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罗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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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漫长的夏日聚餐(1)

三年多以来,唐纳德和我头一次回到普罗旺斯。成为加州的老师后,我们终于有时间享受这份职业给予我们的漫长暑假。我们第一站是丹尼斯和乔琪特.芬家。奥利弗出生时,我们曾经租过他们的小房间。他们正等着我们吃午餐。我们还没有下车,他们就奔了过来,用拥抱和亲吻迎接了我们。埃塞尔还记得他们,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乔琪特。我们离开时,奥利弗还是个婴儿,所以他现在躲在后面,紧紧地抱着他的绿巨人娃娃。他对于这些讲着奇怪语言,亲吻他的人没有任何印象,也记不起他出生时的那个温暖的小房子。

欢迎仪式结束后,我拉住奥利弗的手,顺着铺了瓷砖的走道往里走,经过了芬家的小院子,我曾经在那里给他晾尿布,和他在小毯子上一起玩儿。我对奥利弗讲述着当他还是一个小婴儿时,在这个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埃塞尔跑在我们前面,饶有兴趣地对一些景观指指点点,像在外面厨房的某处,她曾经看到过老鼠;在月桂树下的某个地方,我们的狗土恩曾经袭击并杀死了芬家的珠鸡;而在那条小溪里,她和一个朋友为了寻找青蛙,在冬天把全身都浸湿了。

洋槐树和我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长高了一些。六月上旬,一串串的白色花朵开始凋谢干枯,将它们的青春浸泡在了奶油面糊和我曾经做过的烤薄饼里。我曾经做过无数次饭的厨房现在已经满是煤烟,需要重新粉刷。但是我依然可以透过我心灵的眼睛看到,我们住在这儿时,野生芳香植物和一串串风干的血菇挂在靠近木炉子的角落里。

乔琪特把我从记忆中唤醒了,她大叫着:“桌子!”唐纳德跑了过来。芬家的绿色铁皮圆餐桌有一点生锈了,上面铺着一块白色的绣花布。餐桌已经布置好了,就放在为他们的石头露台带来阴凉的弗吉利亚攀援植物下。乔琪特端出了一盘清新的红白小萝卜,上面还带着几片小叶子,这是早上她从菜园里拔出来的,还有一盘黄油和一小碟盐。我暗暗发誓,回加州的时候我要买些萝卜种子带回去,种在后院。丹尼斯随后带来了一篮子新鲜面包,是快到中午时刚刚从面包店买回来的,还带着热气。他还带来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一玻璃瓶水。

坐下来的时候,我的身子擦过了桌边的鼠尾草,我们享用第一道菜时,它刺鼻的香味飘浮在空气中。我们的第一道菜是脆萝卜,上面抹了刚刚好的黄油,撒了少许盐。暗红色的葡萄酒带点水果味,产自邻村塔拉多村——酿酒行业的名声很好。我们在北加州郊区,度过了三年背井离乡的生活,而现在我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就着面包和萝卜下肚的酒很完美。接下来是滚烫的、还冒着泡的美洲南瓜烤菜和沙拉,和着葡萄酒吃同样很完美。奶酪端上来后,丹尼斯又拿出了第二瓶葡萄酒。甜点是新鲜无花果。

让普罗旺斯名声在外的就是这样的一顿饭。我想人们旅行至普罗旺斯,在这儿租了个房子,甚至买个房子搬了过来的原因正是在于他们想成为普罗旺斯餐桌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漫长的聚餐由简单新鲜的应季食品和本地葡萄酒组成。在温暖季节的西克莫无花果树或者桑树的凉爽树荫下,或者寒冷季节舒适的炉火前,品尝着这些美食,这就是品质生活的精髓。

这样就开始了我们回到普罗旺斯后的第一个夏天,我得开始学习像一个度假者那样生活:作为社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又不用每天重复放羊和养猪的繁复劳动。填满我的生活的,将会是食物和烹饪、与家人和朋友享用漫长的聚餐以及探索成为我余下生命一部分的那个世界。

我们搬进了回加州之前买的房子。它已经被重新刷上了灰泥,还刷上了漆,但还是没有室内抽水马桶和电气设备。我们从旁边的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家拉过来一根电线,从井里提上来水,又在屋外建了个厕所。我打开了从加州带来的装着碟子、锅、书本、玩具和相册的箱子。这些都是我们第一次搬到普罗旺斯时收集的,后来离开时我们又打包带走了。然后,我把食品储藏室里塞满了吃的。我们又开始了在普罗旺斯的生活,这一次是在享受一个漫长的暑假。

同其他人一样,我们的社交生活都是围绕着食物的。我们慢慢品尝午餐和晚餐,在露天集市上与朋友们见面,喝杯咖啡或者喝杯开胃酒,把野餐带到沙滩上或者湖边,参加餐厅和社区宴会。我们让自己沉浸在普罗旺斯的美味中——橄榄油、野生草本植物、鱼、番茄、茄子、美洲南瓜、烤羊肉和烤香肠、新鲜奶酪以及各种水果。

在我的记忆中,我几乎每天都有一部分时间会和邻居玛丽、乔琪特、帕斯卡或者弗朗索瓦一起烹调食物。我们都住在同一条路上。那是小山谷里的一条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径。山谷里没有围墙,一切都自然存在着,像葡萄园、稻田和西瓜田、果园和橄榄树林,其中最为显眼的是马索和玛丽的菜园,我们的生活只受自然节奏和餐桌的支配。对于我们来说,从马索和玛丽的树上摘下樱桃和桃子,帮助弗朗索瓦制作番茄酱——为她的孩子和孙子们准备的,他们同她和罗伯特一起度过大部分夏季时光,和乔琪特、丹尼斯一起烤肉,或者和帕斯卡一起制作精美的菜肴(例如酿馅小牛胸口),这些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因为玛丽和我住的地方只隔了一个楼梯间,所以我们整天都能看到对方。唐纳德和我有时候会帮着她和马索干农活,像修剪西瓜藤、挖马铃薯或者把番茄植物系住。这些年来,我学到的种植和烹饪的知识大部分都是来自我的邻居,特别是玛丽和马索。第一次是在我们过暑假的那几年里,然后便是我不断回来的那几年。我们经常一起烹饪用餐,玛丽总是会向我展示一些东西或者教我点什么。

回去的第一个夏天,我认识了渔夫。

他在每周星期四的十一点半左右到来,开着一辆小小的灰蓝色雪铁龙。当他停在农舍前时,他会按响车喇叭,然后玛丽和我就会跑下楼梯,或者从田地里跑来迎接他,从他那里买点东西。她一直不停地对我说,我们应该买点沙丁鱼,然后在我的壁炉上做出一道菜来。最后,在第三周的时候,他带来了沙丁鱼。我刚从番茄园里赶到时,玛丽就从前门跑了出来。渔夫打开了滑动门,向我们展示包着冰块的架子上放着的各种类型的鱼,有漂亮而昂贵的剑鱼和海鲈鱼,有价钱中等的沙丁鱼和凤尾鱼,还有各种去骨鱼肉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或者更晚些,在普罗旺斯的内地乡村,卖鱼、肉和干货的提供商经常像我们的渔夫一样,在路上定期往返,将他们的产品带到散布于乡村大地上的农场里。我们每周的组成结构是:面包师每天清晨会出现,屠夫是星期天,渔夫是星期二,装着干货的车每月来一次。他们的到访之旅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露天集市——星期三在欧普斯,星期六在巴尔若勒,星期天在塞莱纳——和杂货店。在那些日子里,大型的超级市场对城市来说还是个很遥远的概念,而在今天为中等村庄服务的比超级市场小一点的英特市场和卡西诺零售市场还没有建立起来。大部分村庄只有一两个小零售店。有些村庄因为太小,甚至没有每周集市,所以除了水果、蔬菜、橄榄油和葡萄酒,其他的物品就只能指望旅行推销货物的人了。

乡村居民如同我的所有邻居一样,都有自己的蔬菜园,每年每天都供给蔬菜。他们还会有果树林、橄榄树林和葡萄藤。这些补充了旅行推销商和杂货店不能提供的东西。橄榄成熟后,会被送到某个橄榄油制造场榨油,然后农夫们将一部分橄榄油留给制造厂作为支付的实物,剩下的自己拿走。如果有多余的,他们还会让制造厂出售,于是他们能从卖掉的那部分橄榄油里,拿到自己的一部分钱。葡萄也一样,它们会被送到合作制酿酒厂里。葡萄被压碎酿成酒后,每个农夫都会带回一部分葡萄酒,留给自己使用,把剩下的留给酿酒厂出售,然后再自己拿回一部分收益。还有些农民,包括玛丽和马索,会自己饲养兔子、家禽和猪,因此除了牛肉、海产品、面包和干货以外,他们都能自给自足。

“这些都是新鲜的吗?”玛丽问渔夫,“你知道如果不新鲜的话,马索是不会吃的。”

“嗯,我的美人啊,绝对好吃!我是今天早上抓到它们的。你看,这可是附近最新鲜的鱼。看它们的眼睛!还是那么锐利,明亮又清澈。绝对是新鲜鱼的标志。”

玛丽笑了。她总是很享受同村外来的人交谈的机会,并尽可能地把对话的时间拉长。她喜欢交流。在她和马索买下他们自己的土地,开始在本地集市上贩卖自己的西瓜之前,她肯定觉得生活很孤独。我也是,我也喜欢同小商贩们交谈,也喜欢成为另外一种文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知道,在几个月内我又将回到课堂上,教授高中生历史和英语,吃速食奶酪三明治,以及在我三十分钟的午餐时间里为试卷评分。我沉浸在奢华的法国生活里,这不是一种物质上的享受,而是一种体味与土地、我的邻居之间的关系而获得的精神享受。这是我在加州时绝对体会不到的。

我付了沙丁鱼的钱,鱼贩把它们放到了一个棕色的纸袋子里,然后给了我几个柠檬。玛丽把鱼和柠檬拿上楼放在了冰箱里。我们一致决定,在那天晚上的七点左右点燃炉火。

“我会带来木材和一些葡萄藤枝,还有一个烤架,”她说,“鱼已经清洗干净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往鱼身上涂橄榄油、一点盐、辣椒粉和一些百里香。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将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壁炉上做饭,我很兴奋。旺旺的炉火优雅地在厨房的一面灰泥墙壁上雕刻着花纹。那个时候,奥利弗最多只有四岁,他能够笔直地站立在壁炉上。壁炉很深,突出的砖块一直伸到了地板上的赤陶砖上。壁炉台很宽,我踮起脚尖时,能够看到盖住了台面的光滑的深红瓷砖在闪闪发光。我伸开手臂也不能触碰到台面的最远端。我们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象过,在这个壁炉上做饭会是怎样的情景。今天我将找到这个答案。

那天下午,为了准备晚上的大餐,我制作了油炸圈饼作为甜点,埃塞尔也帮了不少忙。有少量甜点我可以不用烤炉就能做出来,油炸圈饼就是其中之一。前几个夏天,我们只有一个双口的丙烷灶面,我把它放在一个用石头和瓷砖搭成的齐腰高木炭灶台上。在老式的普罗旺斯厨房里烹饪时,木炭灶台和壁炉一样重要,因为就是在这个灶台上,我用文火煨出了炖野公猪肉、兔子肉、羊肉或鸡肉。煤炭被挖出了壁炉,放在了木炭灶台方孔下的瓷砖台子上,需要的时候会再添加。木炭灶台可以通过控制煤炭的数量和温度进行快速烹饪,例如煎和炒。

我们在修缮房子时,把木炭灶台拆除了,墙壁上新涂了一层灰泥,墙面变得很平整,除了在我的记忆中和一些相片中,墙面已经没有了任何过去的痕迹。然而,在那几个夏天里,木炭灶台仍然是我们所有的餐会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为在它上面放着小小的灶面。

我在夏天会经常制作油炸圈饼,参考的是一本灰皮烹调书里的食谱,这本书是我们第一次从加州搬到法国时带过来的,有一千多页,是我家的一个朋友在我十岁生日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妈妈把它丢到了一边,说这本书风格成熟,不太适合小女孩,但这恰恰是我喜欢它的原因。我现在仍然保存着这本书,不过书的封面早就脱落了,书页也磨损了,染上了污渍。它是我终身的朋友,陪着我跨越了两次大西洋,经历了多次搬家。甚至到现在,我还把它搁在我加州厨房的架子上,并且我还经常翻看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小方饼食谱,或者在制作新鲜的草莓派时,会匆匆地浏览一下步骤。

我用这本书教会了埃塞尔制作发酵油炸圈饼,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甜点。那天,在一个大房间中部,埃塞尔在一张木搁板桌上揉搓面团。我们把一只碗涂上了猪油——玛丽和马索冬天宰完年猪后,玛丽提取的地道的猪油,然后我们把面团放了进去,盖上一块布,放在红瓷砖窗台上发酵。发酵完后,我们把它拿出来放在撒了面粉的桌子上,用玻璃杯的杯口压出许多面团圈。有时候为了好玩,我们也会用刀把面团切成不规则形状和大小的方形。

埃塞尔那时候的年纪和我第一次做油炸圈饼时差不多大,她特别喜欢油炸这一步骤。我们在我外婆的铸铁荷兰炉子上加热了好几块白色的猪油。荷兰炉子跟随着我们先到了德克萨斯,再到过加州,然后是法国。猪油被加热后,站在一个小板凳上的埃塞尔,把切成圈的面粉团扔了进去。“小心。”我说。这时,我正站在她后面,想让她自己做,可又害怕她被滚热的油溅到。

“我可以做的。不会被烫伤。”

“这儿,让我把它们翻一个面。”

“好,但是我要把它们捞出来。”

我把油炸圈饼翻了一面,当另一面也变成了棕色时,埃塞尔把它们捞出来放在盘子上——上面铺着我们保存的纸袋子。当所有的油炸圈饼都炸好后,我们把还温热的圈饼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纸袋子里,和着糖一起摇晃,然后我们叫奥利弗和唐纳德进厨房品尝。

按照约定的时间,玛丽在快七点的时候到了。我们的油炸圈饼已经包好了,等待上桌。我已经布置好了餐桌,放上了茴香酒、水和橄榄。我希望我和玛丽在壁炉前烹饪时,可以不被其他事情打扰到。

“我爱火。”玛丽说。这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把小树枝塞到壁炉不停燃烧的火焰中,然后又往里塞了更大块的橡木枝,接着,她点燃了最底层的小树枝。

“它会把你当做朋友。如果你小心地照看它,它会用温暖和友谊回报你。”

玛丽和马索没有壁炉,我怀疑很多年以前,在我们买下这个农舍之前,他们就用我们现在的这个壁炉做饭,然后再把菜端到楼上的厨房。今晚,我们将会在壁炉前吃饭。我敢保证,以前他们从未这样做过。迄今为止,六月份的天气还很凉爽,因此炉火会很受欢迎。

我有一瓶茴香酒,玛丽带来了一瓶薄荷水。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燃烧的橡木枝,不停地拨动调整着炉火,直到整理出一小块空间放置热煤块。然后我们把葡萄藤枝扔了进去,在化成火焰之前,它们短暂地燃烧了一会儿。这时,空气里充满了它们的香味。现在是时候把烤肉架放在我们先前堆好的砖块上了。每个人都坐在了桌边。唐纳德和马索正在享用罐头肉酱和橄榄,奥利弗、埃塞尔和玛丽的女儿艾琳在一旁喝着糖浆饮料,吃着花生。他们的儿子弗洛亨特已经十四岁了,正在学校学习英语,他努力对埃塞尔和奥利弗挤出像“feesh”

和“waater”这样的英语单词。他们异常兴奋地嘲笑着他的发音,尝试着让他说出正确的“fish”和“wa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