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操老师锡福先生,字辅臣,旗人。他有一副苍老而沙哑的喉咙,喊起立正、稍息、枪上肩、枪放下的时候很是威风。
排起队来我是末尾,排头的一位有我两个高。老师特别喜欢我们这一班,因为我们平常把枪擦得亮,服装整齐一些,而且开正步的时候特别用力踏地作响,给老师作面子。学校在新鲜胡同东口路南,操场在西口路北,我们排队到操场去的时候精神抖擞,有时遇到操场上还有别班同学上操未散,我们便更着力操演,逼得其他各班只有木然呆立瞠目赞叹的份儿。半小时操后,时常是踢足球,操场不画线,竖起竹竿便是球门,一半人臂缠红布,笛声一响便踢起球来,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像我这样的只能退避三舍以免受伤。结果是鸣笛收队皆大欢喜。
我的算术,像“鸡兔同笼”一类的题目我认为是专门用来折磨孩子的,因为我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亦无须又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我自己笨,怨不得谁。手工课也不容易应付,不是抟泥,就是削竹,最可怕的是编纸,用修脚刀把彩色纸画出线条,然后再用别种彩色纸条编织上去,真需要鬼斧神工,在这方面常常由我的大姐帮忙。教手工的老师患严重口吃,结结巴巴的惹人笑。教理化的李秉衡老师,保定府人,曾经表演氢二氧一变成水,水没有变出来,玻璃瓶炸得粉碎,但是有一次却变成功了。有一次表演冷缩热胀,一只烧得滚烫的铜珠,被一位多事的同学伸手抓了起来,烫得满手掌溜浆大泡。教唱歌的是一位时老师,他没有歌喉,但是会按风琴,他教我们唱的《春之花》我至今不能忘。
有一次远足是三年中一件大事。事先筹划了很久,决定目的地为东直门外的自来水厂。这一天特别起了个大早,晨曦未上就赶到了学校,大家啜柳叶汤果腹,柳叶汤就是细长菱形薄面片加菜煮成的一种平民食品,但这是学校里难得一遇的旷典,免费供应,大家都很高兴,有人连罄数碗。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向步军统领衙门借了六位喇叭手,改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排在我们队伍前面开道,六只亮晶晶的喇叭上挂着红绸彩,嘀嘀嗒嗒地吹起来,招摇过市,好不威风!由新鲜胡同走到东直门外,约有四五里之遥,往返将近十里。自来水厂没有什么可看的,虽然那庞大的水池水塔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是我第一次徒步走出北京城墙,有久困出柙之感。午间归来,两腿清酸。下次作文的题目是《远足记》,文章交卷,此一盛举才算是功德圆满。
我们一班二十几个人,如今音容笑貌尚存脑海者不及半数,姓名未忘者更是寥寥可数了。年龄最大身体最高的是一位名叫连祥的同学,约在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吹喇叭踢足球都是好手,脑袋后面留着一根三寸多长的小辫,用红绳扎紧,挺然翘然地立在后脑勺子上,像是一根小红萝卜。听说他以后当步兵去了。一位功课好而态度又最安详的是常禧,后来冠姓栾,他是我们的班长,周老师很器重他,后来听周老师说他在江西某处任商务印书馆分馆经理。还有岳廉识君,后来进了交通部。我们同学绝大部分都是贫寒子弟,毕业之后各自东西,以我所知道的有人投军,有人担筐卖杏,能升学的极少。
我们在校的时候都相处得很好,有两种风气使我感到困惑。一个是喜欢打斗,动辄挥拳使绊,闹得桌翻椅倒。有一位同学长相不讨人喜欢,满脸疙瘩噜苏,绰号“小炸丸子”,他经常是几个好闹事的同学欺弄的对象,有多少次被抬到讲台桌上,手脚被人按住,有人扯下他的裤子,大家轮流在他的裤裆里吐一口痰!还有一位同学名叫马玉岐,因为宗教的关系饮食习惯与别人不同,几个不讲理的同学便使用武力强迫他吃下他们不吃的东西,经常要酿出事端。在这样尚武的环境之中我小心翼翼,有时还不能免于受人欺凌。自卫的能力之养成,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力,都需要实际体验,我相信我们的小学是很好的训练场所。另一件使我困惑的事是大家之口出秽言的习惯。有些人各自秉承家教,不止是“三字经”常挂在嘴边,高谈阔论起来其内容往往涉及“素女经”,而且有几位特别大胆的还不惜把他在家中所见所闻的实例不厌其详地描写出来。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学校好几百人共用一个厕所,其环境之脏可想,但是有些同学们如厕之后其嘴巴比那环境还脏。所以我视如厕为畏途。性教育在一群孩子们中间自由传播,这种情形当时在公立小学尤甚,我是深深拜受其赐了。
我在第三小学读了三年,每天早晨和我哥哥步行到校,无间风雪。天气不好的时候要穿家中自制的带钉的油鞋,手中举着雨伞,途中经常要遇到一只恶犬,多少要受到骚扰,最好的时候是适值它在安睡,我们就悄悄地溜过去了,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养狗并且纵容它与人为难。内政部门口站岗的巡捕半醒半睡地拄着上刺刀的步枪靠在墙垛上,时常对我们颔首微笑,我们觉得受宠若惊,久之也搭讪着说两句话。出内政部街东口往北转,进入南小街子,无分晴雨永远有泥泞车辙,其深常在尺许。街边有羊肉床子,时常遇到宰羊,我们就驻足而视,看着绵羊一声不响在引颈就戮。羊肉包子的味道热腾腾地四溢。
卖螺丝转儿油炸鬼的,卖甜浆粥的,卖烤白薯的,卖糖耳朵的,一路上左右皆是。再向东一转就进入新鲜胡同了,一眼可以望得见城墙根,常常看见有人提笼架鸟从那边溜达着走过来。这一段路给我的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后我再经过这条街则已变为坦平大道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怀念那久已不复存在的湫隘的陋巷。我是在这些陋巷中生长大的,这是我的故乡。
民国四年我毕业的时候,主管教育的京师学务局(局长为德彦)令饬举行会考,把所有各小学应届毕业的学生三数百人聚集在我们第三小学,考国文习字图画数科,名之曰观摩会,事关学校荣誉,大家都兴奋。国文试题记得是“诸生试各言尔志”,事有凑巧这个题目我们以前做过,而且以前做的时候,好多同学都是说将来要“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我其实并无意步武马援,但是我也摭拾了这两句豪语。事后听主考的人说:
第三小学的一班学生有一半要“马革裹尸”,是佳话还是笑谈也就很难分辨了。我在打草稿的时候,一时兴起,使出了周老师所传授的草书千字文的笔法,写得虽然说不上龙飞蛇舞,却也自觉得应手得心,正赶上局长大人监考经过我的桌旁,看见我写得好大个的草书,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图画考的是自由画,我们一班最近画过一张松鹤图,记忆犹新,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依样葫芦,斜着一根松枝,上面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章法不错。我本来喜欢图画,父亲给我的《芥子园画谱》也发生了作用,我所画的松鹤图总算是尽力为之了。榜发之后,我和哥哥以及栾常禧君都高居榜首,荣誉属于第三小学。我得到的奖品最多,是一张褒奖状,一部成亲王的巾箱帖,一个墨盒,一副笔架以及笔墨之类。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想想这话颇有道理。
过年
我小时候并不特别喜欢过年,除夕要守岁,不过十二点不能睡觉,这对于一个习于早睡的孩子是一种煎熬。前庭后院挂满了灯笼,又是宫灯,又是纱灯,烛光辉煌,地上铺了芝麻秸儿,踩上去咯咯吱吱响,这一切当然有趣,可是寒风凛冽,吹得小脸儿通红,也就很不舒服。炕桌上呼卢喝雉,没有孩子的份。压岁钱不是白拿,要叩头如捣蒜。大厅上供着祖先的影像,长辈指点曰:“这是你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
虽然都是岸然道貌微露慈祥,我尚不能领略慎终追远的意义。
“姑娘爱花小子要炮……”我却怕那大麻雷子、二踢脚子。别人放鞭炮,我躲在屋里捂着耳朵。每人分一包杂拌儿,哼,看那桃脯、蜜枣沾上的一层灰尘,怎好往嘴里送?年夜饭照例是特别丰盛的。大年初一不动刀,大家歇工,所以年菜事实上即是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此后随取随吃,历十余日不得罄,事实上是天天打扫剩菜。满缸的馒头,满缸的腌白菜,满缸的咸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底。芥末堆儿、素面筋、十香菜比较地受欢迎。除夕夜,一交子时,煮饽饽端上来了。我困得低枝倒挂,哪有胃口去吃?胡乱吃两个,倒头便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初一特别起得早,梳小辫儿,换新衣裳,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靴子。见人就得请安,口说:“新禧。”日上三竿,骡子轿车已经套好,跟班的捧着拜匣,奉命到几家最亲近的人家拜年去也。如果运气好,人家“挡驾”,最好不过,递进一张帖子,掉头就走,否则一声“请”,便得升堂入室,至少要朝上磕三个头,才算礼成。这个差事我当过好几次,从心坎儿觉得窝囊。
民国前一两年,我的祖父母相继去世,由我父亲领导在家庭生活方式上做维新运动,革除了许多旧习,包括过年的仪式在内。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门磕头拜年。我从此不再是磕头虫儿。
过年不再做年菜,而向致美斋定做八道大菜及若干小菜,分装四个圆笼,除日挑到家中,自己家里也购备一些新鲜菜蔬以为辅佐。一连若干天顿顿吃煮饽饽的怪事,也不再在我家出现。
我父亲说:“我愿在哪一天过年就在哪一天过年,何必跟着大家起哄?”逛厂甸,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不是为了喝豆汁儿,吃煮豌豆,或是那大糖葫芦,是为了要到海王村和火神庙去买旧书。白云观我们也去过一次,一路上吃尘土,庙里面人挤人,哪里有神仙可会,我再也不做第二次想。过年时,我最难忘的娱乐之一是放风筝,风和日丽的时候,独自在院子里挑起一根长竹竿,一手扶竿,一手持线桄子,看着风筝冉冉上升,御风而起,霎时遇到罡风,稳稳地停在半天空,这时候虽然冻得涕泗横流,而我心滋乐。
民国元年初,大总统袁世凯嗾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那一天正是阴历正月十二,给万民欢腾的新年假期做了一个悲惨而荒谬的结束,从此每个新年我心里就有一个驱不散的阴影。大家都说恭贺新禧,我不知喜从何来。
正月十二
一九一二年二月,正是阴历辛亥年的年下,那时我十岁,刚剪下小辫不久。北平风俗过年,通常是从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灯节为止,足足要热闹半个多月。那一年的阴历新春正月十二日是阳历二月几日,我已记不清楚,不过那个阴历的正月十二日却是所有北平人都不会忘记的一个日子。这个日子距今六十年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想起来如在目前。
每逢过年,自除夕起,我家里开赌戒。我家里根本没有麻将牌,听说过,没见过。我到二十多岁才初次看到别人做方城戏。
所谓开赌戒,不过是从父亲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打开包包取出一个象牙盒,打开盒子取出六颗骨头做的骰子,然后把骰子放在一只大海碗里,全家大小十口围着上屋后炕上的桌子哗喇哗喇地掷状元筹,如是而已。可是每个人下三十二个铜板的赌注,堆在大碗周围,然后轮流抓起骰子一掷,呼卢喝雉,也能领略到一点赌徒们所特有的紧张与兴奋。正月十二那天晚上,大家饭后不期而集,围着后炕桌子,赌兴正酣,忽然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大家一愣。爆竹一声除旧,快吃元宵了,还放什么鞭炮?父亲沉下了脸,皱起眉头说:“不对,这声音太尖太脆,怕不是爆竹。”正惊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更紧凑更响亮了。当然比爆炒豆的声音大得多,而且偶然听到划破天空的呼啸而过的嘶响。
我父亲推开赌碗,跑到西厢房去打德律风。德律风者,那时的电话之称,安装在墙上,庞然大物,呜呜地摇半天才能叫号通话。德律风打到京师警察厅,那边的朋友说,兵变了,拱卫京师的曹锟部下陆军第三镇驻扎在东城城根儿禄米仓的士兵哗变了!未得其详,电线中断,随后电灯也灭了,一片黑暗。
禄米仓离我家不远,怪不得枪声那么清脆可闻。
枪声越来越密,比除夕热闹多了。东南方火光冲天,把半边天照得通亮,火星飞舞,像是有人在放特大号太平花。后来知道这是变兵劫掠东安市场,顺手放一把火示威。这时候天上疏疏落落地掉下了一些雨点,有人说是天哭了!胡同里出奇地寂静,没有人声。
我父亲要我们大家戒备,各自收拾东西。家里没有什么细软,但是重要契据文件打了两个小包袱。我们弟兄姊妹每人都有一点体己。我有一个绒制小口袋,原是装巧克力的,是祁罗福洋行老板送给我的,我二姊说那种黑不溜秋的糖像猴屎不会好吃,我就把糖果抛弃留下那只口袋装钱,全部积蓄有三十几块。我把口袋放在桌上,若有个风吹草动,预备抓起口袋就跑。
胡同里有了呼唤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嘈嘈杂杂,像潮水涌来。家门口响起两声枪,子弹打在门上,门皮比较厚,没有打穿,随后又有砸门声。看门的南二慌慌张张地跑进里院,大喊:
“来了,来了!”我们立刻集中到后院,搬梯子,翻墙,躲在墙外邻家的天沟上。打杂的佣人辛二仓皇中躲进了跨院的煤堆后面,幸亏有他留在地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变兵打不开大门,就爬电线杆翻入临街的后窗,然后开启大门放进大批的弟兄。据估量,进来的大兵至少有十个八个,因为他们搜劫东西之后抛下的子弹一排排的不在少数。算是洗劫,不过洗得不干净,一来没有电灯照明,二来缺乏经验不大知道挑拣,三来每人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许多,抢劫历时约二三十分钟,呼啸而出,临去还放几枪留念。煤堆后面的辛二听得没有响动,蹑手蹑脚地出来先关上大门,然后喊我们下地。比兵劫更可怕的是地痞流氓趁机接着抢掠,他们抢起来是穷凶极恶细大不捐,真能把一家的东西搬光,北平语谓之“扫营儿”。辛二把大门一关,扫营一幕幸而得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