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她才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满脸毛”乜斜了她一眼,骂骂咧咧道:“衰佬娃娃,黑煞神也是你说得的?”边说,便随手一巴掌朝六爪女扇了过来。
六爪女本能地挥手挥开了他的手臂,“满脸毛”惊诧了,因为他的手臂竟然被六爪女隔挡得生疼,软软的就像脱离了身躯,一时半会儿竟然抬不起来了:“妈的,还是个练家子,狗……”最后那个“日的”两个字被六爪女手里黑洞洞的枪口给堵了回去。
这一刻,现场猛然间陷入了突然而至的静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那个满脸毛的家伙,两颗牛卵窖一样的眼珠被牢牢吸引到了那黑洞洞的、散发出杀气的枪口上,似乎他瞬间变成了对眼。六爪女扣动了扳机,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六爪女这才想起,子弹还没有上膛,她拉动枪栓,子弹上膛,这个空隙时间虽然很短,却也足够匪徒们作出应有的反应。然而,六爪女矮小的身形、稚嫩的口音、稚气的长相,这一切跟她手里那支手枪,跟她面对高大凶狠的“满脸毛”时的冷静太不相称了,奇异诡谲的反差,令所有人都发蒙。
“砰”的一声爆响,响声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吓人,可是已经足够了,身形庞大、状若猛兽的“满脸毛”活像遭到了雷击的枯树,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那声轰响就像一堵墙颓然倒塌下来发出的声音。一直到死,他的眼珠仍然死死盯着已经无法看到的枪口,仍然保留着对眼的模样儿。
或许是天生如此,或许是长期给师父打算盘算账磨炼出来的冷静和韧性,自始至终六爪女的理智和谋划并没有被枪杀仇人的激动和快意控制。擒贼先擒王,制住那个头目他们才能摆脱危机,得到生的机会,这个简单却又极为艰难的计划是六爪女的下意识,“满脸毛”被她一枪打死造成的震撼为她实施自己的计划提供了短暂却又极为珍贵的时间,六爪女转身扑向了那个拿着短枪的头目。
能成为这伙匪徒的头目,必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就在其他人还在瞠目结舌,竭力想搞清楚是不是自己身陷噩梦之中的时候,头目却已经把枪口对向了六爪女。六爪女的本能反应并不是跟他枪对枪地干,而是最原始的行为:动手抢。也正是这个动手抢枪的动作和行为令头目愣怔了刹那,刹那是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对于六爪女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她一把抓住了头目的枪管,她并没有经受过任何空手夺刃之类的武功训练,可是事情偏偏就那么怪,她那顽童抢食一般毫不花哨、简单稚拙的手法竟然如疾风扫叶片般地将头目的枪抢到了自己手里。她自己和头目都被这个结果搞得愣了一愣,随即六爪女的枪口就顶到了头目的脑门子上:“要死我就马上叫你死,跟那个‘满脸毛’一样,要活就叫他们赶紧把手里的家伙都扔了。”
六爪女的声音是小女孩的,做出来的事情却是一般的男子汉大丈夫都无法想象更难以做到的,这巨大的反差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恐惧,尤其是“满脸毛”的尸体躺在那里,额头上那一个漆黑的空洞以及里面流淌出来的黑血、白浆,阴惨惨却又毫无悬念地提醒所有人,六爪女的话绝非空洞的恐吓。头目怂了,战战兢兢地命令部下:“我们栽了,赶紧撂挑子。”他说的是山贼的黑话,就是赶紧缴械投降。
六爪女却听不懂,扣动扳机,枪声震耳,这一枪却不是真的毙了头目,枪子儿穿透头目的右耳,掠过了他的面颊,呼啸着钻进了对面的屋檐。头目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头目跪下之后,对六爪女求情:“小侠,谁不听你老人家的话撂家伙,你就毙了谁,他们都没有枪。”
这个时候,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一样耀武扬威的匪徒也都怂了,纷纷忙不迭地扔下了手里的凶器,活像那些凶器都是烧红了的铁器。背夫们看到局面已经被六爪女控制,连忙站立起来,纷纷拾起土匪们扔到地上的刀枪棍棒,反过来把匪徒们看押了起来。两个背夫跑过去把捆得活像拿到市集上出售的螃蟹一样的胡子给解开。胡子第一件事就是冲过来,向六爪女要过她缴获的手枪,举枪就要灭那个土匪头目,六爪女拦住他,追问土匪头目:“你就是黑煞神?”
头目连连否认:“我就是一个伙头,哪里能当得上大头家,大头家也不会出来做这种小生意。”伙头是山贼土匪对小头目的称呼。
六爪女还不太甘心,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逼问,头目被吓得尿液顺着裤裆朝下滴答,却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是黑煞神山上的伙头,绝非黑煞神本人。胡子明白六爪女的心思,告诉她像黑煞神那种山贼大头家,不会轻易出来,出来跑腿的都是由伙头带着的匪仔,要报仇还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胡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这等货留着没用,种到地里肥庄稼算了。”
六爪女目睹这个头目刚才凶狠枪杀背夫的情景,如果不是报仇的冲动在“满脸毛”那儿已经消解,不等胡子说就早已经一枪毙了他,这会儿再动手却已经没了杀气,就推给了胡子:“你说咋办就咋办,这一路你是头家嘛。”刚才,胡子在生死关头,仍然一口咬死没把冠豸山竹林寨和师父供出去,六爪女对他敬佩有加,说这话的时候诚心诚意。
胡子自己却很不好意思:“啥头家,要不是你出头,我把自己脑袋扔了,还带累这帮伙计跟着一起见阎王爷。”
胡子的话一点儿也不假,按照黑煞神山贼们的一贯做法,得了财绝对不留活口,这是为了防事主追查报仇。六爪女目睹过这个匪帮的残暴和凶狠,对这个匪帮心怀着杀父灭母、家破人亡的刻骨仇恨,如果不是女孩儿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柔软约束着她,她会把这几个山贼全部灭掉。
胡子亲手将伙头捆了,然后扔到“满脸毛”和被杀死的背夫一堆,谁都明白这个举止的含义:伙头实际上已经死了。伙头自然也明白,哭喊着求饶,什么话可怜就说什么,还真的把六爪女说心软了,扭过头不看他。胡子冲过去,把伙头的鞋扒下来,塞进了他的嘴里,伙头拼命挣扎,活像一条刚刚捕上岸的大鱼,却再也发不出声响来了。
胡子安排背夫把盐都搬了出来,让匪仔们背上,捆绑褡裢的时候,跟给背夫们捆绑不同,给背夫们捆褡裢的时候,只是用绳子拦胸把褡裢沿着口袋的开口处固定住,给匪仔们捆褡裢的时候,却连胳膊一起捆了起来。胡子问主家老爷子要备好的干粮,主家老爷子哭丧着脸反问胡子:“好汉,你们走了,我们咋办呢?”
胡子反问他:“你估摸这帮匪贼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家主说:“我一直在想,村里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没有可能跟黑煞神有交道,估计还是你们的伙计到河里洗澡的时候,露了底。”
他们在这里对话,六爪女也蓦然想起,一路上他们都谨小慎微,行走的路线基本上是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黑煞神应该不会知道他们的情形,那么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想到这儿,便揪住一个匪仔追问:“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不老老实实说,就把你跟那个伙头一起种到地里去肥庄稼。”
匪仔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交代,原来,黑煞神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这个村子,黑煞神看上了这个村落的风水,认为这个村落依山傍水,隐藏在深山里面,适合做他们的行营,便派人从梅花岭过来打探虚实,结果正碰上胡子他们在村边的河里洗澡。按照风俗,像胡子和背夫这样的成年男人,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河里去洗澡,村里人洗澡肯定都在家里,能跑到河里洗澡的,而且是这么多的成年男人,肯定是走私盐的背夫或者外来的商贾。于是,打探完消息的匪贼们临时起意,决定顺手捞一把,先做了他们这笔生意,如果是走私盐的,就人货一起带回山里,如果是其他商贾,也是谋财害命,卷了财货回去。
听了匪仔们的话,家主人老爷子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感叹,如果不是胡子他们闯到门上,他们这个村子被黑煞神洗了他们还都蒙在鼓里呢。现在黑煞神觊觎这个村落的秘密提前泄了,就给了这个村子里村民谋活路的时间和机会,老家主极为感激,忙不迭地招呼家里人给胡子他们备干粮,然后自己跑出去找乡亲们报信,商量应对黑煞神的事由去了。
胡子他们不仅带上了充足的干粮,而且干粮的质量也有了空前的提升,不但有饭团、米糕,还有了肉干、芋饺之类的美味。胡子觉得在人家院子里死了人,给人家带来了晦气,专门安排背夫把两个死人和伙头一起抬出村外,在村外的山洼里找了一个现成的土坑,死的背夫和“满脸毛”被扔进坑里之后,伙头拼命挣扎,两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嘶鸣,活像被扭断脖子的鸡鸭。这人当着大家的面枪杀了无辜的背夫,大家对这家伙恨之入骨,两个背夫抬起他,将他狠狠地摔进了土坑,然后纷纷动手,把他连那两具尸体一起给埋了。
返程的路上,他们成了极为怪异的一队旅人。队伍最前面走的是一个身材矮小、不男不女的半大孩子,不用说,这就是六爪女。此时她成了一行人心目中救苦救难的女神,尤其是胡子,把六爪女的包袱抢过来背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六爪女空着手走得轻松。“这一回没有你,货都丢了不说,我们都得变成尸首。”这套话胡子说了一路,搞得六爪女不胜其烦。其他背夫更是对她恭敬有加,似乎六爪女一夜之间就由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变成了能够决定人生死的女神。没有谁敢走在她前面,在大家的观念里,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身份最高贵的,谁走在了六爪女前面,就是对她的大不敬。
跟在六爪女后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握刀枪棍棒的乞丐,而走在乞丐当中的则是七八个长了两条腿的木桩,因为他们的两臂都和身体捆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极了会走路的木桩。每当歇脚的时候,必然有人毕恭毕敬地给六爪女奉上最好的干粮和纯净的溪水,胡子也会守在她身边痴痴地看着她吃喝,一直到她吃饱喝足了,自己才开始吃喝。
此时的六爪女对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觉察或者反应,表面上看她似乎对突然获得的尊重和敬仰安之若素,实际上她这时对外界的反应基本上处于麻木、迟钝的状态,内心里,她正在被一个沉重而残酷的问题困扰着,做还是不做,令她犹豫不决、踌躇难定。做,那将会是一场以数人的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祭奠;不做,报仇的机会有可能永远失去,父母亲和村里几十口老少被屠杀的血海深仇将会令她的心灵今生今世不得安宁。
六爪女走路的时候心灵在做与不做之间纠葛,歇脚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那几个匪仔,两只眼睛深幽如井,眼神像是闪烁不定的火苗,既可能燃成冲天大火,也可能渐渐熄灭。那一个个双手被捆、前胸后背负担着沉重食盐形若两足木桩的匪仔,此时已经看不到丝毫的匪气,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噤若寒蝉。六爪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面前这些看上去那么可怜、狼狈的人,竟然曾经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
她多次忍住了向他们问话的冲动,因为她不知道他们的回答将会是什么,确切地说,她也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因为答案是确定的: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参与了赖家土楼外大屠杀的凶手,因为他们都是黑煞神的部下,不然,那个“满脸毛”也不会跟他们在一起。她最难以取决的是:杀了他们,还是放了他们。
六爪女一路上犹豫不决,然而时间却已经不容她继续迟疑了,这毕竟是一个最终要解决的问题,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到达冠豸山,总不能把他们也带回垂泪坝,更不能带回竹林寨去。
胡子、黑子和条子他们几个走私盐的那一次,曾经目睹了黑煞神匪帮屠杀赖家土楼外村民的惨剧,也正是在躲避那场惨剧的过程中遇见了六爪女、红点、哑哥三个人,并把他们带回了冠豸山竹林寨。胡子看到六爪女的神情阴晴不定,说话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动辄就死盯着那几个匪仔,便看穿了她的心思,找机会跟她商量:“这几个匪仔咋弄呢?”
六爪女摇头:“没想好。”
胡子试探她:“不成就灭了算了,肯定不能带回去,带回去是祸害。”
六爪女还是摇头:“一下杀那么多人,怎么杀?”
胡子也有些挠头:“估计这些背夫不会动手,只能靠我们两个人。”
六爪女仍然摇头:“我下不了手。”她说的是实话,在杀“满脸毛”的那股子报仇雪恨的激情、冲动消散之后,六爪女再也没了杀戮的勇气,或者说心劲儿。稍停片刻,她问胡子:“要是师父碰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办?”
胡子摇头:“不知道。”
六爪女让胡子问问这几个匪仔,有没有没去赖家土楼的,胡子说那要看咋问,直接问肯定谁也不会承认,蒙着问肯定都说去过,你信不信?扔下这句话,胡子就过去对那几个匪仔说:“我们这位女头家跟赖家土楼有仇,那一回到赖家土楼做活,你们谁没去?”
那几个匪仔相互看看,参差不齐地回答:“我去了,我去了……”
胡子嘿嘿冷笑:“我们女头家的爹妈就是那天被你们黑煞神的人给害了的,你们真的都去过了?”
匪仔们愣住了,片刻之后齐齐跪倒,齐声地否认:“没去,我没有去……”有的还开始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说如果那天他去了,就天打五雷轰,下辈子托生变成苍蝇、蚊子让人拍死。
胡子回头冲六爪女挤挤眼睛,意思很明白:我没说错吧?
眼看就到垂泪坝了,这些人的处置成了马上就要解决的大难题。杀,六爪女下不了手;不杀,又不能带回垂泪坝,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冠豸山竹林寨的底细。
“不如就在这里把他们放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泰宁萧家,他们回去即便给黑煞神说了,也不会给我们竹林寨招麻烦。”六爪女跟胡子商量。
胡子说那就放了算了,我也怕枉杀无辜。胡子这么一说,六爪女就明白了,杀这些人是不可能了,因为她自己也不愿意枉杀无辜。胡子见六爪女同意放了这几个匪仔,就让他们站定,然后从他们身上把褡裢解了下来,又把他们的裤腰带解开,用裤腰带把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再用绳子把他们连成一串,避免他们相互之间解开捆缚的绳子,然后脱掉了他们的鞋袜,从山崖上扔了下去。匪仔们吓坏了,有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有的哭天抹泪哀求不已,他们以为六爪女他们要杀人灭口。
胡子安慰他们:“别哭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女头家不会枉杀无辜,咱们就此别过。”
六爪女和胡子带着背夫背着盐离开,刚刚走出不远,匪仔们的哭喊声即刻停止,胡子笑道:“这帮衰佬,刚才哭的都是装假呢。”
六爪女心底里虽然仍然觉得遗憾,精神上却有了释然,就像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石头蓦然间就被卸去,从胡子肩头摘下自己的包袱,把掖在腰里的手枪装回了包袱。
剩下的路程走得很顺,不缺吃不缺喝,背夫们劫后余生,恨不得马上结束这趟痛苦艰险的旅程。到了垂泪坝林先生家,大家虽然筋疲力尽,却也如释重负,背夫们卸下盐,洗漱一番,吃了顿热汤饱饭,就急着结账。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竟然没有人再提及,大家就好像把那人给忘了一样。
胡子和六爪女征询背夫们,那个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的工钱怎么办,背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头替那个背夫领钱,胡子和六爪女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林先生告诉他们,他征招背夫的时候,就怕这些人路上抱团难管,专门找的都是相互间不知道来路、没有瓜葛的人,想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死亡的那个背夫的情况,替他领了钱,却没有办法交给他的家人,那就等于欠了死人的债,谁都怕死人跟着屁股后面要债,所以才没有人愿意替那个死去的背夫领工钱。
六爪女想到这一路的艰辛和危险,自作主张,要在事先给背夫们谈好的价格上再涨一倍,林先生为难:“这价钱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涨了钱怎么给你们头家交代呢?”
六爪女说一切事情由我承担,你就按我说的办,多付给背夫们的工钱从盐的货款里头扣除。林先生看胡子,等胡子的意见,胡子说得很痛快:“女头家的话就是我的话,也是我们头家的话。”
此话一出,林先生也自然不好再多嘴,按照六爪女的意思,给每个背夫付了双倍的工钱,背夫们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四散而去。第二天一大早,胡子和六爪女催促林先生结了货款,林先生给的又是永昌银号的汇票,胡子让六爪女看看,六爪女看到上面写着:林佳田大洋贰佰叁拾块,这一行字上面照例封着永昌银号那谁也看不懂的密押。
想到背盐的时候付的钱是一百块大洋,这一转手就赚了一百三十块,还不包括付给背夫们的工钱,六爪女心里暗暗吃惊,难怪走私盐的生意这么有风险,师父仍然要做,获利丰厚啊!
林先生是一个极为敏感也极有洞察力的人,瞥了一眼六爪女,说了一句:“这是包括上两次的总账。”六爪女心里仅仅闪过那么一个念头,就被林先生看破,被不动声色地训导了一句,顿时赧颜,吐吐舌头,不敢在林先生面前胡说八道了。
回竹林寨的路上,六爪女向胡子打听林先生的路数,胡子告诉他,他也不太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师父的下家,也可能是师父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反正贩来的盐很多次都是经他手做的。
鱼脊背是通往竹林寨的要道,刚刚来到鱼脊背的头上,就看到竹林寨那一头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背手站立。隔了一座山梁,六爪女就看了出来,那是师父。前后离开了有一个月,六爪女此时此刻见到师父就像见到了久别的爹妈一样亲近、急切,顾不得狭窄如鱼脊梁一般陡峭的山脊有多危险,一溜烟地朝师父奔了过去,急得胡子在后面大声喊叫:“小心,小心……”
师父迎了过来,六爪女忘情地扑向了师父的怀抱,师父却将她轻轻推开:“疯什么?让师父看看。”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六爪女:“嗯,黑了,也瘦了,看样子没有少吃苦头。”
胡子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师父,这一趟还算顺当。”边说边掏出汇票给师父交差。
师父拍拍胡子的肩膀:“死里逃生,折了一个背夫,给六爪报了仇,总算上还是赚了,结果就不错了。”
六爪女跟胡子目瞪口呆,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直接的感觉是觉得师父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师父,你跟我们一路走呢?”六爪女嘴快,直接问师父。
师父岔开了话题:“回来了就好,师父给你们接风。”
胡子要交账,就跟六爪女一起朝师父的宅院走,路上喋喋不休、十分亢奋地讲述着黑煞神的手下劫掠他们,六爪女杀了“满脸毛”、制住伙头,解救了大家、解救了货物的过程。师父笑吟吟地听着,一声不吭,带着他们进了宅院。六爪女和胡子又是大吃一惊。原来,院子中间摆放了张大桌,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几个留在寨子里的家伙团团围坐在桌边,见到他们进来,一齐立起,拥上前来问候寒暄。大概师父在跟前盯着,这些人都有几分戒惧,没敢像以往那样放肆喧哗。
师父咳嗽一声,大家顿时噤声。师父说:“让胡子跟六爪去洗洗,有的是时间说话。”
胡子和六爪女撇下众人进到内院,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一身风尘,回到前院的时候,桌上酒菜已经上齐,师父端坐上座,两边留出了个座位,见胡子和六爪女出来,就招呼他们俩坐到了自己身边。黑子、秃子、条子那帮伙计难得见到这满桌的大鱼大肉和酒香扑鼻的米酒,一个个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却又不敢造次,一个个就像等待冲锋的士兵,紧张、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唯有白胡须的看门阿公端着一大碗米酒,旁若无人地饮着,对满桌的佳肴却视若无睹。
煮饭阿嫲给大家斟满了酒,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师父端起了酒碗:“大家伙今天聚在一起,既是为胡子和六爪接风,也是为六爪亲手毙了杀父仇人庆贺,还有一件大事,这一次胡子和六爪两个人带的背夫背回来的盐巴顶的上我们全体跑两趟的量,今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也是值得庆贺的。来,大家举杯,干了这头一杯酒。”
师父话音刚落,大家便纷纷举杯,也用不着别人劝,“咕嘟嘟”地都干掉了杯中的酒,接下来就举起筷子,争抢起盘中的鸡鸭鱼肉。过去,看到伙计们的吃相,六爪女很是有些不屑,觉得这都是一帮粗俗之人。这些日子没在一起,看到谁都觉得亲切,此时看到他们忘情地大啖狂饮,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烦腻,反而觉得特别兴致,不由得也撸起袖子,露出瘦伶伶的胳膊,跟这些粗汉们斗起酒来。
酒足饭饱,师父起身说是有点累,要去休息,其实是为了主动避开,让大家能够更加畅意一些。师父一走,看门阿公也端了一壶米酒离开桌子,转移到天井旁的一张石凳上浅斟慢酌,独自逍遥。胡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们此行一路上的经历,深夜被黑魔寨黑煞神的匪徒们劫掠,六爪女出手化险为夷,并且顺便报了杀母之仇的经过自然是重头戏。胡子就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得口沫横飞。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啧啧不已。黑子率先提议,给六爪女敬酒,感谢她拯救了货物和胡子,大家齐齐站起,就连在一旁独自享受米酒的守门阿公也赶过来朝六爪女举起了酒碗。盛情难却,六爪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紧接着条子也举起了酒碗,给六爪女敬酒,祝贺六爪女报了杀母之仇。大家齐齐响应,六爪女再一次盛情难却,又跟大家干了一碗。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少言寡语的煮饭阿嫲也举起了酒碗,要跟六爪女单独干一碗:“阿嫲不会说话,就是心里高兴,跟你干一杯。”
众人连连叫好,六爪女自然不能违了阿嫲难得的情感流露,连忙斟满酒,跟老阿嫲碰了一碰,一饮而尽。就这么几趟下来,六爪女终于不胜酒力,开始昏昏欲睡。老阿嫲驱散了众人,搀扶着六爪女回到她的房里,安顿她睡了。
六爪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挺早,可是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这是米酒的后作用,现在六爪女已经懂得。她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却听到煮饭阿嫲在门外叫她赶紧起来吃饭,吃过饭以后,师父叫她有事。听到师父叫她,六爪女忍住头疼,强撑着起床,洗漱后也不吃早饭,吃也吃不下去,忙跑去找师父。
六爪女一头闯进师父的屋子,师父微微摇头,却又没指责她的莽撞无礼,或许师父已经习惯了她的进门方式,底线退到了只要她不破门而入就能够忍受的程度。
“来了?早饭吃了没?”
因为不知道师父一大早叫她干什么,六爪女略微紧张,告诉师父说还没吃,不想吃。
师父微微一笑:“肯定昨晚上喝多了。”
师父那张脸上难得见到个笑纹路,一笑六爪女就不紧张了,起码她知道师父情绪还不错,不会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管教她。
“师父叫我有事?”
师父正在看书,放下书将桌上的一摞账本朝她推推:“回来了就别闲着,把这些账目汇一下。”
六爪女上前要抱账本,师父却说:“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六爪女便装乖,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师父乜斜她一眼:“坐下啊!”
六爪女便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师父对面的椅子上。师父对她的了解显然非常深刻,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怀揣念头:“你要说什么?说啊!别装神弄鬼。”
六爪女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师父火眼金睛,我想啥都瞒不过你。”
“你是说我是猴子?”
六爪女连忙分辩:“你是火眼金睛的人,比孙悟空还厉害,不然你在家里,怎么会连我们出去遇到什么事情都能知道?”其实,这正是六爪女心里一直想弄明白的事情,她当然知道师父绝对不是坐在家里便能知道远在百里之外的事情,所以才想知道他们还没回来,师父怎么就能知道他们在途中发生了什么。
师父绝对是个聪明人,马上知道她想要什么:“你想师父能放心就让你和胡子两个人带着背夫往返几百里去贩私盐吗?”
六爪女顺杆往上爬:“师父你也跟着我们去了?”
师父摇头:“那倒没有,我让黑子和条子跟着你们,条子在前头给你们探路。这倒不是不放心你们,而是担心你们,毕竟你们这一路带的都是外面人,不要说碰上黑煞神那种杀货,就是背夫里有人不怀好意,就凭你和胡子两个人也很难对付。”
六爪女骂黑子和条子:“他们两个稀松****的,那天晚上怎么不露面?胡子他们差点儿就把命丢了。”
师父说:“那天晚上的情形的确太意外,他们见你们在村里住下了,想着在村子里不会有啥危险,就在村子另一头找了一家人也住了下来。等到他们知道出了事情,你们已经处置完了。”
师父起身给六爪女端了一碟米糕,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吃点儿东西,喝过酒早上起来不能空腹。”六爪女拣起一块米糕慢慢咀嚼,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师父还有什么话说,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师父找她绝对不仅仅是让她核对那些账目。
师父看着她吃,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纹路,眼睛里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六爪女瞥到了师父的神态,心里松了下来,她断定,师父找她肯定不是麻烦。然而,师父说出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六爪,今后私盐的生意做不成了。”
“为啥?”嘴里的米糕还没有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六爪女急着把米糕咽下去,却又噎住了,连忙喝水,把噎在喉咙的米糕朝下面冲。
师父幽幽地说:“我们的路数暴露给了黑煞神,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听到这话,六爪女松了一口气:“没有啊,你放心师父,我和胡子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泰宁萧家,自然这也是我们编的,让他们到泰宁去找吧。”
师父说:“你觉得黑煞神会那么老实,相信你们的话吗?再说了,要是你你会专门跑到泰宁稀里糊涂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家吗?”
六爪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硬拗:“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知道是我们。”
师父说:“黑煞神用不着知道到底是谁,这一趟他已经摸透了我们的路径,只要在往来关要处加紧探查,或顺着路子朝后推,追到漳浦白老板那里也是可能的,不管用什么手段,真的要查清我们的下落,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啊,今后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起码是几年之内做不成了。”
六爪女傻了,也愧疚得不成,就是因为自己做事不谨慎,导致了寨子赖以生存的生意彻底败了:“师父,我做错了,可是,今后该怎么办啊?”
师父说:“你没做错什么,换作是我,那天晚上也只能那么做。”
六爪女后悔不迭:“我们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没有了后患。”
师父说:“你们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对,要是你们真把那七八个人都杀了,你年纪轻轻的杀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报仇雪恨没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可是,报仇的办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获得快意的一时,却也可能留下悔恨终生的一世麻烦。”
聊到这里,六爪女不由得郑重起来,往日里跟师父闲聊时候的轻松和随意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今天师父跟她谈的绝非消磨时间的闲话,而是非常严肃的人生话题。六爪女身上的顽劣和对于人生命题的好奇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顽劣表征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已,师父却看到了。
“六爪,你说实话,杀了那个仇人,你心里快活了吗?”
六爪女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就像肚子饿,有点儿吃的没吃饱一样。”
师父点头,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六爪女懂得,这是师父想事儿的样子。
“六爪。”师父字斟句酌地说,“真正报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伙彻底灭了,那才叫报仇,因为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们一村人的。缩小里说,杀你妈妈的人你杀掉了,那么杀你爸爸的人呢?还有,眼睁睁看着你们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杀殆尽,却闭门旁观,还对你们这些遗孤赶尽杀绝的赖老爷是不是你们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迟疑地肯定:“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师父紧接着问:“那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
六爪女说:“有的人该杀,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本事把他们全都杀了,比方说黑煞神他们。还有,有的人虽然很坏,可是不到杀的程度,比方说赖家土楼的赖老爷……”
六爪女还没有说完,师父就兴奋了,停下来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个人一把枪就能报得了的,还有些仇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因为跟你有仇的人并不都是死罪,能辨清这些区别,说明你心窍是开的。”
师父的肯定并没有驱除六爪女心中的阴霾:“可是,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师父说:“我们客家人常说,有苗不愁长,我们有人有资金,私盐生意本身就很难做长久,我本来也打算换个方向做做看,你赶紧把账目核对清楚,去看看红点和哑哥去。”
六爪女激动了,粗粗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红点和哑哥了,时间久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取代,红点和哑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淡薄,就像窗户上贴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时候,尤其是无聊孤寂的时候,对于红点和哑哥的思念却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一样。听到师父答允她去看望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有点儿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时候走?”
师父说:“你把账算完了就走。”
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师父叫住了她,让她把账本带走,六爪女抱起账本出门。在门外,她听到师父叮嘱了一句:“算错了账就不准你去了。”
连城县城在冠豸山脚下,真正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近,六爪女却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师父没让她去,即便让她去了,没有人引路,六爪女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站在山上遥望,跟真正往那儿走,是两回事。
他们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县城的一边,所以要去县城就首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尽管峰峦叠嶂、草木繁茂、风景如画,可是因为山道弯弯、狭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后,时时刻刻要防着脚底下,所以没有机会观景。而且,六爪女也急于赶到县城看望红点,没有心思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光。冠豸山属于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与平川几乎没有过渡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浑身上下汗淋淋的,却已经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县城都是从冠豸山上俯瞰,觉得县城远远的、小小的,就像一个摆满了棋子的棋盘。到了平川上再看,县城则成了房屋林立、人来车往的大集市。六爪女虽然也曾跟着爹妈、师父去过平和、龙岩那样的州县繁华之地,可是这一次到连城却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放松状态下进入城镇的。虽然有胡子跟随,充其量也就是跟随而已,一切,包括怎么逛、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自在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着的包袱,底部硬邦邦的,那是她的枪和五块大洋,用枪保护大洋,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师父给的,让她到了城里住店、吃饭、买点儿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书院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到连城县城怎么走,到了连城县城里边,就得打听。县城不大,就一个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贸繁华区域,沿街有一些店铺和饭馆。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冠豸书院并不在城里,实际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脚下,他们蒙着头走,走过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饿,六爪女提议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返回头去找冠豸书院。对此提议,胡子连连赞成:“我也饿得不成了,先说好,吃饭我请客,算是还你一个人情。”
六爪女问他什么人情,胡子说:“就是你把我从黑煞神伙头手里救下来的人情啊!那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六爪女说:“不管还不还人情,只要你掏钱,我就没意见。”
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儿,有的饭馆六爪女嫌太脏,有的饭馆胡子嫌净是素食,最终选了一家叫“客家饭庄”的馆子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店小二过来报了一连串菜名,胡子专门点肉菜,酱白鸭、烧牛肉、白斩鸡、肥猪肉,六爪女要了芋饺、灯盏糕和一盘青菜,两个人光顾点得高兴,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计他们俩的饭量怎么样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他们才停了下来。
吃的时候,就听到别的食客谈论广东军队过来招兵。有的说是去读什么军官学校,两三年出来就能当官;有的食客说这是革命党骗人的,报名了马上拉到前线去当炮灰;有的食客说是真的,很多学生娃都跑去报了名。这些事情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们也不在意,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官,他们俩都不可能去上什么军校,两个人埋头大吃,使劲儿把满桌难得一见的美食往肚子里填塞。
或许这家店实在,上菜量足,或许他们俩点的饭菜实在过量了,两个人吃得腰都弯不下去了,还剩了一大半。看着桌上剩下的美食,六爪女实在舍不得,可是吃也吃不下,带也带不走,只好忍痛舍弃,恋恋不舍地结账走人。有了走过头的教训,两个人谁也不敢再瞎蒙,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冠豸书院。书院坐落在一处山洼中,一弯雪白的院墙遮掩着青瓦白墙的幢幢屋宇,坐北朝南,背后是青山氤氲,前面是一弯碧水,风景绝佳,风水绝佳。
六爪女艳羡不已,喃喃念叨:“师父偏心,把红点送到这么好的地方读书。”
胡子说:“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师父是偏心,把你留在身边教你算账、管家,把红点和哑哥送出去学艺。话说回来,就是师父送你来,你是女娃娃,人家也不要,不信你进去看看,都是男娃子,没有一个女娃子。”
六爪女没敢跟胡子争论师父到底对谁更偏心一些,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师父对自己是偏心一些。“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六爪女喃喃地把胡子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心中略有所悟,师父之所以把自己留在身边,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娃娃,撒出去师父不放心。
书院竟然连个看门人都没有,两个人大摇大摆进了书院,正面是一个花坛,里面栽种着的花姹紫嫣红地开得正盛。正面的堂屋上也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冠豸书院”四个正楷大字。清幽雅致的环境给了胡子和六爪女无形的压力,两个人走路都不由得蹑手蹑脚起来,就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六爪女轻声催促胡子:“你打听一下红点在哪儿。”
胡子刚要到堂屋去找人,就听从书院后面传出哄闹声,很多人一齐声地呼喊着口号,喊了些什么胡子和六爪女却听不明白,好像是革命、胜利之类的话头。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幽静雅致的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愣怔片刻,一起拔腿奔着口号声发出的方向跑了过去。
绕过正面的堂屋,只见后面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学生,果然如胡子所说,都是男娃娃,没有一个女娃子。一个学生站在众人面前拿了一页纸,情绪激动、精神亢奋地带着他们喊口号,他喊一句,其他人就跟着一齐声地喊:“中华民国万岁!”“革命到底!”“打倒军阀,拥护共和!”……
胡子和六爪女用眼睛搜寻红点,可是那么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加上好几年没有见到红点的面儿,一时间还真的看不到红点在不在这帮人里头。他们俩站在那群聚会的人外面,很显眼,一个男生跑过来喊六爪女:“昭女,你是昭女吧?”
男生比昭女高了一头,四方脸是健康的黑红色,挺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之间,已经有了薄薄的绒毛。如果不是他双眉中间那颗朱红的痣,六爪女相信,走在路上即便相逢,自己也绝对不会认得出面前这个人就是红点。粗粗一算,他们俩分别已经三年多了,据说每年冠豸书院要放两次假,可是三年来红点一次也没有回过竹林寨。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忽然有气,推了红点一把,红点被推得倒退几步,满脸惊愕:“怎么了?六爪,你怎么了?”
红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上看我来?还得等我来看你。”
红点揉揉肩膀头:“你长大了,劲儿真大。我不是不回去看你,是师父不准我回去,说是要是没有他同意我就回去,就再也不让我读书了。”
六爪女相信红点说的是真话,至于师父为什么不让红点回山上看看她,她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去想。能想到的是,师父不让红点回山上看她,那么,肯定也同样不准哑哥回山上看她,不然哑哥也不会这么久不上山看看她。
红点却又说出一句令六爪女大惊失色的话:“多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是晚来一天,就看不到我了。”
“你今天就会死吗?”六爪女不太相信,因为从小红点说话办事经常就不靠谱。
“不是我会死,我死还早呢。我报考了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已经考试合格了,明天就出发。”
那会儿,黄埔军校的名头还没有叫响,正式的名称是“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六爪女想起来在饭馆里听食客们议论的话:“我听说那是骗你们的,一去马上就会让你们上前线当炮灰去。”
红点不以为然:“你别相信那种话,那都是军阀反动派造谣的。”
六爪女又问他:“你给师父说了没有?”
红点说:“那有什么可说的?我是独立自由的,谁也没有权力干涉我。”
六爪女气急败坏:“你什么独立自由不自由的,你在这儿上学都是师父花钱供的,你现在要走,也不给师父招呼一声,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红点说:“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不用说师父也会支持的,这跟有没有良心没关系。”看到六爪女又伸手过来也弄不清是要推他还是抓他,红点躲闪了一下又说:“你别碰我,我现在已经是革命军人了,你再干涉我的自由,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明天我就出发了。”
胡子在一旁看到他们俩话不投机,连忙出面打圆场:“算了,算了,红点已经长大了,能够自作主张了,我想师父也不会计较的。”
红点的强硬和坚持是六爪女没有想到的,她蓦然醒觉,红点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跟她一起在山上野地里瞎跑乱逛的大男孩了,更不是那个没什么主意、事事都听她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当伙伴的朋友了。那一刻,红点突然变得陌生、疏远,就如一个刚刚照面的路人。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感性体验,理性告诉她,这毕竟还是红点,只不过是长大了的红点,就像一棵树,虽然跟小的时候长得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是它还是那棵树,并没有变成另外的一棵树。理性同时告诉她,既然是已经长大了的红点,自然不会再听自己的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有他自己的奔头,也正因为这样,才证明他确实长大了。
况且,他明天就要走了,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就像村里那些乡亲,原来亲亲热热或者冷冷冰冰,一夜之间就都永远分开了。想到这些,六爪女冷静下来,也不再为红点的自作主张气恼。话说回来,即便是气恼,也轮不到她,她毕竟不是红点的亲人,更不是他妈。
“你明天就走,东西收拾好了吗?”六爪女的口气和缓了下来。
红点的口气也和缓了下来:“也没啥可准备的,来招生的长官说了,到了军校,一切都由国家供给,啥都不用自己花钱。”看到六爪女怏怏地失落,红点又安慰她:“昭女,你放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等我当了军官,手下有了兵,我一定带着我的兵回来给你爹妈还有我爹妈报仇,我还等着住你盖的土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