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罗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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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蘑菇之恋(3)

当本地报纸,像《叶晨报》和《普罗旺斯人报》,将最新发现的大牛肝菌作为他们的头版时,我便知道采蘑菇的季节到了。第二天,大量的汽车停在了路边,填满了森林空地的边缘地带,然后车里面的人都出来搜寻蘑菇。搜索工作在继续着。在信息集散地的露天集市和咖啡馆里,每个人都在谈论着他们的收获以及什么时候——从来都不会说在什么地方——会去搜寻蘑菇。他们还会预测本季持续的时间以及收获物的质量,而当地的小商贩们则开始展示起他们最新的发现。

秋季,不管是在普罗旺斯的哪个地方,我几乎每天都会加入搜寻的大潮中,接受任何采摘蘑菇的邀请,甚至把我的烹饪课程的学生们也带到森林里。

我限制了我自己采集的种类,它们的外部特征很明显,因此不会与其他种类的蘑菇弄混。我只采摘牛肝菌、鸡油菌、血菇、羊蹄菇和刺猬蘑菇——那种孢子像钟乳石一样,挂在粗糙而形状不规则的白色伞盖下面的蘑菇。

我对自己寻找蘑菇的技巧充满了自信,只要自然条件允许,我都会告诉我的学生们采摘蘑菇的秘密之处。我对其中一个学生记得尤为清楚。他告诉我,他的祖母给他讲了关于她小时候的一个故事,那时他的祖母在俄罗斯,她经常走到森林里采蘑菇,然后带回家给她的妈妈做饭。他被这个故事迷住了。虽然他经常去俄罗斯,但是他从来都没有采过蘑菇,于是,他选择我的课程就是为了搜寻蘑菇这一课。他简直不能等了。

他们到达的那天下午,我带着他还有另外五个学生一起进入了欧普斯和塞莱纳之间的森林。我们首先造访的是酿酒厂,而这个森林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那一年的蘑菇采摘季节相当好,但却并不是最好的。在渐渐浓重的暮光中,他用所有他能找到的东西填满了他的篮子,从正在腐烂的比萨康纳到一些备受推崇的血菇。每有新的发现,他都会兴奋地大叫。

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得很早,没有吃早餐就直接一个人去了森林,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篮子蘑菇给我看。我拿报纸盖上了厨房餐桌,然后我们拿出了他的收获,一个接一个地摆放在报纸上。他又捡回来大量的不好的比萨康纳和许多还不错的血菇,还包括一个布满凹痕的细网牛肝菌,以及一堆其他种类的蘑菇,那些在某种程度上说都不怎么样。

“那么这个怎么样?”他说,举着一个淡紫偏灰的漂亮蘑菇,又或者拿起一个肉质肥美的红棕色菌类。“不怎么样。”我不得不这么说,接着,我指着我的采菇指导书上的一个象征着空盘的标志——意思是说无毒,但是不宜食用。然后我看见他的神情低落了。

“但是它看上去不错。”他说。

“我知道,它们中有些很漂亮,也很好闻,你很难相信它们不宜食用。”

拍下照片后,他很不情愿地让我扔掉了所有那些不好的蘑菇。然后,我告诉他和其他学生们怎样清洗蘑菇,怎样挑出寄生虫以及怎样烹调。他在两次收获中,大概发现了十二个可以吃的蘑菇。我们把蘑菇切碎了,用橄榄油、大蒜、盐和辣椒调味,然后把它们放在烤面包片上作为当天午餐的开胃菜。他又照了更多我们享用他采摘的野生蘑菇的照片。那个星期接下来的几天,他一有机会就会漫步到森林里寻找蘑菇。他还会在露天市场上,买下尽可能多的不同种类的蘑菇。

来上我的厨房课程的学生们,总会问我关于松露(truffles)和蘑菇(mushrooms)的问题。我很能理解他们的疑问,因为它们同属于真菌。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是采摘的季节不同。其次,霜冻是蘑菇的杀手,然而对于大名鼎鼎的黑松露来说,却是其成熟所必不可少的条件,因而松露的采摘季节是冬季,而不是秋天,并且通常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和下旬。

然而,两者最大的不同是产地。松露是由块茎生长而成,它生长于地下,通常寄生在一棵树的边上——橡树、榛子树、松树或者椴树——松露的孢子会长出细丝,一直延伸并附着在寄生的树根上。在这种结合的关系中,便形成了菌根,最终会破坏树木的根系。只有受过训练的狗或猪才能闻出松露的所在地,有时候,一双非常有实践经验的眼睛也有可能看到,微小的苍蝇将它们的卵产在了块茎上面的土壤上。

在过去的二十年,松露养殖业有了很大的发展,因为法国国家农业研究院成功地研制出了将黑孢松露注入橡树、榛子树和其他幼苗里的技术。幼苗和橄榄树一样被种植在果园里进行栽培。经过大约八年时间,树木开始每年都能产出黑色松露作物。十九世纪很流行的传统方式,是在野外播撒橡树种子,然后等着它们长成寄生松露的橡树,然而与之相比,通过幼苗接芽的形式能够培植出更多的松露寄生树。

在十九世纪,佩里戈尔德文化因为黑松露而闻名,于是这种松露马上就被称为佩里戈尔德松露。十九世纪末是松露养殖的高峰时期,普罗旺斯和其他地区的黑松露被运往佩里戈尔德,卖给中间商,然后中间商再将这些“佩里戈尔德松露”——现在等同于奢侈品——运往巴黎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大都市。现在这一名字已成为了历史,虽然如今百分之八十有记录的松露都产自于普罗旺斯。

我和唐纳德、埃塞尔住在普罗旺斯时,没有学习过关于松露的知识,甚至当我们在那边度假时,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直到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吉姆在一起之后,有一年冬天,我到普罗旺斯为我的一本书做调研,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有一个全新的烹饪探险在等待着我。

我的编辑告诉我,如果我要描写普罗旺斯的食物,松露就必须包括在内。然而,我几乎没有同它们打过交道。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松露,只有在书上才读到过它们。我吃过好几次松露(是罐头食品),然而我却觉得它们寡淡无味。那个冬天我的使命就是找人带我去搜寻松露,同人们谈论松露以及尽可能多地吃新鲜的松露。马上,我发现松露的世界很神秘,比蘑菇的世界更令人神往。

松露买卖是一块很大的市场,一公斤或者说两磅就可以卖到六百美元。强征者们会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或公共的土地上采摘松露,或者在产松露的季节里出租土地,将偷盗者们堵在外面,他们会尽可能地保留挖出来的松露,然后秘密地卖出去,这样他们就不用缴税了。松露交易是一项秘密的活动,我知道有些偷盗者在被当场抓住后,会被揍得很厉害。

他们想要的是黑松露——黑孢松露,普罗旺斯人称它为“rabasse”。它长得像一块煤或者一只大狗的鼻子,颜色暗黑,摸上去很粗糙,略圆,形状不太规则,坑坑洼洼的。它有的小到只有小拇指的指尖大小,有的大到和葡萄柚一样大,但是自从我进入这个松露的世界以来,我看到过的都处于这两者之间。刚刚挖出来的黑孢松露还包裹在泥土里,简直可以看做是黑色的泥土块。把一个成熟的黑孢松露切开后,便会看到它的松露肉是紧密结实的,里面的脉络呈灰色和白色。然而除了它的颜色和形状,它的香味使其与其他菌类区别开来:气味刺鼻,有泥土香,甚至有肉味。自从第一次冬季考察闻到过这种令人兴奋的香味,我便开始为这种菌类而高兴、感激和陶醉。

我们先是经别人介绍,认识了一位资历很深的松露搜寻家——卡布莱提先生。吉姆和我去他家拜访了他。我们和他以及他的妻子坐在了他们舒适、精心布置的餐厅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吃着杏仁脆饼干——在大多数面包店都能找到,这时,他告诉了我们他小时候祖父带着他寻找松露的故事。

“我的祖父年纪太大了,干不动葡萄园和田里的活,于是他照看起了菜园和我。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跟随着祖父去了许多地方。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即使背是弯的。他看上去比周围的大部分男人都要高大,不像我。”他笑了,因为他很矮小,只有五英尺多。

“他的鼻子很大,手脚都很大,但是他从来都不会显得笨拙。在森林里,你甚至听不到他的脚步声,真的很轻。”

“那个时候你是多大?”我问。

“噢,我应该是十岁。让我想想,那个时候可能是一九二五年左右,“一战”后。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参加了那场战争,很幸运地都活了下来,但是他们住在这附近的朋友大部分都没能活下来。你在那边广场的纪念碑上能够看到他们的名字。劳吉尔,伯恩,米那沃,斯加冯——我认识他们所有人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和我差不多大,不过现在活着的也不多了,在“二战”中都战死了。我们这里的人加入的都是游击队,至少是大部分人。”

他的妻子很自豪地微笑着,然后她从光洁的木桌旁站起身来,拿走了桌子中央的钩针摆设和一盆有益于健康的紫罗兰花,放到了闪闪发光的餐具柜上,回来的时候,她带来了一个银边相框,照片上站着的六个男人都配着枪,为了挡阳光,他们的帽子都拉得很低。

“我们都睡在这儿,”他指着背景中的石头小屋,“除了站岗的人。我们在那片森林里也找到了一些松露树,但是我们再也没有回过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