书城现代言情天煞孤星:六爪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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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点这话一出,六爪女心里顿时暖烘烘的,眼窝也酸酸地要一个劲儿往外涌热辣辣的泪水。“你还没忘了这些啊?”六爪女问。

红点挺了挺胸脯:“你是女娃娃,这些事情当然得我扛。给你说实话吧,我报名读军校,当军官,就是为了报仇。为你,也为我。”

六爪也是个硬性女子,硬把泪水憋了回去:“那好,红点,我给你饯行。”

红点马上答应:“好啊,你们等等,我去给同学打个招呼,咱们就走。”

六爪兜里还有五块大洋,那是师父让她进城住店、吃饭再买些女孩子用的零碎用的,她花了一块大洋,又在那间“客家饭庄”点了酒菜。分别在即,离情别绪充塞在六爪女和红点中间,胡子夹在里面感觉别扭,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避开,也怕他俩一句话不合再闹别扭,只好硬着头皮作陪。刚开始两个人话不多,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几杯酒下肚之后,话就多了起来,聊起了过去在家乡的日子,聊起了两个人过去共同的朋友和敌手,聊起了一起从家里逃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想起了哑哥。

“哑哥要是也在就好了。”六爪女感叹。

红点说:“我明天要是不出发,就跟你一起去看望哑哥,听说他现在可有名了,是培田武状元最喜欢的弟子。”

六爪女说:“我明天送你,送完你以后就去看哑哥。”

红点连忙说:“你一定替我问候哑哥一下,告诉他,等我当了官,有了兵,就回来找他,一起去报仇。”

六爪女想起了哑哥,心里忐忑,哑哥会不会也和红点一样,长大了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呢?六爪正在走神,胡子这时才算有了插话的机会,连忙告诉红点,那个杀害六爪女母亲的“满脸毛”匪仔已经被六爪女给毙了。红点听到六爪女能开枪毙人,“呵呵”笑着摇头不信,胡子动手从六爪的包袱里掏出她的手枪给红点看:“看看,就是这把枪,一枪就把那个‘满脸毛’给毙了,正中眉心,就是这儿。”说着,还点了点红点的眉心的红痣。

红点半信半疑地问六爪女:“他说的是真的?”

六爪女点头:“碰上了。”

红点说:“光毙了他一个还不算报仇,黑煞神杀了我们全村,我一定要把黑煞神所有的匪仔都杀光不可。”

六爪女举起手中的酒杯:“红点,你说得对,一定要把黑煞神彻底灭了,我们起誓。”

红点也举起酒杯,两个人对天盟誓:“此生不灭了黑煞神,不杀光黑煞神的匪仔,誓不为人。”

酒干掉了,两个人也都撑不住酒劲儿了,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把饭馆的伙计们吓得躲得远远的。胡子看他们醉了,只好出面付账,然后左搀一个右扶一个,把他们弄进了一家旅馆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和胡子就去送红点。报名到陆军军官学校上学的并不止红点一个,大概有十几个人,都是和红点年龄相仿的壮实小伙。六爪女把师父给的大洋塞给了红点,红点推辞不要,六爪女硬塞进了他的兜里。

红点跟着其他学生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地爬上了一台大汽车,汽车轰鸣着,摇摇晃晃地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驶去。红点站在车上朝六爪女挥手,六爪女的眼睛被泪水给糊住了,觉得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还有些变形。

培田在连城县的西南方向,说不清是因为有了武状元而出名,还是因为有了培田才有了武状元,六爪女和胡子到培田找哑哥反而比找红点顺当得多。培田是一个很大的村落,村子外头有一个大牌坊,上书“恩荣”两个大字,旁边对联上面的话说得佶屈聱牙,六爪女也没耐心去读。据说这个大牌坊就是当初光绪皇帝为了表彰吴拔祯专门赐建的。

这个村子似乎比县城还要大,还要规整,明清时代,这里曾经是交通要道、商贸繁华之地。现在这个村子用青石铺就的道路既无车也无人,随处可见的豪舍大屋大都荒草萋萋,路旁的商铺仍然开着,却因无人光顾而显得寂寞孤独。遗迹毕竟是遗迹,房子多,路好,牌匾处处皆是,可是大白天村子里竟然杳无人迹,如果没有偶然出现的鸡鸭犬豕,谁都会误以为这里是一处被人遗弃的历史遗迹。

就连著名的武状元吴拔祯的那座豪宅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门楼上悬挂的“都阃府”牌匾破旧不堪,据说这块匾还是光绪亲笔题写的。根据路上打听的情况,胡子和六爪女确认这里就是武状元的宅邸,站在门口招呼了几声:“有没有人啊?”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空场挺大,地面上铺着青砖,大概时代久远,青砖上已经铺满青苔。院子里的房子也已经半数坍塌,唯有正面的厅堂和西厢的厢房相对完好。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井边一个老婆婆佝偻着身躯,趴伏在箩筐上洗菜。六爪女过去打听:“阿婆,这里是武状元吴老爷的家吗?”

老婆婆连头也不回,很不耐烦地摆手:“没有啦,没有啦。”

六爪女纳闷,弄不清她这“没有啦”是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一个武状元,还是说这里不是武状元的家?六爪女还要再问,阿婆却已经颤巍巍地端着水淋淋的菜走了。

胡子说:“像这种大宅院,一般都是三进,最差的也是两进院子,吴老爷家里人丁不旺,会不会住在后面的院里?我们到后面看看。”两个人就穿过正厅,后面果然还有一个院落,却比前面的院子洁净了许多,青砖地面上纤尘不染,房舍也整洁得多,不像前院那么破败。面南的正房窗棂撑开着,里面有缕缕青烟飘散出来,满院子都能嗅到幽幽的香火气。

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武状元的宅院,六爪女和胡子不敢造次,轻声招呼:“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两个人朝正房踅了过去,透过撑开的窗户朝里面窥视。房间里很暗,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正面墙壁前倚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袅袅青烟袅娜盘旋,香味一直散发到了外面。地上放了一个铁盆,铁盆里堆满了烧纸的灰烬。

“看样子有人死了。”胡子悄声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忐忑不安,这里有人死了不用胡子提醒她也能感觉到,可是活人呢?总不会活人都跟着死人走了吧?她回过身来,猛然间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站立了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这些人实在太诡异了,那么多人过来,就站在他们身后,她和胡子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人群中一个披着破麻袋、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抢身出来,抓住六爪女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六爪女本能地挣脱着,挥开了他的胳膊:“你干吗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个大瓢,脸上泪流成河,脏兮兮的脸被泪水冲刷成了沼泽,边哭边叽里哇啦地诉说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六爪女一句也没有听懂。

旁边一个同样披着破麻袋片、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过来揽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时问六爪女和胡子:“你们是谁?可是来吊孝的?”

胡子连忙拦到前面,躬身作揖:“乡亲,我们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哑哥,这是我们女头家,我叫胡子。”

就在这个空当,六爪女也认出来了,那个抓住她肩膀头痛哭呜咽的人,正是哑哥,是长大了的哑哥,跟红点一样,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话,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得出来。他头上又蒙着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呜呜咽咽的哑语,六爪女的视觉配合了逻辑辨析,光靠看,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他来。

那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绍是吴老爷的儿子:“我姓吴,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们刚刚从坟上回来,这些都是家父的子侄辈和他的徒弟,感谢二位前来吊孝,这里我们跪拜了。”吴老爷的儿子说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培田的古老风俗,死者为大,吊者为尊,凡是为自己的长辈前来吊孝悼念的人,来了之后守灵的主家晚辈人都要跪拜感谢。

胡子走南闯北见识多多,当时蒙了一下,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连忙从腰里掏出一块大洋双手奉上:“这是我们的葬仪,请代我们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吧。”这也是老规矩,来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仪。

吴老爷子的儿子接过胡子的大洋,起身毕恭毕敬地将胡子和六爪女迎进了屋内。胡子毕恭毕敬地从桌上捻起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然后倒地跪拜。六爪女学着胡子的样儿,也将那套程序进行了一遍。

两个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哑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许分手时哑哥年龄大些,这几年哑哥的身形、相貌虽然变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却没红点的变化大,现在的哑哥和记忆中的哑哥很快在意识中重合成了一个人。

传说中的武状元吴拔祯老先生走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儿,六爪女马上想到的是今后哑哥怎么办。胡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掌事的吴老爷后人征求意见:“乡亲,哑哥是从我们山上下来的,也是我们师父送来跟吴老爷学艺的,现在吴老爷不在了,哑哥你们看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培田吴府?”

掌事的吴家儿子说:“我们都在外面安家立业,过去祖屋就是哑哥跟傻婆婆陪着家父,现在家父故去,哑哥也不可能跟着我们走,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祖屋里,哑哥是你们竹林寨的人,本来我们也想等三七过了之后登门拜访你们头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们来了,你们要是能做主,就把哑哥带回去吧。”

六爪女连忙指手画脚地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对话告诉了哑哥。哑哥连连点头,六爪女又问了胡子一声:“用不用先给师父说说?”

胡子说:“不用了,吴老爷不在了,今后哑哥的出路没人能定,就是给师父说了,师父也肯定是让他回冠豸山。”然后又对吴家后人说:“那我们也不耽搁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连忙把胡子的意思给哑哥比画了一遍,哑哥连连点头,转身跪倒在吴老爷的牌位前面,号啕大哭起来。

六爪女和胡子带了哑哥告别了培田,哑哥赤手空拳,连个包袱皮都没有拿,六爪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直摇头。六爪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到要带他回山上,就马上答应,他也明白,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吴家祖屋的权利。六爪女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释说:“这都正常,谁家的祖屋愿意让外姓人住呢?宁可空着也不能让外姓人住,那样就意味着这家人没有后人了。”

送走了红点的惆怅和失落,被哑哥的归来冲淡了,六爪女的心情也因为哑哥的归来云开雾散。经过县城的时候,六爪女问胡子还有没有钱,胡子说只剩下一块大洋了。六爪女便提议再去“客家饭庄”给哑哥接风,胡子有点迟疑,但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情,勉强答应了:“我们进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饭馆,实在不行换一家吧?”

六爪女却说:“不换,给红点饯行,给哑哥接风,都在同一家饭馆才有意义嘛。”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情起伏如潮,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红点走了,这让她悲伤、惆怅;哑哥回来了,却又让她高兴、舒畅。然而,他们三个人谁也不会想到,接踵而来的突变,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将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转折。

翻过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处就是他们现在的家——竹林寨。越过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险峻的鲶鱼背。站在山梁这头,就能看到山梁另一头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经是薄暮时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压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的余光投射,就连眼前的鱼脊梁山脊都会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惯了这条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来,也能顺顺当当地走过去。六爪女有些担心哑哥,让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间。哑哥依靠着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常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却一点儿也不输于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间,哑哥抽了抽鼻子,叽里哇啦、指手画脚,神情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

“胡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六爪女问。

胡子走得好好的,脚下却一滑,险些跌倒。如果跌倒,在这狭窄险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会滚落山下,摔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衰佬怎么回事,谁把汤水洒到这里了,滑不溜丢的,这不是害人吗?”胡子的话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哑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汤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到处都是这种液体。与此同时,稠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胡子,血,这是血啊!”六爪女惊讶道。

胡子方才险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这黏腻的液体,经六爪女提醒,把手举到鼻子跟前嗅嗅,连连惊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实如果不是天黑,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多亏天黑看不到,他们才避免了惊骇可能造成的失足与随之而来的悲剧。三个人都有些紧张不安,也都在心里认定那肯定是人血,却几乎同时说出了违背心意的猜测:可能是寨子里什么人猎到了什么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语言,哑哥用的是手势。

三个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脚下也不再是轻盈和娴熟,而是紧绷着心弦,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到了脊梁头上,行走在中间的哑哥一把拽紧了走在最前面的六爪女,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下已经绊上了一个软塌塌的物体,多亏已经到了山梁的尽头,多亏哑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则六爪女就会被绊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却也接连几个趔趄才稳住脚。哑哥跟着六爪女起跳,后面的胡子被哑哥扯动,几乎是脚不沾地直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

三个人在平处立稳,这才有暇查看山脊梁尽头地上的障碍物。那是一个人,仰卧在狭窄的鱼脊背似的山脊梁上,头和脚耷拉在山脊梁的两侧,两只手臂却翻将上来钩住了山梁上的石块,那姿势怪异极了,正像一个人正在准备起身坐直。六爪女毕竟是女孩,黑暗中看到一个人以那种姿态躺在地上,难免胆怯:“胡子,你看这人活着还是死了,会不会是我们寨子里的?”

胡子俯身过去,将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来,身子起来了,脑袋却像一个断了枝干的瓜果东倒西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了。胡子胆大,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认,然后确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时哑哥又开始抽鼻子,叽里哇啦地怪叫起来,一只手连连朝寨子的方向比画。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脏顿时就像擂鼓一样怦怦急跳。寨子那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烧柴火的焦味儿顺风飘荡过来。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过去,胡子也察觉情形不对,扔掉手里的尸体,转身朝寨子疾跑,身后传来了尸体跌落山涧的闷响。

寨子的牌楼已经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楼只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倾倒在地,已经烧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脑袋被倒下来的牌楼砸中了一样,那一会儿脑子里就像装得都是糨子,完全丧失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呆立片刻,告诉她:“你跟哑巴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没有听到胡子的话,下意识地拔腿朝寨子里奔了过去。师父的那座宅院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院门楣上的横匾“耕读传家”在两堵颤巍巍没有倒塌的门柱上挂着。进了院子,屋子经过大火的焚烧,房顶和门窗都仿佛变成了黑洞洞的伤口。几年来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经习惯了跟严父一样的师父、少言寡语的守门阿公和烧饭阿嫲像一家人一样地生活。她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图把自己从噩梦中掐醒,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一切都还原成过去的月朗风清、太平安宁。

然而,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像一场噩梦那样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现实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大声呼喊着师父、阿公、阿嫲,没有应声,山风将她的呼喊吹散到山野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声。胡子按住哑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朝他们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哑了,发不出声,四周唯有山风和夜枭的啸声在黑暗中回荡。她身心疲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泪放肆地流淌出来。哑哥看着她哭,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胡子返回来,整个身形就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屋舍,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儿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完,胡子一屁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头耷脑、长吁短叹。

秋风瑟瑟,山中的冷风浸骨,六爪女哭了一阵儿,身上一阵阵的寒冷也清醒了她的头脑。她站起来对胡子和哑哥说:“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天亮了再说。”

三个人返回院子,只有南厢房的屋顶尚没有被烧毁,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胡子先进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哑哥,三个人就在损毁程度稍微低一些的南厢房里安顿下来。六爪女缩在墙角,昏昏欲睡,蔫头耷脑,就像断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门口,既像卫兵,又像随时准备逃跑。哑哥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从已没了门扇的门洞钻进来的冷风。

睡眠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巨大的灾变,深切的痛苦,甚至饥肠辘辘的煎熬,都抵挡不住睡意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觉中都陷入了梦乡,然而,睡眠中他们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在身心遭受沉重创伤的时候入睡,梦中就有了睡眠与意识的搏斗,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短暂的惊叫、一阵慌乱的挣扎……

当睡眠刚刚修复了他们的疲惫,痛苦的意识就主宰了他们的生存。胡子年纪最大,醒得也最早,清醒过来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当中。六爪女还在睡眠中挣扎,哑哥的感觉却极为敏锐,胡子刚欲起,他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胡子,又看看四周。显然,哑哥还没有立刻从梦境回到现实当中。胡子“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六爪女,哑哥点点头,悄悄起身,跟着胡子来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风没有吹散焦木散发出来的焚烧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惨不忍睹:院子里普遍过火,土墙经过大火燎烤,残败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黄。经历了大火的木头和柴草,一概变成了焦炭,院中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过去仔细辨认,大概是原来饲养的鸡鸭被人吃剩下的骨头。屋子里的所有木制家具、被褥、书籍纸张都成了柴灰,院子里所有的屋子内外除了火烧的遗迹,基本上是一片荒芜。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大的破坏,却没有发现一具人的尸体,无论是主人的还是入侵者的。

这给他们留下了疑惑,也留下了希望。

“师父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不在的时候贼人闯了进来?”胡子满怀希望地揣测。

此时六爪女也醒了过来,走到了他们身边。她心里深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脚。昨夜他们在鱼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尸,证明绝非是寨子里没人的时候有贼人闯入,因为在鱼脊背那儿发生了冲突、搏杀。而且,即使师父他们都出去办事,不在寨子里,可是守门阿公和煮饭阿嫲不会离开,发生了这么大的灾祸,不论生死,他们俩都不会杳无踪影。

“我们再回鱼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转身就走,胡子和哑哥连忙紧紧跟上。

白天能清楚地看到从竹林寨到鱼脊梁沿途经历了浩劫的痕迹:路上散落着粮食、衣物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还有血迹,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发乌变黑,一路从寨子滴落到鱼脊背梁子,就似羊群走过之后遗留下来的粪便。到了鱼脊梁,血迹汇成了一摊摊的污渍,淋淋沥沥,整个鱼脊梁上到处都是,令这条狭窄险峻的山脊像极了一条负伤流血的大鱼。

哑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势让他朝山脊下面看。胡子和六爪女俯首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面,几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或悬挂在树杈上,或躺卧在草丛中。他们转过山脊的另一边朝下面看,也是一样,几具尸首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间。几个人呆了,从尸体的衣裳颜色看,肯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觉得腿软头晕,不由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哑哥在认真地数着,最后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两只手掌又前后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面一共有十三具尸体。这是能看到的,或许还有被浓密的树林和草丛遮蔽看不见的。六爪女浑身战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一场血拼。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六爪女他们心里的希望,贼人们绝对不是在师父和伙计们不在的情况下袭入寨中的,而是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顽强的抵抗之后,进入了寨子,并且放火焚烧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动,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边看,六爪女站立起来,阿嫲呼唤她吃饭的声音随风飘荡过来:“六爪女,吃饭了……”六爪女以为自己幻听了,却还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胡子激动、紧张地问她:“六爪,听着像阿嫲……”

还没等六爪女回答,又一声呼唤传了过来,证实刚刚的声音绝非幻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呼叫声。

六爪女拔腿就跑,胡子和哑哥紧跟其后跑回了寨子。阿嫲站在宅院坍塌的门楼外面,晨风吹散了她的发髻,飘乱的发丝就像飞舞的柳絮在晨曦的辉映下熠熠闪光。她两手拢成话筒,喊六爪女回来吃饭,无论是姿势还是声音,都是六爪女听熟了、看惯了的。

那一刻,六爪女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是梦境:“阿嫲,师父他们呢?”

过去,六爪女贪玩没有按时坐到饭桌上,阿嫲就会站在院门外这样喊她,六爪女每次回来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问一声:“师父他们呢?”

阿嫲就会说:“都坐好了就等你呢。”

今天,阿嫲却没有那么说,她看看胡子,又看看哑哥,然后对六爪女说:“饭做好了,你们去吃,吃完了我有话说。”口气和态度都是六爪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威严。

进了院子,竟然真的从过去的厨房里飘出了地瓜粥和蒸米糕的香气,虽然厨房同样被烧成了烟囱一样的黑洞。阿嫲空前的威严气势震慑住了他们,六爪女、胡子、哑哥老老实实地走进了昔日的厨房。厨房里的桌椅板凳早已化为灰烬,阿嫲做好的早饭摆放在地上,锅灶已经被毁坏殆尽,阿嫲能弄出这么一顿饭食倒也算是奇迹。可是阿嫲紧绷如铁的脸让六爪女他们谁也没敢问她是怎么弄出来的。

几个人团团坐在地上,本来饥渴难忍,只是突然遭逢大变,也没有指望能吃上东西,现在有了吃的,却因为刚刚从鱼脊梁的搏杀现场回来,血淋淋的刺激令谁也没有了胃口。

“快吃,吃完了我有事情说。”阿嫲冷冷地催促。

在阿嫲威严峻冷的目光下,几个人匆匆吃了早餐。阿嫲自己没吃,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见他们吃过,起身叫六爪女:“六爪,你跟我来。”

六爪女跟着阿嫲出来到了院外,阿嫲又回头瞅瞅,胡子和哑哥知趣地留在厨房里没有跟出来。阿嫲指着尚未倒塌的门楣说:“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上去取。”

六爪女爬上了门楣,发现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竟然是空悬的,匾额背后,正是那把金光闪闪的黄铜算盘。睹物思人,见到算盘那一刻,六爪女眼泪涌了出来。

阿嫲在下面叫她:“拿到了吗?拿到了就下来。”

六爪女抱着算盘从门楼上跳下来,踩到了从门楼上散落下来的砖头,趔趄了一下。阿嫲并没有伸手搀扶她,只在一旁说:“你师父说,算盘要好好打,也要好好看,让你记住。”

“算盘要好好打”六爪女明白,过去师父就常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干啥的都不能荒废手艺,可是“算盘要好好看”是什么意思呢?六爪女正要问,阿嫲却不容她问,接着说:“你师父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保命,不准你动枪动刀。”

六爪女又愣住了,从知道竹林寨被烧毁以后,她嘴上没有说出来,心里却不知道把“报仇”两个字念了多少遍,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她精神的支柱,可是师父却留话给她,让她从今往后不能再动刀枪,不动刀枪怎么报仇?

她问了阿嫲,阿嫲说:“报不报仇那是你的事,不动刀枪是你师父的遗言,你记住就行。”

阿嫲此话一出,无异于正式告诉六爪女,师父确定已经死难,留存于心中的微弱希望至此彻底毁灭,六爪女站立不住,蹲在地上抱着算盘大哭起来。听到哭声,胡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六爪女哭喊着告诉他:“师父没了,师父真的没了……”

胡子心底隐存的侥幸也被击破,站在那儿泪流满面:“那黑子、条子他们都去哪儿了?”

阿嫲先回答胡子:“你们走的第二天,你们师父就都把他们派出去不知道做什么事了,贼人来的时候,寨子里只有你师父、阿公和我三个人。”说完后,转过身按住了六爪女的肩膀:“跪好,起誓。”

六爪女茫然:“起什么誓?”

“你师父给你留的话,你要起誓一定遵守,这也是你师父说的。”

六爪女迟疑了,保证打好算盘、看好算盘都行,可是起誓不动刀枪,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替师父报仇雪恨。她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证明报仇雪恨师父是赞成的,然而,师父却又不准她动刀枪,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嫲催促她:“赶快,我还要走呢。”

六爪女只好跪下,抬起头来对天发誓:“我起誓,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练习打算盘,好好看算盘,不再动刀枪。”

阿嫲点点头:“好,起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老天爷不容你。”说完,阿嫲扭头朝鱼脊梁走去。六爪女看到她要离开,连忙追上:“阿嫲,你上哪儿去?你要一个人,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哈哈笑:“我怎么能是一个人,我去找他们。”

六爪女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是谁?”

阿嫲不再说话,急匆匆地朝鱼脊梁走,六爪女本能地跟随着她:“阿嫲,你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摇头:“我把天成奶大,就跟他娘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

六爪女蒙然:“天成?天成是谁?”

阿嫲没有回答,路上对六爪女说:“你们别送了,告诉你们吧,到寨子里来撒野的是黑魔寨黑煞神的人。你师父把伙计们都派出去了,只有他和阿公还有我堵在山梁上跟他们打,他们的人黑压压的,杀也杀不尽,可是他们也一个都冲不过来。后来他们就动枪了,我们只好跟他们搅在一起,捞住一个是一个,最后跟他们一起都掉到了山崖下面。要不是你师父让我等你们,我早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鱼脊梁山的山背上,毫无征兆地,阿嫲突然就纵身跳下了山崖。六爪女本能地扑过去抓阿嫲,却抓了一个空,脚下失稳,身子摇晃,如果不是哑哥抢上来一把揪住她,她说不准也会掉下山崖。六爪女、胡子、哑哥都惊呆了,阿嫲在他们印象中是一个和蔼、沉默寡言的老阿嫲,默默地服侍他们的吃喝,即使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也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刚烈、如此决绝,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师父而去。

六爪女和胡子对着山崖下面嘶喊:“阿嫲、阿嫲……”回应他们的只有山风和鸟鸣。六爪女呆呆地坐在山梁上,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跟着阿嫲一起跳下山崖,永远跟师父、阿公、阿嫲他们在一起。哑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情,过来一把将她生拉硬拽地从山梁上拖到了平缓处,嘴里还叽里哇啦地嚷嚷着。

胡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僵僵地说:“不能让师父他们就这样暴尸,我们得把他们掩埋了。”

哑哥也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六爪女懂得他的意思,跟胡子一样,要把师父、阿公和阿嬷葬了,不能养老,也要送终。这是眼前唯一要做、能做的事情。六爪女的思路回到了眼前的事情上,僵化的脑子顿时恢复了灵动,强打起精神说:“那我们就赶紧找绳子,把师父他们的尸身请上来。”

三个人回到宅院,却找不到一根能够把人送下山崖的绳子。胡子说:“不行就只能用藤条了,把藤条接起来,我下去敛尸,你们两个在上面拽。”三个人便又到山上砍藤条,然后把藤条续接起来,把胡子吊到山崖下面,将师父、守门阿公、煮饭阿嫲的尸首一一拽了上来,然后又运回竹林寨,挖了一个大坑,把师父三人掩埋了。

到了这个时候,悲伤已经成了心中凝结成的石头,眼泪也早已经流干,他们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看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六爪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掩埋在土堆下面般黑暗、沉重。她让胡子和哑哥搬来一块从门楼上坍塌下来的石条,竖在土堆前面,权当墓碑。

“胡子,你还记得阿嫲说天成是她奶大的吗?天成是谁啊?怎么听着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六爪女跪在地上给埋在地下的人烧纸,寨子里所有能烧的东西基本上都被黑煞神的匪仔烧光了,他们从山上搂来了干枯的树叶权当纸钱,烧给师父他们。

胡子说:“那是师父的名讳吧?你不记得我们走私盐的时候,永昌银号的汇票上写的就是……”“吴天成”三个字胡子没有说出来,在师父的坟前说师父的名讳,大为不敬。

六爪女听明白了,想到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关爱、养育,却至今连师父的名讳都没有记住,更别说师父的来历、身份种种她应该铭记的事情,这些今后或许再也无缘得知。想到这儿,六爪女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胡子劝她:“人终有一别,师父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该走了。”

哑哥走在前面,六爪女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金灿灿的铜算盘跟随其后,胡子走在最后面,三个人默默地走在鱼脊背上。六爪女不时回望,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如父的师父和慈祥的阿公、阿嬷长眠于此,今生今世不得再见,离别的惆怅和忧伤让她泪眼蒙眬,几次在走惯了的鱼脊梁上险些失足,多亏胡子在后面不时抓扶她一把,否则很可能她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师父的墓前,他们三个人起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拿了黑煞神的人头前来祭奠他们的时候,再给他们竖起一座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