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长沙后,公超与我下榻青年会。我偷闲到湘潭访友,信宿而返。时樊逵羽先生也到了长沙,在韭菜园赁屋为北大办事处,我与公超遂迁入其中。长沙待命日久,无事可做,北大同仁亦渐多南下。我与樊先生先后相继北上,盖受同仁之托前去接眷。
我不幸搭乘顺天轮,到威海卫附近船上发现霍乱,遂在大沽口外被禁二十一天之后方得上岸。
一九三八年七月,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我被推选为参政员,于是搭船到香港飞到汉口。从此我加入参政会连续四届,直到胜利后参政会结束为止。参政会是战时全国团结一致对外的象征,并无实权。其成员包括各方面的人,毛泽东、周恩来、林祖涵、董必武、邓颖超、秦邦宪、陈绍禹等人也在内。我在参政会里只做了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那便是一九四〇年一月我奉派参加华北慰劳视察团,由重庆出发,而成都,而风翔,而西安,而洛阳,而郑州,而襄樊,而宜昌,遵水路返重庆,历时两个月,访问了七个集团军司令部。时值寒冬,交通不便,柴油破车随时抛锚。a 我们临时决定,团员六人分为两组,一组留在洛阳,一组渡黄河深入中条山。我自告奋勇渡河,上山下山骑马四天,亲身体验了最前线将士抗战之艰苦。
我对抗战没有贡献,抗战反倒增长了我的经验和见识。我看到了敌人的残酷、士兵的辛劳,同时也看到了平民尤其是华北乡下的平民的贫困与愚暗。至于将来抗战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人不抱隐忧的。
我在汉口的时候,张道藩先生(时任教育部次长)对我说,政府不久就要迁到重庆,参政会除了开会没有多少事做,他要我参加教育部的“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委员会分四组:
总务、中小学教科书、青年读物、民众读物,以中小学教科书为最繁重。道藩先生要我担任教科书组主任,其任务是编印一套教科书,包括国文、史、地、公民四科,供应战时后方急需。
因为前后方交通梗塞,后方急需适合抗战情势的教科用书,非立即赶编不可。我以缺乏经验未敢应命,道藩亦颇体谅,他说已聘李清悚先生为副主任,李先生为南京中学校长,不但有行政经验,而且学识丰富,可资臂助。我以既到后方,理宜积极参加与抗战有关之工作,故亦未固辞。委员会设在重庆两路口附近山坡上,方在开办,李先生独任艰巨,我仅每周上班一天,后因疏散到北碚,我亦随同前去,就每天上班工作了。事实上,工作全赖清悚先生一人擘画,我在学习。中小学教科书的编辑很需要技巧,不是任何学者都可以率尔操觚的。因为编教科书,一方面需要学识,一方面也要通教育心理,在编排取舍之间才能合用。越是低级的教科书,越难编写。
教科书组前后罗致的人才,国文国语方面有朱锦江、徐文珊、崔纫秋,公民方面有夏贯中、徐悫、汪经宪,史地方面有蒋子奇、汪绍修、聂家裕、徐世璜、桑继芬等数十位。有专门绘图的人员配合工作。全套好几十本书分批克期完稿付印校对然后供应后方各地学校使用,工作人员紧张无比,幸而大致说来未辱使命。首功应属李清悚先生。时间匆促,间或偶有小疵,我记得某君在参政会小组会议中大放厥词,认为这套教科书误人子弟,举一个宋朝皇帝的名字有误为例。我当即挺身辩护,事后查明原稿不错,仅是手民之误,校对疏忽而已。抗战期间我有机会参加了这一项工作,私心窃慰,因为这是特为抗战时期需要而做的。在抗战之前数年,国防会议曾拨款由王世杰先生负责主编一套中学教科书,国文由杨振声、沈从文二先生主编,历史由吴晗先生主编,公民由陈之迈先生主编,仅完成一部分,交教育部酌量采用。国文历史部分稿件,我曾与清悚先生共同看过,佥以为非常高明,但不适于抗战时期,决定建议不予采用,而重新编写,对于此事甚感遗憾。清悚对于吴晗先生之历史尤为倾服,因为其中甚多创见,可供教师参考。陈之迈先生之公民则未曾拜读。
委员会后来与设在白沙之国立编译馆合并,我因事忙辞去教科书组主任。这时候抗战已渐近胜利。有一天王云五先生约我到重庆白象街商务印书馆晤谈,我应邀往。云五先生的办公室只是小屋一间,四壁萧然,一桌二椅两张帆布床。一张是他自己睡觉用的,另一张是他的儿子王学哲先生的。抗战时期办公处所差不多都是这样简陋,而云五先生尤其是书生本色,我甚为钦佩。他邀我为商务印书馆主编一套中小学教科书。他说他看了我主编的教科书,认为我有了必要的经验。据他揣想,胜利之后一定有新的局面展开,中小学教科书大概可以开放民营,所以他要事先准备一套稿件,随时付印应市。他很爽快,言明报酬若干,两年完成。我们没有任何手续,一言为定。我于是又开始约集友人编纂再一套教科书。这一套书与抗战无关,较少限制,进行十分顺利,如期完成。不料抗战胜利之后,大局陡变,教科书仍由政府办理。我主编的一大箱书稿只好束之高阁了。
抗战八年,我主编了两套中小学教科书,其中辛苦一言难尽。兹举一例。小学国语之国定本,是由崔纫秋女士执笔的,她比我年长,曾任山东模范国小教师数十年。国语第一册第一课是“来,来,来上学”。有人批评,这几个字笔画太多,不便初学。这批评也有理,我们只好虚心检讨。等我为商务印书馆主编教科书的时候,我就邀请一位批评我相当严厉的朋友来执笔,这位朋友是着名的文学家,没想到一个月后把预支稿酬退回,据说第一册第一课实在编不出来。于是我又请李长之先生编写,几经磋商,第一册第一课定为“去,去,去上学”,是否稍有进步,我也不知道。正说明编教科书实在不易,不亲自尝试不知其难。
国立编译馆迁到北碚与教科用书编委会合并,由教育部部长自兼馆长,原馆长陈可忠先生改为副馆长。合并后的组织是:
总务组、人文组、自然组、社会组、教科书组、教育组,另设大学用书编委会、翻译委员会,全部人员及眷属约三百人。我任社会组主任兼翻译委员会主任。这两部分的职务也不轻。
社会组主管的是编写民众读物及剧本的编作。所谓民众读物就是通俗的小册子,包括鼓词、歌谣、相声、小说之类,以宣扬中国文化及鼓励爱国打击日寇为主旨。在这方面,我们完成了二百多种,大量印发各地民众教育机构。不知道这算不算“抗战文艺”,大概宣传价值大于文艺价值,现在事过境迁,没有人再肯过问这种作品了。主持民众读物计划的是王向辰先生,笔名老向,河北保定人,在定县平教会做过事,深知民间疾苦,笔下也好。在一起编写民众读物的有萧柏青、席征庸、王愚、解方等几位先生。在戏剧方面,除了阎金锷写了一本中国戏剧史之外,我们的主要工作是修订平剧剧本,把不合理的情节及字句大加修订,而不害于原剧的趣味与结构,这工作看似容易,实则牵涉很多,大费手脚。参加此项工作的有姜作栋、林柏年、陈长年、匡直、吴伯威、张景苍等几位。共完成了七十余种,由正中出版者计四十四种,名为“修订平剧选”。
我们也注意到场面,所以有“锣鼓经”之制作,请了专家师傅于大家下班之后敲敲打打起来,一面用较进步的方法做成纪录。
大家学习的兴致很高,事后也有了实验的机会。
编译馆为了劳军演了两次戏,一是话剧,陈绵译的法国名剧《天网》,演出于露天的北碚民众会场,由国立剧专毕业的张石流先生导演,演员包括王向辰、萧柏青、沈蔚德、龚业雅和我。演出效果自觉不佳,可是观众踊跃。又一次是平剧,我们有现成的场面,只外约了一位打鼓佬。行头难得,在后方只有王泊生先生山东实验剧院有完整的衣箱,时王先生不在北碚,我出面向王夫人吴瑞燕女士商借,这衣箱是从不外借的,吴瑞燕女士竟一口答应,无条件地借给我们了。演戏两出,一是《九更天》,陈长年主演,他是剧校出身,功夫扎实。一是《刺虎》,由姜作栋演一只虎,他的脸谱得自钱金福亲授,气势非凡,特烦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演费贞娥,唱做俱佳,两位表演大为成功。两剧之间由老舍和我表演了两段相声,也引起观众的欣赏。这些活动勉强算是与抗战有关。
翻译委员会虽然人手有限,也做了一点事。一项繁重的工作是英译《资治通鉴》。和人文组主任郑鹤声先生往复商酌,想译一部中国历史,不知译哪一部好,最后决定译这编年体的《资治通鉴》。由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二人负责翻译,杨先生是牛津留学生,戴女士是着名汉学家之女,二人合作,相得益彰。戴不需上班,在家工作。这在编译馆是唯一例外的安排。《资治通鉴》难译的地方很多,例如历代官职的名称就不易做恰当的翻译。工作缓缓进行,到抗战胜利时完成三分之一弱,以后是否继续,就不得而知了。此外如李味农先生译毛姆孙的《罗马史》,孙培良先生译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王思曾先生译萨克莱的《纽康氏家传》,都是有分量的工作,虽与抗战无关,却是古典名着。
讲到抗战时期的生活,除了贪官奸商之外,没有不贫苦的,尤以薪水阶级的公教人员为然。有人感慨地说:“一个人在抗战时期不能发财,便一辈子不能发财了。”在物质缺乏通货膨胀之际,发财易如反掌。有人囤积螺丝钉,有人囤积颜料,都发了财。跑国际路线带些洋货也发了财。就是公教人员没有办法,中等阶级所受打击最大。
各公共机构都奉命设立消费合作社。编译馆同仁公推我为理事会主席,龚业雅为经理,舒傅俪、朱心泉、何万全为办事员。我们五个人通力合作,抱定涓滴归公的宗旨为三百左右社员谋取福利。我们的业务繁杂,主要工作之一是办理政府颁发的配给物资。米最重要,每口每月二斗。米由船运到北碚江边,要我们自己去领取运到馆址分发,其间颇有耗损。运到之后,一袋袋的米堆在场上成一小丘,由请来的一位师傅高高地蹲坐在丘巅之上,以他的特殊技巧为大家分米。尽管他的技术再高,分配下来总还差一点,后来者就要向隅。为避免这现象,我决定每人于应领之分取出一小碗,以备不足。有时因为分配完毕之后又多出一些,我便把剩余部分卖掉,以所得之钱分给大家。
如此大家都没有异议。每次看到大家领米,有持洗脸盆的,有拿铁桶的,有用枕头套的,分别负米而去,景象非常热闹。为五斗米折腰,不得不尔。米多稗及碎石,也未便深责了。
油也是配给的。人只有在缺油的时候才知道油的重要。我小时候,听说乡下人吃“钱儿油”,以木签穿钱孔,伸入油钵中提取油,以为是笑话。现在才知道油是不容耗费的物资。领油的人自备容器,大小形状各异,挹注之间偶有出入势所难免,以致引起纷争,我们绝对容忍只求息事宁人。油不仅供食用,点灯也要用它。灯草油灯是我小时最普通的照明用具,如今乃又见之。两根灯草,一灯如豆,只有在读书写作或打麻将的时候才肯加上几根灯草。
重庆有物资局,供应平价物品,局长先是何浩若先生,后为熊祖同先生,都是我的同学。最重要的物品之一是布匹。公教人员入川,没有多少行装,几年下来最先磨破的是西装裤。
臀部打的补丁到处可见。后方最普通的衣料是芝麻呢,乃粗糙的黑白点的布料。我们从物资局大量购入布匹,以及牙刷毛巾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运到之日我书写物品价单,门前若市。对我们中国人,糖不是必需品,何况四川也产糖,只是运输不便。
我们派专人到内江大量采购,搭小船运来,大为人所艳羡。
合作社不以牟利为目的,可是年终还有红利可分。平素收支分明,但是月底盘货清账,有时常有亏空,账目难以平衡。
算盘打到深夜,无法结账,我乃在账簿上大书“本月亏空若干元”,作为了结。这是不合法的,但是合作事业管理局派员前来查账,竟以此为“不做假账”之明证,特予褒扬,列为办理最优。我们办合作社,都没有任何报酬,唯一安慰是得到了社员的绝对信任。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事诚有之。但这是以某些特殊阶级为限,一般公教人员和老百姓在物资缺乏物价高涨的压力之下,糊口不易,遑言紧吃?后方的生活清苦是普遍的事实,私下里嗟叹当然不免,公开的怨怼则绝对没有。
遇到敌机空袭采取避难措施,一般人称之为“跑警报”。
北碚不是重要的地方,但是经过好几次空袭。第一次空袭出于意外,机枪扫射伤了正在体育场上忙碌的郝更生先生。那时我正在新村的一小楼上了望,数着敌机编队共有几架,猛听得咝咝的几声划空而下,紧接着就是嘭嘭的几声响,原来是几颗燃烧弹落下了,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我在楼前还拾得几块炸弹残片。又有一次轰炸北碚对岸黄桷树的复旦大学,当时何浩若先生正和复旦文学院长孙寒冰先生在室内下象棋,一声爆炸,何浩若钻到桌下,孙寒冰往屋外跑,才出门就被一块飞起的巨石砸死!经过几次轰炸,大家渐有经验,同时防空洞的挖掘也到处进行。编译馆有两个防空洞,可容数百人。紧急警报一响,大家陆续入洞,有人带着小竹凳,有人携着水瓶,有人提着饭盒,有些人手里还少不得一把芭蕉叶。有人入洞前先要果腹,也有人入洞前必须如厕。如果敌机分批来袭,形成疲劳轰炸,情况便很严重。初,记不得是哪一年,大概是一九三九年或一九四〇年吧,五月三日重庆在轰炸中死伤了一些人,翌日我乘船去探望住在戴家巷二号的一位好友。到达重庆之后,我先在临江门夫子庙一带巡视,看见街上有一列盖着草席的死尸,每人两只光脚都露在外面。在戴家巷二号坐了不久,警报又呜呜响,我们没有躲避,在客厅里坐以待弹。果然一声巨响屋角塌了下来,尘埃弥漫,我们不约而同地钻在一张大硬木桌底下。
随后看见火光四起,乃相偕逃出门外,只见街上人潮汹涌,宪兵大声吼叫:“到江边去,到江边去!”我们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潮前进,天已黑了下来,只有火光照耀,下陡坡看不见台阶,只好大家手牵着手摸索下坡,汗如雨下,狼狈至极。摸索到了海棠溪沙洲之上,时已午夜,山城高耸一片火海。竹筑的房屋烧得噼噼啪啪响,有如爆竹。希腊《荷马史诗》描写脱爱城破时的景象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看着火势渐杀,才相率爬坡回去。戴家巷二号无恙,我在临江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保留的一间房子则已门窗洞开全被消防水浸。这便是有名的五四大轰炸。
经此一炸,大家才认真空防。我既已疏散到北碚,没事便不再到重庆。重庆有一个大隧道,可容一两千人避难。有一次敌机肆虐,日夜不停,警宪为维持秩序在洞口大门上锁。里面人多,时间一久,氧气渐不敷用,起先是油灯一个个地熄灭,随后有人不支,最后大家鼓噪,群起外涌,自相践踏,出路壅塞,活活窒息而死者千人左右。警报解除后,有人在某部大楼上俯瞰,见有大车数十辆装运光溜溜的尸体像死鱼一样。这一惨案责任好像未加深究,市长记大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