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和我蹲在火边做菜。滑滑的沙丁鱼从橄榄油卤汁里被挪到了烤架上,鱼身的一边立刻“嘶嘶”地变成了金黄色,它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然后我们将它们翻了个面。鱼是分批烤的,我们先烤了一批鱼,然后装进浅口盘里,坐下来吃完后又烤了下一批。最开始,我还会在我的盘子里小心翼翼地把鱼切开去掉鱼刺,直到马索说:“拿起来吃了吧,像这样。”他两只手拿起来一条鱼,像剥玉米一样,除了头都吃掉了。
“像这样。”他说。他扔掉了剩下的东西,又拿起来一条鱼,吃之前还往鱼身上挤了一点柠檬汁。从那以后,我看到过许多次这样的传统吃法,但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村里的沙丁鱼宴上看到的:上百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享用着刚从烤架上拿下来的整条鱼,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进行着交流。
沙丁鱼是地中海渔业中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普罗旺斯人创造了各种吃法。除了我最喜欢的烤沙丁鱼以外,它们同样也可用于制作一道特别的普罗旺斯鱼汤和其他汤菜。有时候,它们会被去掉骨头,然后塞入珠蚌或鱼肉饺子,也可以用菠菜和欧芹包着吃。它们被用白葡萄酒或者红葡萄酒调味,可以煮,可以烤,也可以炸。它们还可以同蔬菜混合在一起放进果冻模型,搅拌成罐头肉酱,然后在金属的馅儿饼圆模里做成馅儿饼。沙丁鱼是一种很容易适应环境的小鱼,价钱不贵,产量大,用途也广。
孩子们喜欢抓着鱼吃,而通常这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学着马索那样很快吃完了鱼肉,然后只剩下了鱼头、鱼尾和鱼骨头,这种吃法很像动画片里的猫。面包和葡萄酒都很丰富。最终,鱼被吃光了,我们把装了骨头的碟子都收集起来,堆在水槽上。同时,马索把他带来的甜得像蜜一样的夏朗德西瓜切成片,分给每个人。埃塞尔端上来拌了糖的油炸圈饼。炉火渐渐黯淡了,最后熄灭了,这时我往白色的小杯子里倒上了浓咖啡。我们都很满足而开心,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收拾残局,然后我们在身后关上了厨房的门,爬上各自的床安然入睡了。
包括那个夏天在内的许许多多的夏天,以及之后的许多年,我烹饪的原材料都来自邻居家的蔬菜园和果园,特别是玛丽和马索家的,并且我还尽可能地用壁炉烹调食物。马索永远都是附近地区最好的蔬菜水果栽培家。即使现在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种的蔬菜还是多得亲戚和邻居加在一起也吃不完,或者就算是拿到早市上去卖也不可能卖光。他和玛丽始终如一地赶早市,一是为了社交,另外是为了增加收入。你总是可以认出他们——没有制作精良的冷藏车、颜色鲜亮的可折叠凉棚或收银机;只有装着西瓜、番茄、青豆、芦笋或者桃子的条板箱,不管是不是应季;一个小铁皮箱装着现金;还有一杆秤。
在普罗旺斯的任何集市上,你都可以看到像玛丽和马索一样的人在贩卖自家种的水果和蔬菜。他们的一天从清早开始,做的第一件事常常是采摘,接下来,他们把一箱箱的产品和桌子或者还会有一把伞装到他们的小卡车上,驾车十五到七十公里或者更远,到达集市,然后搭起小摊。到中午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的产品会被卖光,这时就到了收拾东西回家吃午饭的时间,然后回家再睡上一小觉,起来后回田里和果园里继续工作。
有些集市只对那些完全贩卖自产蔬菜水果的商贩或者有机蔬菜水果的商贩开放。在大部分市场里,这种商贩与其他销售商混在一起。像玛丽和马索这样的生产者通常可以通过他们不起眼的货摊辨认出来。而那些销售商们有更多精心设计的摆设,像灯饰和宽大的凉棚以及一排排放商品——大部分非本地产——的架子。而人工培植蔬菜水果的商贩只出售他们自己种植的产品,其中大部分产品的形状、大小和颜色都有很大不同,这是因为只要产品成熟了,就可以拿到市场上来贩卖。而在产品包装和运输之前,大的农业生产基地或中间商会将产品根据大小和颜色分类,然后销售商们从他们那儿购买产品。
例如,马索的番茄,最初是他的叔叔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种子,给了马索,然后经过多年的栽培,长成了现在的品种。他的番茄大而圆,底部很宽,底部的凹槽一直往上延伸到狭窄的中部,然后再到接近尖尖的顶点处。深红色在中部逐渐变成了绿色。而荷兰和西班牙的大型生产基地生产的是完全标准化的番茄,整齐地包装好后,它们会被一排一排地放入特别订制的纸板箱里。同它们相比,马索的番茄就堆在回收利用的木制条板箱里,看上去就像是完全不同种类的水果。然而,他一到市场,了解他的番茄味道的顾客就会排队等着购买,他卖的西瓜、芦笋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也都会受到同样的追捧。
从我第一次见到玛丽和马索时起,他们就让我从他们家的蔬菜园里随便采摘需要的东西,我照做了。那简直是太奢华的享受了!在那些同孩子们一起度过的初夏日子里,园艺和自家种的蔬菜对于我来说还很新鲜,我沉迷于采摘闪闪发光的紫色茄子、完全成熟的番茄、深绿色的美洲南瓜和长长甜甜的红辣椒,然后再用这些蔬菜制作玛丽教给我的蔬菜烩菜。我还在她的指导下,把马索的番茄加入浓浓的调料汁中,再添上大蒜、洋葱和罗勒属植物,制作出了一种浓汤。马索用森林里捡来的树枝做了一顶圆锥形帐篷,青豆的藤攀上了帐篷,结出来的豆荚又长又肥,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青豆。这些,原来也是从意大利来的种子长成的。每年,马索都会像对待番茄和西瓜那样保存青豆的种子。七月,我和唐纳德经常帮着收马铃薯,一两天就能全部挖完。我们把挖出来的马铃薯同洋葱和大蒜一起储存在玛丽和马索的地窖里。至于这些,我也可以自己取用。
我喜爱的夏日美食实际上只是马铃薯炖青豆,炖到青豆都裂开了,入口即化。这道菜里会加上盐、辣椒粉和风轮菜——高地里生长的一种冬季野生开胃菜。我们追随着季节的变换,享用马索家不同的水果,首先是六月上旬的樱桃,接着是杏仁、桃子、梅子和西瓜,然后八月下旬返回加州之前是无花果。
回到普罗旺斯的第一个夏天,玛丽还教会了我制作她最喜欢的几道菜,包括蔬菜卷。现在我把这道菜教给了烹饪学校的学生们。我首先带着他们去露天集市上同玛丽和马索见面,然后买回了我们需要的蔬菜。
马索来自尼斯,蔬菜卷便是那里的夏季特色菜,虽然这道菜在普罗旺斯随处可见。玛丽从他在尼斯的阿姨那儿学会了这道菜,然后她把做法教给了我。她首先从小茄子里舀出部分茄肉,又拿出了圆圆的美洲南瓜、甜椒和番茄。她细心地把茄肉和美洲南瓜切碎,除掉番茄籽后,再把它们剁碎。她把这些都放到了一个碗里,同香肠和浸泡过牛奶的新鲜棍式面包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将剁得很碎的大蒜、欧芹、百里香、盐和辣椒粉放入混合物中调味,把一到两个搅拌后的鸡蛋放入其中,最后把混合物堆在蔬菜叶片上。
玛丽解释说,现在她是用烤箱制作蔬菜卷,但是在有烤箱以前,她用的是炉子。
“有时候我还是会用那种方法,因为外壳会更脆一点。”一天她这么跟我说,这时,她正把薄薄的一层橄榄油倒在一口大煎锅的锅底上。然后她把塞满了各种食材的蔬菜叶片放到油中,叶片朝上,小心地煎了有十分钟左右。“看,这个是阿姨的绝招。”她用抹刀将蔬菜包翻了个面,还稍稍借助了手指的帮助,然后她小心地煎着锅里的蔬菜包,直到食材都变成了棕色。这些步骤都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她又把它们翻了个面,然后盖上了锅盖,又等了二十分钟。首先煎好的番茄最先被捞出了锅。
蔬菜卷成为了我们家的一道夏日标准菜。我们有时在午餐和晚餐时趁热吃,有时将它们打包后作为野餐在坎松、博都恩或者伊斯拜亨的湖边享用——几乎是每天,我们在完成农活或者从集市回来后都会跑到湖里游泳。我们经常和阿德勒、帕斯卡一起制作家庭简餐。帕斯卡负责烹调主菜,而我则负责头餐部分,像蔬菜卷。
帕斯卡和阿德勒不过二十出头,还是大学生,这次他们在帕斯卡父亲的度假屋里消夏,房子就在我们屋前那条路的另一头,所以我们经常能看到他们。帕斯卡喜欢品尝美食和烹饪,这点很像他的父亲。许多年来,我们一起合作过很多次,像把他从河水里捞上来的鱼填满食材,用我去山上远足时带回来的野生蘑菇制作鲜美的黑调味汁,或者用马索的蔬菜园里的菜,制作菠菜或茴香奶油烤菜。
在我的记忆中,水为普罗旺斯那些漫长和炎热的夏季勾勒出了轮廓。那个时候,我们曾经畅游嬉戏过的河流和湖泊呈现了那些日子的地理形态。而每一个我们曾经游过泳的地点都与食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的夏季是在大普罗旺斯的一个相对较小的地方度过的,内陆水域基本上都是凡尔东河的分支。凡尔东河源自临海的阿尔卑斯山山脉,流向西南方,它首先穿越了一条风景如画的深峡谷——凡尔东峡谷,然后流经瓦尔省,最后与朵昂思河汇合。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凡尔东河边建造了许多水坝来提供灌溉用水和饮用水以及水力发电。
坎松湖离我们家最近,走十分钟就到了。这个湖在凡尔东河流域里不过是稍宽的一个区域,它建于一九七五年,那时,凡尔东河边建起了一系列的水坝,河水涌入了一条深而窄的峡谷,并且淹没了一部分坎松平原。坎松新出现的“湖滨”岸上点缀着柳树和野草,还能看到一家小农舍的遗迹。我们尝试着在某棵树下找到了一块阴凉地,铺开草席,打开铝质沙滩椅,支起野餐篮,然后把它靠在树干上。
我们的野餐很简单——橄榄、新鲜棍式面包、“小笑牛”奶酪(奥利弗最喜欢吃的)、卡门贝乳酪、火腿片、巧克力和一些水果。我为埃塞尔和奥利弗带来了水和法奇那橘汁气泡饮料,而我和唐纳德喝红葡萄酒。有时候,我会用一点红洋葱和一块味道浓厚的大蒜醋油沙司搅拌成沙拉。我们把面包片蘸到沙拉汁里,然后放上奶酪和火腿,或者两个都用上,这样就做成了三明治。盘子在最后会用面包擦干净,然后包起来放回篮子里,带回家后再洗干净。
在坎松湖边的一天,总是少不了要拜访对岸湖边的咖啡馆。回家之前,我们会走到马路上,过桥。咖啡馆的露台上种了一排桑树,面朝着湖水,我们会在桑树浓重的树荫下找个座位坐下来。马路把吧台和咖啡馆的内部装饰同露台隔开了。我们会看着服务生穿过马路来到露台上记下我们要的饮料。唐纳德和我会点浓咖啡,然后我们中的一个会陪着埃塞尔和奥利弗穿过马路,从咖啡馆大大的冷藏箱里,挑选冰淇淋。
有那么一两次,我们会在夏夜里回到咖啡馆享用薄而脆的比萨。比萨上加了自家做的番茄汁、橄榄、奶酪和凤尾鱼或者蘑菇,然后放进用木头作燃料的烤箱里烘烤。湖边是我们下午的玩耍场地,如果月亮露面了,湖面便会笼上一层暗灰的银光,而如果没有月亮的身影,湖面则如墨汁一般漆黑。我们喝咖啡和吃冰激凌的时候,铁皮桌上还是光秃秃的,而这时,它们上面铺好了红白格棉布桌布,还盖了一层白色的厚而不透水的纸。用绳子挂在树上的小彩灯已经开始闪闪发光了。我们会点一杯玫瑰红葡萄酒,为埃塞尔和奥利弗点法奇那橘汁气泡饮料,然后共享披萨。
我们最喜欢的用餐地点是瑞拉斯大教堂酒店,顺着咖啡馆前的道路往下走就到了。它在一个拐弯处,正好是道路开始往里埃茨高原爬升的地方。在那里看不到湖水,只能看到湖边的小麦田和大麦田,但是在餐厅的露台上,我们还是能够感觉到湖水的存在,闻到湖水的气息。
在那些日子里,有两代人——祖父、女儿以及女儿的丈夫——在酒店和餐馆里工作,而那时候他们年幼的孩子们会在餐厅边上或者露台的角落里玩耍。就像那个咖啡馆一样,瑞拉斯大教堂酒店被道路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露台,悬铃木为上面摆放的桌子带去了荫凉,另一边是酒店和餐厅,还有老式的建筑和花园。
布鲁诺家的人曾经告诉过我们许多东西,这家餐厅就是其中之一。
“你必须去那里,”布鲁诺先生坚持说,“他们做的普罗旺斯菜很完美,都是那家人自己做的。非常地道。祖父迪先生和他的妻子——现在已经去世了——‘一战’后买下了那个餐厅。他在那场战争中受伤了,现在脚还是跛的。在那些日子里,汽车还没出现,或者汽车还是个新奇玩意——记住,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内陆有些地方甚至还没有道路。”
“酒店,”布鲁诺先生继续说,“也是公用马车的一个停靠站,那个时候马车是这一带主要的交通工具。你有没有看过尚.芝奴的书?
他生活在马诺思克。他的书里描写了在那些日子里普罗旺斯高地和村庄,以及与世隔绝的农场里的生活,一直写到了他去世的前几年。那些书会让你领略到马车时代的生活,特别是那本《收获》。”
我写下了备忘录,提醒自己买这本书,最终我还是买到了。我很喜欢这本书。书中,芝奴描述了十九世纪初期人们在普罗旺斯高地的生活,那幅若隐若现的画面丰富了眼前的这片景观,给予了它深度和内涵。看着那些就像瑞拉斯大教堂饭店一样,坐落在道路边上跨越了世纪的饭店,我能够又一次地为它们添上马匹、马车和来自《收获》里的人物。而对于我来说,他的其他书只是加强了我对这片土地的历史感觉而已。
“现在,如果你到了大教堂饭店,你会注意到在道路一侧有一个非常高大宽敞的车库。那是为马车和马匹准备的。啊,但是我们现在谈论的是食物。他们自己腌制火腿,自己制作罐头肉酱和皱胃,甚至自己做白酒煨羊蹄、羊肚卷。他们自己有个很大的菜园,每天都从里面选取食材。如果你想吃新鲜的鱼,那么在后面也有一个鳟鱼池,换的水是凡尔东河的。你在其他地方不会找到更加美味、更加新鲜的食物。”我们必须尝试一下。
第一次进入餐厅时,我从某种程度上觉得有点害怕。它比我们习惯的任何餐厅都要正式,非常非常安静。六月的夜晚凉意阵阵,虽然有许多人都在露台上吃着开胃菜,正餐还是会在室内进行。进入餐厅后,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像剧场休息室的地方,一边是用整块木头和锌做成的柜台,另一边是一排盆栽植物。我们看到盆栽植物后方是餐厅餐桌,上面铺着厚厚的亮银色淀粉白餐布,桃红色的缎面落地窗帘用金色的粗绳子收拢着,贴在了桃红色的墙纸上,烘托着整个气氛。墙上挂的是镀了金边的油画。大部分桌子旁都有人在用餐。
“晚上好。”一个年轻女人迎接了我们,她简单地穿着米黄色短裙和白色短衫。“请问是用晚餐吗?”她看着埃塞尔和奥利弗,微笑着问。
“是的。”唐纳德回答。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就是那些从花园里出来,顺着马路走的女人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