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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蘑菇之恋(2)

“不,不,夫人,”她显得很吃惊,回答说,“没有你的,这些都是我的。今晚我们就要做出几道菜,我想,先是炒鸡蛋,然后明天是炖肉块。”

“对于巴黎姑娘来说,这是太意外的收获了,你不觉得吗?毕竟,我的祖母来自朗基多克,我还是知道很多关于采蘑菇的事情的,你说呢,亲爱的?”她一边转过头对她丈夫说,一边又把她的收获扔回了篮子里,然后她穿上了外套。

“嗯,啊,谢谢你们过来拜访。你们肯定度过了很美妙的一天。漂亮的蘑菇,还有好胃口。”我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突然觉得有点沮丧,因为他们的这次拜访似乎只是为了炫耀而不是分享。一块肥壮的牛肝菌或者一两块鸡油菌便能做出一顿美味的晚餐。然而,我却只能就着大蒜吃着那天早上买回来的猪腰,还有新鲜月桂牛肉,调料是杜松子。和猪肉一块煮的马铃薯是刚挖出来的,我加了些菠菜,然后倒入点清凉的奶油。这顿饭很美味,但是如果有蘑菇的话,那么它们会是猪肉很好的调味料。

在普罗旺斯,采蘑菇不仅是一项很多人都喜爱的休闲活动,它还是一项充满了商机的活动,法国的其他地方也同样如此,每年都会有上千吨蘑菇被采摘、售卖。许多人,特别是那些生活在人烟相对稀少、丛林密布的普罗旺斯高地的人们,会通过采摘和向中间商售卖蘑菇来补贴家用。中间商又会把蘑菇卖给大公司,然后通过市场走向全世界。市场上的蘑菇有新鲜的、晒干的、罐装的或者以其他方式保存的。这可不是一个小生意。

蘑菇对于地方行政区有着很重要的经济意义,并且它在乡村生活的餐桌上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认识到这两点后,遍布着菌类的森林对于外地人设置了禁入令:“禁止外地人采摘蘑菇。”这使得我生活在山上的朋友马克和妮娜.哈格有了一点微弱的竞争优势。

乔琪特教会我采摘野生蘑菇之后的第五年,就是在他们的房子里,我头一次体验到了商业蘑菇采摘。马克和妮娜.哈格是我们刚到普罗旺斯时结识的美国朋友。他们买下了一座小农舍和一块六十多公顷的田地——在滨海的尼斯西北部的山上,现在他们在养山羊和制作山羊奶酪。他们住的地方很偏僻,只能通过一条窄窄的小路才能到达——从坐落于堡木的一个小村庄的最后一间房子出发,离阿诺五公里远。埃塞尔和奥利弗很喜欢去他们家玩,寻找缺少电气和抽水马桶的乐趣。虽然我经常抱怨要爬很长一段时间的陡坡,但是两个孩子还是会蹦蹦跳跳地穿过蕨丛,满心期待地想要看到马克和妮娜养的猴子们,以及同牧羊犬和羊群一块玩耍。这一次,我们进入森林还不到两百米,就看到一块大大的标牌,上面写着禁止外地人采摘蘑菇。我们顺着前人踩出来的横穿森林的小径前进着。当我们越爬越高,走进森林深处时,我们又看到了更多的标牌。

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全国流行的疾病毁掉这儿的乡村以前,有许许多多的农舍和小村庄遍布于山间。山间小道、共同劳作和通婚把这儿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一九七五年,马克和妮娜买下了他们的农舍。那个时候,森林和良好的气候条件使得大部分曾经废弃的石头建筑又重新建立了起来,包括建在山坡上的梯田,梯田上面种着栗子树,这曾经是本地居民很重要的一种作物。

我们终于到了,马克在等着我们,这时,我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马克让我们动作快点,他告诉我们今年采蘑菇的时令已经提前,妮娜已经出去了。听到有这个机会,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自从那年秋天生下了奥利弗,我就再也没有采过蘑菇了。现在,他已经五岁了,对采蘑菇感到十分好奇。埃塞尔告诉奥利弗她完全清楚怎么采蘑菇。

我们喝了一杯从他们的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然后便出发了,后面跟着他们的狗。我发现我已经没有那么累了,并且因为可以再一次去采蘑菇而变得很兴奋。马克带着我们走过他在森林里砍出来的一块青草地,然后爬上了种着栗子树的高高的梯田,这时我们大概爬了有半个小时。“今年收成会很不错,跟去年一样。去年妮娜卖掉了四十多公斤牛肝菌。今年她已经卖掉了大概五十公斤,不过采蘑菇的时节才刚刚开始呢。”

“她在哪里卖蘑菇?”我尝试着想象,她是怎么顺着这弯弯曲曲的小道把沉重的蘑菇运到山下小镇上的。

“中间商会到阿诺来收购,经常不止一个,他们也会付现金。去年牛肝菌卖的钱够买两只驴子和一辆二手雷诺车了。”

我们站在了栗子树下,厚厚的树丛遮盖住了天空,使得地上腐烂的树叶、苔藓和断壁残垣的颜色显得更为深重。躲在暗处的蘑菇的潮湿气味让我的鼻子有点痒痒的。我踩到了正在腐烂的东西,于是那些东西的海绵体给我让道了,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我继续前进,寻找着蘑菇。

“看,这儿有一些。”马克朝一堆鼓起来的树叶大步走去。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根拐杖轻轻拂开了那堆东西,于是一丛结实的圆形黄棕色蘑菇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奥利弗跪下来触摸着它们,埃塞尔就在他身后。

马克对我说:“你要把它们割下来吗?”他递给我一把刀。

“谢谢,我自己带了刀。”我弯下腰,把剩下的树叶拂到一边,然后我从厚厚的球形根茎处把它们割了下来——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牛肝菌。

“看,”我对埃塞尔和奥利弗说,“你不能把它们扯出来,要不然会破坏它们的孢子,也就是那些像小种子一样的东西,它们可以长出蘑菇来。如果你像这样割下来”——我把蘑菇递给奥利弗,给他看尾端——“明年、后年就会长出来更多,甚至可能会永远生长。”我意识到,我正在教给我的孩子们乔琪特教给我的东西,向他们展示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方式。

“永远?”奥利弗问,他小小的手中捧着一把蘑菇。“嗯,至少是很久很久。”我回答。

“我早就知道不能把它们扯出来,”埃塞尔说,“我还是从我们在森林里放羊那会儿开始知道的。”

“我能自己找吗?”奥利弗说,他挥舞着一根小小的干树枝。

“我也要,”埃塞尔说,“来吧,奥利弗。我给你带路。”

“等一下,”当他们穿过凹凸不平的梯田往外跑时,我大叫着,“记住,不要把它们扯出来。什么蘑菇都不许吃!要刀子的时候就叫我或爸爸或者马克。注意石头!”

我刚刚吼完这堆警告,奥利弗就叫着说:“妈妈,看,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快过来。”我的两个孩子异常惊喜地指着他们脚边的一堆牛肝菌。

割下那堆蘑菇后,我又扭头告诉他们:“看看下面这部分,是不是像棕褐色的泡沫或者海绵橡胶?像这种的就是牛肝菌。如果蘑菇头是棕色的,但是下面的菌褶是波浪形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吃。明白了吗?有些蘑菇会非常非常危险。”我想他们不会吃下任何毒蘑菇,但是我还是要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

我们在栗树林里转悠着,搅动着腐烂的树叶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小时,我和马克的篮子都已经装满了牛肝菌,我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的都是我们觉得“有毒”的蘑菇,我们打算回去后,用马克的野外指南检测一下可食用性。奥利弗坚持要自己拿那个袋子,他极为小心地提着那个有他胳膊长的口袋,不时地停下来打开看一看。我想他被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强烈地吸引住了,那就是在他手上拿着的是可能有剧毒甚至能致命的蘑菇,而其中有许多都是他自己找到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晚餐之前围坐在马克自己做的胡桃长桌前,就着煤油灯的灯光,检查奥利弗的口袋里装着的蘑菇。在那里面,我们找到的蘑菇没有一个是致命的,但是如果我们吃了它们的话,几乎所有的蘑菇都会让我们病得非常非常严重。这一发现让奥利弗兴奋了起来,当他把有毒的蘑菇推到一边时,他打了一个寒战。洗干净手后,我们洗了一把牛肝菌,切成了片,然后妮娜把它们加到了柴火炉子上炖野公猪汤的锅里。夜幕降临后,我们吃下了一盘马克用盐腌的火腿以及妮娜在屋外走廊上的石头炉子里烤出来的面包,我们还喝了一瓶红葡萄酒,看着月亮上升的轨迹慢慢划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在我们脚下投下了一片斜斜的紫色薄雾。周围只有我们的说话声和身后锅中轻柔的冒泡声。马上,这个小小的厨房,或者说起居室里就充满了一阵肉和蘑菇混合的香味。妮娜将炖肉端到桌上,用勺子把里面的东西舀到了碗里。

“这是我们旁边山头的邻居射杀的,他们几天前给了我们这么大一块。我们必须把它给吃了,要不然没有办法储藏。”马克说,这时我们都用手中的面包去蘸这浓浓的汤汁。这是我头一次吃到野公猪肉,吃的时候,我有点害怕肉质会太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肉很肥厚柔软。而我们自己亲手采摘的几片肥肥的牛肝菌,带着点从森林而来的泥土的芬芳,成为了猪肉的绝佳伴侣。

孩子们入睡后,唐纳德、马克和我帮着妮娜挑选、清洗那天在森林里采到的牛肝菌,然后把它们抱进了篮子里。第二天早上,我们帮着她把篮子带下了山,然后开车带着她去安诺见中间商。

在普罗旺斯周围发现的七十多种蘑菇中,有一种据说在每年的蘑菇采摘期中,将会引起百分之九十五与蘑菇有关的死亡事件,这一种蘑菇就是随处可见的鬼笔鹅膏菌(Amanita phalloides)。它属于一种菌类的族群,其中还包括许多致命的毒蘑菇。在这一族群中,还有一些虽然不致命,但是都有毒。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在所有野生蘑菇里,最美味的是一种叫做橙盖伞(Amanita caesarea)的毒蘑菇。

毒蕈(Amanita)们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它们普遍都有一层“面纱”,那是一种像棉花质地的膜,完全盖住了新生的蘑菇,所以当蘑菇从土壤里冒出头时,那层膜就会把它们包得像一枚枚鸡蛋。当蘑菇继续生长时,那层“面纱”会破裂,在蘑菇的伞柄处留下一层柔软的外壳,和鸡蛋壳很像,这个叫做外被。有时候毒蕈只长一部分“面纱”,看上去就像是围着上层伞柄的一圈衣领。和黄馒头属蕈类伞下的海绵质地不同,毒蕈有菌褶,它们的蘑菇伞的颜色有白色、棕褐色、黄色、灰色和淡绿色,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捕蝇蕈(Amanita muscaria),它的颜色是明亮的红橙色,上面还有白色的像疣一样的斑点,其俗名是毒蝇菌或者苍蝇毒蕈,这么叫它是因为人们经常用它来捕捉苍蝇。

这一族群里最为声名狼藉的是鬼笔鹅膏菌和赭鹅膏(Amanita ocreata)。鬼笔鹅膏菌又称“死亡之伞”,它的蘑菇伞是棕色的或者淡绿色的;而赭鹅膏又被称做“破坏天使”,它的伞盖随着时间的增加会从白色变为暗黄色或别的颜色。就像它们的名字所显示的,它们是致命的蘑菇,并且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它们的毒性无药可解。中毒后,首先出现的症状是呼吸困难、头昏眼花和心脏绞痛,这些症状出现六到十二小时后,致命的毒性开始扩散到全身,引起严重的呕吐、腹泻和脱水。到第三天,中毒者似乎有所好转,但是因为肝脏不能将毒汁排出,因此观察不到的破坏力会蔓延至全身的器官,于是旧病又复发了,身体器官被破坏,到第六天中毒者便会死亡。这是一种缓慢、痛苦的死亡过程。

墨汁鬼伞(Coprinus atramentarius)又被称做“墨水盖鬼伞”或者“酒鬼毒药”,它完全可以食用,并且据说还很美味,但前提是不能同酒精一起食用。如果一起食用的话,将会引起头晕目眩、心跳加速和恶心作呕的症状。症状很严重时,就必须送往医院进行治疗。这一不幸就曾经发生在我的一个熟人身上。他不小心就着茴香酒和半瓶教皇新堡酒吃下了墨水盖鬼伞炒鸡蛋,结果被送到了尼斯的急诊室洗胃。

对于毒蘑菇的恐惧似乎并没有减少人们对采摘野生蘑菇的热爱。这是一项主流活动,每个人都非常热切地期盼着这一时令的到来。法国秋季出版的美食和烹饪杂志封面上,就以蘑菇采摘作为当期的重点,里面介绍了同其他秋季食物一起烹饪蘑菇的食谱,其他秋季食物包括蔷薇科植物、梨、南瓜、胡桃和柿子。

药房撕下了夏季画着古铜肤色美人的晒黑霜广告,然后贴上了精确的菌类植物学译名。蘑菇的石膏模型常常成为橱窗里的展示品,这是一种服务方式,也是一种对于商品种类的展示。法国的药剂师接受过真菌学的培训,他们为公众提供免费的识别野生蘑菇的服务。这是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尝试,目的在于使蘑菇狂热者们受到教育,并且减少因为食用毒蘑菇而发生的不幸。

我自己从来没有让药剂师检验过蘑菇,但是我看到其他人这么做过。有一次,一个年轻男子走进了巴若尔的一家药店,把一篮子蘑菇放在了柜台上。他穿着白色开领衫、紧身的棕色长裤和一双有着沉重橡胶底的耐用皮革鞋。那个时候,我正等着照单拿药。这个小药房所在的村庄人口不足两千,但药店很现代化,白色的墙壁刷得闪亮,还有明亮的灯光和齐全的药品,包装精美的商品在闪闪发光的玻璃架上和柜台里展示着。店员和收银员同药剂师一样穿着清爽的白上衣。

一股蘑菇和森林的潮湿原始的强烈味道从篮子里散发出来,与这儿药品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儿有人带来了蘑菇。”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朝后面工作的药剂师大声说着。他马上出现了,预先擦了擦他的双手。

“啊,这里面有什么呢?”他的手伸进了篮子里,拿出了一只蘑菇,我知道那是一只熟透的“比萨康纳”,这是本地人为黄馒头属蕈类中的某种蘑菇取的昵称,它的特点是可以食用,但是并不特别好吃,并且可能会引起尿频和便秘。人们很容易通过它暗黄色的海绵体和下面的气孔将其辨别出来。在它长大的过程中,它的气孔会变成褐色,伞盖会变得很粘滑,它的伞柄和主体就会立刻成为灌木丛里蛆虫们的家园。“这个不行。”药剂师宣称,他皱了皱鼻子,把它扔到了一边,接下来的许多这一类型的蘑菇也是同样的命运。

我注视着药剂师不停地在篮子里挑拣着,把不好的和有毒的扔到一边,把他觉得好的和极其美味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唔,很好。”他拿起了一只形状完美的大牛肝菌,“牛肝菌很美味,是最好吃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啊,不,先生。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祖母总是告诉我,要把蘑菇藏的地方作为一个秘密记住。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记住那些地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带着我到森林里,然后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那些蘑菇。”

“啊,好吧,”药剂师大笑,“问问总没有坏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