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在致力于莎士比亚的翻译,一年译两出,入川后没有任何参考书籍可得,仅完成《亨利四世·下篇》一种。从广告上看到《亨利四世·上篇》之新集注本出版,我千方百计地恳求有机会出国的至亲好友给我购买一册,他们各自带回不少洋货分赠给我,但是不及买书一事。抗战时期想要一本书,其难如此!在偶然的情形之下,我译了《咆哮山庄》小说一册,又译了伊利奥特的一个中篇《吉尔菲先生的情史》。此外便是给刘英士先生主编的《星期评论》写了一些短文,以后辑成《雅舍小品》。抗战八年之中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就记忆所及,略如本文所述。惭愧惭愧。
北碚旧游
我在一九三八年夏由汉口只身随着机关乘船到了重庆。
船在临江门码头靠岸。重庆,第一眼看上去,印象实在很深,是一座山城,在长江与嘉陵江的汇合处,抬头仰视,重庆城高高在上,傍着山坡有无数的由竹竿支撑着的破房子。熙来攘往的人几乎全是赤脚,几乎全是穿长袍而底襟塞在腰带上,不少人头上缠着一块布,令人立即兴起“异俗吁可怪”之感。
我一下船,就有友人剧专校长余上沅先生派人来接,为我雇了一台滑竿,我便躺在上而被抬了上去。我初落脚在两路口附近一个中学的宿舍里,因为时值暑假里面是空荡荡的,几十张木板床任我选择,夜间颇不寂寞,有千万蚊虫在头上乱飞。
过了一夜,我搬到上清寺街上沅的寓所,他一家只租赁了三间房子,我设榻在他的阳台上,敞快通风,比屋里凉爽得多,不过就怕下雨,夜里常有雨星飘到脸上。不久在上沅楼下租得一室,室甚湫隘,小窗外芭蕉三两棵遮得屋里密不透风,白昼也要开灯,而且屋门外经常有恶犬狺狺,令人不得安居。我于是又搬到了临江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赁屋长住。我的朋友吴景超、龚业雅夫妇住在戴家巷二号,相距咫尺,我经常到他们家做晚餐。吴府设备简陋,只有藤椅三把,方桌一张,而主人好客,招待殷勤,友人徐宗涑和顾一泉、华姗夫妇及牙科韩文信大夫等都是那里的常客。饭后八圈,只计筹码,卫生之至,我则作壁上观。
我到重庆,名义上的职务是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第一届在汉口,第二三届在重庆,第四届在南京,我始终参预其事。这是抗战期间一个象征性的表示民意的机关。其中成员一部分代表各党派团体,一部分代表地方。我是代表团体的,但是第三届又改为代表地方(河北省),其中经过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参政员除了定期开会无所事事,所以我接受了教育部次长张道藩先生之邀,担任教育部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中小学教科书组主任之职。抗战期间,后方的中小学不能停顿,但教科书的供应成了问题,而且旧有的教科书的内容亦有不合时代要求之处,所以一套新的中小学教科书之编辑与印行是绝对有其必要的。
道藩知道对于教科书编辑之技术方面我不是内行,特别聘请了李清悚先生为副主任担任实际的行政工作,我只要每星期到上清寺该委员会去办公两次。这个编辑委员会,除了中小学教科书组之外,附带着还有青年读物组,主任是陈之迈先生,蒋碧微、方令孺二位女士等隶属于这一组。另外还有一个民众读物组,王向辰先生主其事,又有戏剧组,由赵太侔为主任。道藩自兼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武汉失守之后。敌机开始骚扰重庆。政府机构分别疏散。教育部迁到青木关,那是成渝公路上的一大站。
由青木关北去有一支线,直达嘉陵江边的北碚。我一面保留重庆的招待所的房间,一面随同下乡疏散。这是我和北碚发生八年关系的开始。
北碚的碚字,不见经传。本地人读若倍,去声,一般人读若培,平声。其意义大概是指江水中矗立的石头。由北碚沿嘉陵江北去到温泉,如果乘小舟便在中途遇一个险滩,许多大块的石头横阻江心,水流沸涌,其势甚急。石头上有许多洞孔累累如蜂窝,那是多少年来船夫用篙竿撑船戳出来的痕迹。大些的船需有纤手沿岸爬行拉船上滩,同时也要船夫撑篙。有一回我的弟弟治明海外归来,到北碚看我,我和业雅陪他乘舟游温泉,路过险滩,舟子力弱,船在水中滴溜转,我们的衣履尽湿,船被急流冲下,直到黄桷镇而后止,鼓勇再度上行过滩,真是险象环生。这大概就是北碚得名之由来。
我到北碚,最初住在委员会的三楼上一室,分内外两间,外间配给赵太侔,他从未来住过,内间我住,一床一几一椅而已。
邻室为方令孺所住,令孺安徽桐城人,中年离婚,曾在青岛大学教国文,是闻一多所戏称的“酒中八仙”之一,所以是我早已稔识的朋友。我在她书架上发现了一册英文本的《咆哮山庄》,闲来无事一口气读完,大为欣赏,后来我便于晚间油灯照明之下一点点地译了出来。
北碚是一个自治实验区,在行政系统上是独立的,区主任卢子英先生,乃川中实业巨子卢作孚先生之介弟。他年富力强,剃光头,穿布衣,赤足穿着草鞋,说话做事十足的朴实无华。
我到北碚伊始,即由李清悚、杨家骆两位陪同到办事处去见主任,适逢假期,未值。他的家是一个三合房的小院落,院里堆着粮草,晒着干菜。北碚有两三条市街,黄土道,相当清洁整齐,有一所兼善中学在半山上,有一家干净的旅舍兼善公寓,有一支百数十人的自卫队,有一片运动场,有一处民众图书馆,有一个公园,其中红的白的辛夷特别茂盛。抗战军兴,迁来北碚的机关很多,如胡定安先生主持的江苏省立医学院暨附属医院,马客谈先生主持南京师范学校,黄国璋先生主持的地理研究所,国立礼乐馆,国立编译馆,余上沅先生主持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顾一泉先生主持的经济部工业研究所,王泊生先生主持的山东省立戏剧实验学院,等等。
北碚的名胜是北温泉公园,乘船沿嘉陵江北行,或乘滑竿沿江岸北行,均可于一小时内到达。其地有温泉寺,相当古老,建于南朝刘宋景平元年。虽经历代修葺,殿宇所存无几。大门内有桥梁渠水,水是温热的,但其中也有游鱼历历可数。寺内后面有两座大楼,一为花好楼,一为数帆楼,杨家骆先生一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座楼上。有一天我和李清悚游到该处,承杨家骆先生招待,他呼人从图书馆取出一个古色斑斓的汉铜洗,像一个洗脸盆,只是有两耳,洗中有两条浮雕鱼纹。洗中注满水,命人用手掌摩擦两耳,旋即见水喷涌上升可达尺许。这是一件罕见的古董,听说现在台湾,我也不知其名。温泉的水清澈而温度适当,不像华清池那样的烫。泉喷口处如小小的水帘洞,人可以钻到水帘洞后面二人并坐于一块平坦的石上,颇有奇趣。
水汇成一池,约宽两丈长三丈。有一次我陪同业雅、衡粹、姗嫂游温泉,换上游泳装在池里载沉载浮了一下午,当晚宿于农庄,四个卧房全被我们分别占用。农庄是招待所性质,其位置是公园中之最胜处。我夜晚不能成眠,步出走廊,是夜没有月色只有星光,俯瞰嘉陵江在深黑的峡谷中只是一条蜿蜒的银带,三点两点渔火不断地霎亮,偶然还可以听见舟人吆喝的声音。
对面是高山矗立黑茫茫的一片。我凭栏伫立了很久,露湿了我的衣裳。
北碚的交通尚称便利,公路直达青木关,转到重庆,唯公共汽车实在破旧不堪,烧的是柴油,一路冒黑烟,随时随地抛锚,而且车少人多,拥挤不堪名状。车站买票,持票登车,都需要勇气与体力才能顺利地杀出杀进。持有特约证者得优先买票,身份特殊者未买票亦可先登车,大家都为之侧目。
一九三九年五月三日敌机轰炸重庆市区,平民略有伤亡。
翌日我在北碚闻讯,乘船赴重庆探视景超、业雅夫妇,在船上遇到方令孺,她也是去探望朋友的,我们立在船甲板上一路欣赏小三峡的风光。一到重庆我先到被炸地区巡视,看见夫子庙墙外有尸数具,盖着草席,尚未装殓,都是赤脚的。随后到戴家巷二号,景超上班未归,傍晚我与业雅正在闲谈,警报大作。
房东国货公司经理陈叔敬先生上班未归,其夫人惊骇万状,于是我们三个人聚集在房东大客厅中屏息待变。忽然一声巨响,房檐一角坍下,灰尘漫空,炸弹爆炸声接连而至。抬头一看,四处火起。我们躲在硬木大桌下面,赶快爬出来预备逃走。业雅拾起一只皮箱,房东太太提着小包袱,业雅还有两个稚子,我们仓皇出门。只见到处是人,往东去,有人喊东边起火,去不得,往西走,有人喊西边起火,去不得,我们随着人潮前进,过了夫子庙,有宪兵狂喊:“下坡到江边去!”拾级下坡不是容易事,坡陡,天黑,人挤,根本看不见脚底下的石阶,只能摸索下降。业雅拉着两个孩子,我替她扛着皮箱,房东太太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怕走散,不停地互相呼唤着,像叫魂一般。
事后房东太太告诉我,我头上有冷汗滴在她的臂上。我们走到江边海棠溪,倒在沙滩上,疲不能兴。有人拿着生蔗兜售,我们买了几截解渴,仰视重庆山城火光烛天,噼噼啪啪乱响,因为房子都是竹子造的。过了午夜火势渐弱,我们才一步步地走上归程。戴家巷二号依然存在,我下榻的旅行社招待所则门户洞开,水洒了满室。第二天,景超向资委会借到一部汽车,我同他一家狼狈地去到北碚。这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五四大轰炸。
一九四○年一月,阴历庚辰腊八,我三十九岁生日,景超送给我一本精裱的册页,弁首题了字,提到这一段事。
因为要在北碚定居,我和业雅、景超便在江苏省立医院斜对面的山坡上合买了一栋新建的房子。六间房,可以分为三个单位,各有房门对外出入,是标准的四川乡下的低级茅舍。窗户要糊纸,墙是竹篾糊泥刷灰,地板颤悠悠的吱吱作响。烽火连天之时,有此亦可栖迟。没有门牌,邮递不便,因此我们商量,要给房屋起个名字。我建议用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
于是取一木牌,我横写“雅舍”二字,竖在土坡下面,往来行人一眼即可望到。木牌不久被窃,大概是拿去当作柴火烧掉了。
雅舍命名之由来不过如此,后来我写的《雅舍小品》颇有一些读者,或以为我是自命风雅,那就不是事实了。
雅舍六间房,我占有两间,业雅和两个孩子占有两间,其余两间租给许心武与尹石公两先生。许先生代张道藩为教科用书编委会主任委员,家眷在歇马厂,独来北碚上任。并且约了他的知交尹石公来任秘书,石老年近六十,只身在川。我们的这两位近邻都不是平凡的人。两位都是扬州人,一口的扬州腔。
许公是专攻水利的学者,担任过水利方面的行政职务,但是文章之事亦甚高明。他长年穿一套破旧的蓝哔叽的学生装(不是中山装),口袋里插两支笔。石老则长年一袭布袍,头顶濯濯,稀疏的髭须如戟,雅善词章,不愧为名士。许公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生活之俭朴到惊人的地步,据石老告诉我,许公一餐常是白饭一盂,一小碟盐巴,上面洒几滴麻油,用筷头蘸盐下饭。石老不堪其苦,实行分爨。有一天石老欣然走告,谓读笠翁偶寄,有“面在汤中不如汤在面内”之说,乃市蹄膀一个煮烂,取其汤煨面,至汤尽入面中为止。试烹成功,与我分尝。许公态度严肃,道貌岸然,和我们言不及私,石老则颇为风趣。有一次我游高坑岩,其地距北碚不远,在歇马厂附近,有一瀑布甚为着名。我游罢归来,试画观瀑图一纸,为石公所见,认为情景逼真,坚索以去。一日偶然谈起扬州人士,我说在北平有位陈大镫(止)先生是我小时暑假为我补授国文的老师,还有一位于啸轩(硕)先生乃是我的父执,而其哲嗣则是我的学生,石公大惊,因为大镫居士啸轩先生都是他的好友,因此对我益为关切。我三十九岁生日,石老赠我一首诗,这首诗是苦吟竟夜而成,我半夜醒来还听到他在隔壁咿唔朗育,初不知他是在作诗贻我。诗曰:
赠梁实秋参政兼简醇士仲子清悚锦江梁侯磊落人,功名非所骛;卅六跻参知,飞腾未为暮。
遭地实累卵,士气成党锢,四郊况多垒,中仍费调护。
邂逅两大间,左右苦无具。
后生杂老革,张口坐云雾,从容出一言,四座诧如铸。
世方掉清谈,艰梗孰云谕,司空城旦书,视若刘兰塑。
何来对书巢,渊源漫相溯,纵谈及畴昔,谬与私心附。
啸轩我故人,大镫非异趣,文字饮旧京,不索红裙赋。
只须媚学子,饭袋足无误。
新月兴旧月,何者色常住?
语录代文言,是非殉好恶,论学固有真,岂云此先务?
搅搅抵死争,未解坐何故?
侯独挥五弦,宫商逗文句,莎氏抵但丁,译笔一双炷,偶然出小品,购者百金赂。
何意成比邻,忘言时一遇。
觥觥彭高安,三长妙独步,造辞太阿锋,高论薄盘互,能诗自有声,不假散原树,余事擅鹿床,漏天吮笔朴,赠侯一轴山,我实中心妒。
金陵陈仲子,人书静如鹜,七截赞黑头,快意乃自吐。
有味俱吾党,朱李导先路,双鸾曜二离,天行绝骐骥,共侯几席间,校艺无拂忤。
我虽署戳民,何尝厌观渡?
睹侯匡济才,俯仰有余慕。
奋笔踵群贤,匪言独寐寤。
庚辰十有二月弟尹石公同客北泉许多溢美,但有纪念价值。诗中提到的彭高安是立法委员彭醇士先生,先生江西高安人,五短身材,而风神萧散,声若洪钟,诗书画三绝不让郑虔。由于尹石公之介得识其人,生日欢宴,邀之同饮,事后他作一诗,并裱成横幅见赠,淡墨行书参差有致,诗曰:
寿实秋参政吾闻实秋早,识面固未久,诗人尹石公,誉之不绝口,石公端雅士,平生严取友,以知实秋贤,当世或无有。
君才比骐骥,千里一驰骤,群驽苦足,踣者十八九。
君年未四十,声名湖海旧,世儿徒纷纭,失笑真培。
纤纤新月上,冉冉度窗牖,遥空一痕画,光芒夺珠斗。
今夕复何夕,执盏为君寿,坐客皆美髦,议论脱窠臼。
人生贵适意,会合良非偶,不醉且毋归,泻此如渑酒。
在另一次雅舍宴集中,醇士乘兴画《雅舍图》一幅。他作画喜欢吮笔,以控制笔头的水量,一画作成往往舌面尽黑。他的水墨山水,遒劲之中含有秀润之气,我尝戏谓:“彭醇士、戴醇士(熙),何以如此之酷肖也?”他笑而不答,寻曰:“我是特别喜爱戴醇士的!”雅舍本来不雅,经他一加渲染,土坡变成了冈峦,疏木变成了茂林,几楹茅舍高踞山巅,浮云掩映,俨然仙境。画毕,陈仲子先生立题一绝于其上,我记得是:
彭侯落落丹青手,写却青山荦确姿,茅屋数楹梯山路,只今兵火好栖迟。
醇士在我的生日册页上画了一帧松竹,寥寥数笔,潇洒有致。后来他避地来台,卜居台中,遂十余年未得晤对,仅有一次我途中偶值,匆匆一握而别。后于一九五二年,我在台北度五十一岁生日时,先生见到张北海赠我的一首歌,便次韵一首,序云:“余与实秋不见久矣,因思曩岁游宴之乐今不可复得,而当时朋旧零落殆尽”,不胜其感慨。今则先生已归道山矣!
陈仲子(延杰)先生,南京人,由于石公之介而参加编委会,国学邃深,温文儒者,清癯如不胜衣,蓄长发及领,虽修剪整齐,与常人异。曾为孟郊、贾岛、张籍诗作注,有名于时。他送我一首诗:
戌火相逢三峡区,霜天腊八寿清壶。
黑头参政曾书策,为问苍生苏息无?
书法瘦逸,类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