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的刹那,生命正艳如桃花
世间爱情的结局也许千差万别,但所有爱情的开篇都同样美丽,一切的浪漫都源于初见时的惊喜。有人说,爱情是种化学物质,当两个人凝望对方的眼睛长达三秒后,空气里的分子结构就会发生改变,爱情也由此诞生。这一说法并没有什么确实的科学考证,但却因爱情故事的甜美令这一理论神采飞扬。爱情和人生四季一样,也需要经历悲欢离合的基调,品味苦辣酸甜的段落。而在这爱情的四季中,如果把热恋比喻为躁动的盛夏,那么人生的初次相逢就犹如早春的桃花,鲜艳却带着柔媚、矜持与羞涩。
在那年清明节的午后,刚刚名落孙山的崔护独自出城踏青。长安南郊的春天草木繁盛,艳阳高照,桃花朵朵。一望无边的春天里弥漫着融融的暖意。随意漫步中,崔护忽觉口渴,恰好行至一户农家门外,便轻叩柴扉,讨一杯水喝。门里传来姑娘轻柔的询问,“谁啊?”崔护说“我是崔护,路过此处想讨杯水喝。”农庄的大门徐徐地拉开,两颗年轻的心便在明媚的春光中浪漫地邂逅了。
姑娘温柔地端了一碗水送给崔护,自己悄然地倚在了桃树边。崔护见姑娘美若桃花,不免怦然心动。可是,即便大唐再开放、宽容,但生活在“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封建时代,男女之间的禁忌还是颇多的。所以,从头到尾,姑娘其实只说了一句话“谁啊”。
第二年的清明,崔护又去了南郊踏青。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去寻找那曾经令他刻骨铭心的笑容。后世记载,说他看到门上一把铁锁,怅然若失地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诗的大意很简单,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这扇门前喝水,看到青春的姑娘和盛开的桃花交相辉映。今年的这个时候,故地重游,发现姑娘已不知所踪,只有满树的桃花,依然快乐地笑傲春风。崔护的诗写完了,但崔护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唐代人用自己特有的浪漫情怀,为这首诗编排了续集。
唐代孟棨的笔记小说《本事诗》中,记载了崔护的这一段情。崔护题完诗后,依然有许多放不下的心事,到底惦念着,几天后又返回南庄。结果,在门口碰到一位白发老者,老者一听崔护自报家门,便气急败坏地让崔护抵命。
原来,去年自崔护走后,桃花姑娘便开始郁郁不乐。前几天,刚好和父亲出门,结果回来看到这首诗写在墙上,便生病了。不吃饭不睡觉,没几天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崔护听后,深深地感动了,他跑进屋里,扑倒在姑娘的床前,不断地呼唤姑娘,“崔护来了”。这感天动地的痛哭,竟真的令姑娘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与崔护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世《牡丹亭》里也曾写到杜丽娘因爱起死回生,用汤显祖的话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当然,没有人能证明崔护的爱情是否真的存在续集,但“人面桃花”的明媚和“物是人非”的落寞,却吟诵出人们对平常生活的感喟。尤其是那初见时的倾心,满树盛开的桃花犹如一朵朵怒放的心花,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在封建社会,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年轻人根本接触不到其他的异性。所以一见钟情对于他们来说,显得尤为珍贵。宝玉和黛玉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心里也都不由得一惊,觉得对方十分“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正是目光中惊心动魄的那次相撞,足以断定是否此生可以相知相许。这三秒钟深情的凝望,倾注了对人生幸福的所有期盼与锁定。“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在两情相悦的瞬间,所有年轻的爱情都源于最初的心动。
当然,也有许多爱情,在最初的相见中就摒除了羞涩和矜持,而代之以坦率和真诚。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崔颢《长干曲》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在这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年轻的女子撞见了自己的意中人,爽朗地询问起小伙子,“你的家住在哪里啊?”还未等人家回答,便着急地自报家门,我家住在横塘,你把船靠在岸边,咱们聊聊天,说不定还是老乡呢。其淳朴的性情、直白的语言将年轻姑娘的潇洒、活泼和无拘无束生动地映现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与桃花姑娘的妩媚相比,倒也别有一番质朴和爽朗。
同样是初次相遇,有的姑娘只能无奈地看着爱情的离开,静待明年春天可以迎来新的惊喜。而有的姑娘却敢于直抒胸臆,大胆奔放地说出内心的表白。一静一动,相辅相成,为唐诗里一见倾心的爱情留下了迥异的韵味和风采。爱情,犹如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唯有各自盛开,才能为春天带来五颜六色的新奇和精彩。桃花的妩媚、妖娆与风姿绰约,正是唐朝女子的象征。年轻的心在春风中笑靥如花,轻风过处,花枝乱颤,心动神驰……也正因如此,人们喜欢用桃花运代指爱情的降临。
《长干曲》的第二首,小伙子也憨厚地回答了姑娘的提问: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虽然我们同是长干人,可原来却并不认识。诗人崔颢并没有告诉人们这故事的结局。但是,能有如此浪漫的开篇,想来也应该是美丽的结局。不管最后能否经得住时间的大浪淘沙,每一段爱情的开始都艳若桃花,青春也在生活和生命的春天里绽放了无限的光华。
作家沈从文曾这样描绘自己与张兆和的爱情,“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实际上,在最好的岁月里,遇到心爱的人,能够相守固然是一生的幸福,但只要彼此拥有过动人也撩人的心跳,一切就已经足够。
席慕容说她愿意化成一棵开花的树,长在爱情必经的路旁。于是,那些正当年华的人,每当走过一树树的桃花,都深深地记得,要认真收获人生美艳的刹那!所谓“曾经拥有”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而这,也正是崔护的故事留给后人的浪漫启示。
天长地久是爱的守恒
在一次金庸先生的访谈中,他曾经不无感慨地说,“青梅竹马,白头到老”是最完美的爱情模式,也是许多人的期待。而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似乎也一直在诠释这样的主题:那些最浪漫的事,便是“牵着手,一起慢慢变老”。郭靖和黄蓉,杨过与小龙女等“模范夫妻”,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从青梅竹马、相知相许的时候,便认定了一个道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古代传统的爱情道德,也是现代追求的爱情信念。
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不仅是两个美丽的成语、浪漫的故事,也包含着团聚、分别、等待、相思,包含生活的百般滋味。在这条时间的链条上,连同爱情一起生长的还有不断膨胀的青春与时光。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李白《长干行》
当头发刚刚能够盖过额头的时候,我会折些花在家门前玩耍。你骑着竹木马过来,我们就快乐地绕着井栅栏做游戏。因为从小就是邻居,在一起玩,一起度过美丽的童年,一起跟着时间长大,所以两颗心从来就没有猜忌。长大以后,两个人便结婚了。男子出去经商,女子在家殷切地思念,并不断地回忆往事,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因为思念丈夫,满面愁容逐渐令红颜苍老。最后,她还痴情地说,“什么时候回来,提前告诉我,我远远地就去迎接你的归来”。故事虽然简单,但却写得优美动人。据说,因为故事性极强,加上李白的威名远扬,这首诗在美国也同样家喻户晓。
由此看来,“青梅竹马”是人们普遍追求的一种爱情理想,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
《唐宋诗醇》评价此诗说,“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迂回折,一往情深。”实际上,这首诗不仅开创了一种“两小无猜”的爱情模式,也为后世提供了“两小无猜”的范本。从相知相许到相伴一生,似乎隐藏着爱情的能量守恒,这个定律说到底就是“不离不弃,从一而终”。这里的“从一而终”不是指封建社会中女子的道德压力,而是两个人对于爱情的坚守、执著与专注。
当年,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时,并不计较如何穷困潦倒,且当街卖酒,贴补家用。不料司马相如功成名就后,打算抛弃她。卓文君悲愤交加,提笔成文,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汉乐府名篇《白头吟》。司马相如看过此篇,想起当年情分,于是断绝了纳妾的念头,夫妻和好如初,留下一段佳话。而《白头吟》中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写得深情哀婉,颇动人心。
从两情相悦到白头偕老,看似一条简单的道理,实则要经过时间的无数次萃取,唯有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方能见证爱情的坚贞与纯粹。
法国经典爱情电影《两小无猜》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两个主人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们经常玩一个叫做“勇敢者”的游戏。在游戏中,他们为对方制造不同的困难、险境,让对方来突破、尝试,不断超越生活与自我。随着他们渐渐长大,友情的天空里出现了爱情的彩虹。可因他们害怕承受爱情的负担,在一次次误会和逃避后分道扬镳。
十年之后,当他们知道岁月无法抹去爱的痕迹,便跳进水泥地基中,将爱情牢牢地凝固在那一刻。结尾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老奶奶挑选彩色的糖块放进老爷爷的嘴里,他们甜蜜地亲吻,幸福地说着“我爱你”。
这一幕感动了无数观众。据说,每每上映这部电影,都会座无虚席,很多人屡次观看,只为了一次次体会这个幸福的结局。这是人们所共同期待的幸福。
“少年夫妻老来伴”,能够牵着彼此的手,跨过岁月的沟沟坎坎,不管沧海桑田岁月轮换,矢志不渝地相爱相伴,的确是人生一大幸事。人生旅途上总会出现许多不稳定因素,诸如天灾人祸,战争瘟疫,都有可能夺去人的生命,更别说脆弱的爱情。能够携手走过尘世的风风雨雨,对抗情感的诱惑、生存的威胁,离别的愁绪,将爱情进行到底,不但需要对抗情感和生活的各种诱惑,也需要有顽强的意志说服自己坚持、不放弃。借用白居易的诗句,应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只有上天入地追随而去的执著,才能牢牢地守住爱的阶梯。
相传,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在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恋人,小名叫“荷花”。李商隐在进京赶考前一个月,荷花不幸身染重病,李商隐虽然日夜陪伴,但终于还是回天乏术,只能看着荷花在细雨中凋残。但时光的变迁并没能淡化李商隐的爱情,他依然深深地眷恋着美丽的荷花姑娘,写了许多荷花诗表达自己的深情。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节选
又见荷花,心中无限伤感。荷叶生长的时候,春恨也随着疯长。荷叶枯败的时候,秋恨也已经生成。我深深地知道,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份感情就不会断绝。但也只能眺望无边的江水,听她呜咽成声。短短一首小诗,将浓浓的痴情化作奔流的江水,其中“身在情长在”五个字更是穿透世间爱恨,荡漾起天长地久的深情。不管你身在何处,但是我心中的爱将随着生命一起流淌,直到海枯石烂,人在,情在。
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虽然这其中有无数的波折、坎坷,打击、诱惑,有思念,有背叛,有快乐与伤感。但能够一路走来,经过无数的风风雨雨,总算是对爱情有一个交代。虽然有许多流行口号,宣称“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但这实在是一种托词。在选择爱情的时候,其实人们都愿意一生只拥有一次幸福的爱情。平平淡淡,携手同游人间,无数次分分合合,始终走在一起,也算是完成了尘世的爱情之旅。
此生相知,情深不渝,守住了爱情,也便守住了自己。
相思,生命延长线上的爱情
究竟什么才能叫做相思?
满城飘飞的柳絮,长街濛濛的春雨,那封迟到的情书,已经被岁月染黄的照片,亦或仅仅只是留在千年历史中孤独而风干的背影。这是一个传奇而又动人的故事,有一个女子因为思念丈夫,而长久地站在山上眺望。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她凝望未来的目光,穿越了时间的尘埃,撒落在爱情的银河里。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几千载的时间过去了,她苦苦相思的身影化作了坚固的磐石,变成了一座动人的雕像。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作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刘禹锡《望夫山》
时光如一条静静的河流,轻轻地流淌在她的身边,但是相思之情已经令她完全忘记了自然界的更迭。她遥遥地望了几千年,却和当年刚刚站立的时候一样深情,这份苦苦的相思让她的爱情在人们心中化为永恒的磐石。
当然,世界上的爱情千差万别,人间的相思也有许多种。有的如望夫女,苦苦地守候丈夫的归程;也有人愿意把浓浓的相思寄托在定情信物上,任凭山河斗转,心中情怀依旧。每当翻阅往事,总会历历如新,找到当年恋爱时的感觉。这种相思,就显得颇为甜蜜。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王维说红豆是生长在南国的,不知道春天来了,又生出了多少枝?希望你可以多多地采摘,留着它,这个红豆最能惹人相思。有的人说,这首诗里的相思,并不是爱情,是王维和彼时正处在南国的朋友间的情义。但不管作何解释,有一点始终不变:“相思”是红豆永远的主题。
红豆有着大自然赐予的天性:它色红如血,坚硬如钻,从外形看,也像一颗红心。它不腐不蛀,鲜红亮丽而永不退色,正恰恰象征了爱情的坚贞与恒久。而红豆的故事也和望夫山一样悠久,讲的是南国的女子因为思念丈夫,便终日流泪。泪水流尽了,再流出来的便是滴滴鲜红的血水。血滴落地,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结了满树的红豆。因为这是思念的结晶,所以人们把红豆称为相思豆。南方人常常用红豆来做各种饰品,做成手链和项链,挂在身上,以示相思。
无论是望夫山还是红豆,都是表达相思的一种媒介。中国人向来含蓄,表达感情也极少奔放。尤其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表情达意了。但爱情毕竟是人类生活的主题,沟通越有障碍,人们越是想方设法建立起彼此的联系。
红娘传书,月老牵线,私订终身的事也都屡禁不止。而王维的诗也同样有这种妙处,虽然句句写的是红豆,却可以读出背后无尽的相思。而青年男女的爱也便在各种信物的传递中滋生出更加浓浓的真情。
冯梦龙的《山歌》中有这样一首:“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丝”和“思”是谐音,借用真丝素帕,实际表达的是自己“横竖都是相思”的感情。更有情深如李商隐者,乃“春蚕到死丝方尽”,唯有生命停止,才能令自己忘却此情。读罢,不禁令人感动,也充满淡淡的感伤。这句“至死方休”的誓言,在无情之人看来,也许只是无稽之谈;而在深情之人看来,却是重若千金的承诺。无论在生活中,还是艺术世界里,执著的爱情始终令人神往。
在那座伦敦著名的滑铁卢桥上,曾经有一对倾心相爱的情人。他们决定去结婚的前一天,男子被部队调走去了前线,很快他的名字就出现在阵亡的名单里。女子悲痛欲绝,迫于生计,只能沦为娼妓。战争结束后,他们竟然在车站意外重逢,而且幸福地发现他们依然相爱。不幸的是,女主角竟然有了如此不光彩的一段经历,她为了不给心爱的人蒙羞,在他们曾经相遇的桥上自杀身亡。二十年后,罗伊再次来到这里,思念起自己曾经心爱的姑娘玛拉,泪如雨下。二十年,可以令年轻人失去青春的激情与冲动,却不足以抹去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著名作家张洁说:“爱,是不能忘记的。”这句话似乎成了《魂断蓝桥》中罗伊和玛拉凄美爱情的最佳诠释。
似乎不仅仅只有罗伊和玛拉,杨过和小龙女也曾经一别数年。当年的龙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纵身跃下绝情谷,为丈夫杨过留书一行,相约十六年后在此团聚。从此,平息江湖风波,化解世间恩怨成了杨过的主要任务。但是,这一切都只是他排遣相思的手段。在他的心里,生活可以有很多内容,却只能有一个主题:那便是黯然销魂的思念。
但杨过比罗伊幸运,他终于等回了小龙女,从此过上了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但这只是世俗的看法,也许在罗伊的眼中,爱情并没有因生命而中止,绵绵的思念可以随着不老的爱情贯穿整个人生。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线段,那么生与死便是两边固定的端点,这其中有限的距离就是人生最宝贵的经历。
台湾作家三毛说,“人,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尘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转眼成空。我们所能带走的,留下的,除了爱之外,还有什么呢?”对于望夫山上的女子、泣血成红豆的姑娘、苦等十六年的杨过、至死不渝的罗伊来说,生命是有限的,但爱却是无限的。
而相思,恰如这生命线段的延长线,它并不因为一方生命的结束而中止,它会随着另一方的爱而绵延下去。在很多人眼中,虽然这只是一段虚线,但在当世者的眼中,午夜梦回,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日子依然会涌上心头。有些人希望可以有一种叫做“忘情水”的东西,喝下去,前世今生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奈何桥边,亲手接过那碗孟婆茶,还是会有人想起望夫山、绝情谷,想起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以及拴在岁月门廊上的爱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李白《秋风词》
“长相思,摧心肝”,通达明澈如李白这样的人,都终究放不下一个“情”字。正如一首歌中唱到,“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为你牵肠挂肚”。正因为有了这许多的不舍,有了尘世中这放不下的爱,人们才对生命无比眷恋,不忍离去。然而,天上人间永别之时,幸好还有相思这剂良药,虽不能根治,但总可以熨帖无数孤独行走在尘世的心灵。
情书见证苦乐与共的光阴
韩国电影《假如爱有天意》里曾经有一组非常优美的镜头:在一个灿烂的午后,女主人公因收拾旧物,发现了父母生前珍藏的盒子。她怀着好奇心打开,竟然是父母年轻时满满的一箱情书。风从窗口吹来,情书像纸片一样四散飞去,随之弥散在女儿生活中的就是醉人的爱情。因着这些情书的指引,她洞悉了父母的故事,也体会着当年的况味,因缘巧合还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在这部电影中,情书成了两代人精神交流的寄托,当然也是爱情的信物。其实,世界上任何角落里的情书,因情而生,都是爱的佐证。只是有时候,因为爱的初浅与深沉、矜持与放纵、炙热与冷艳,令情书显示出迥然的差异。
卡夫卡的情书、里尔克的《三诗人书简》等堪称世界情书史上的典范。而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从文家书》,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也是中国现代情书史上的佳作。可能是职业的原因,这些作家的情书,读来不但有时代特色,也有很强的个人风格,落笔虽从容洒脱,但同样可以读出字里行间的真情。所以,著名学者李辉曾这样评价情书:“虽然是私人间的交流,但它都流露一个‘情’字,有了情就有了文学性”。
而中国古代的情书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柳永、秦少游等风流才子,在寻欢作乐后写给青楼歌妓们的宋词,风花雪月逢场作戏。另一种便是唐代著名诗人们写给妻子的情书,这其中最著名的当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关于这首诗的争论始终没有平息,有人说这是写给朋友的信,因为李商隐的妻子在他写作此诗的时候已经去世了。也有人说这首诗是写给妻子的,在《万首唐人绝句》中题为《夜雨寄内》,而“内”在古代自然是内人、妻子的代称。放下这些纷乱的争论,只看这首诗的内容,的确像是写给妻子的。
“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也说不清楚。我这里巴山的夜雨已经涨满了秋池,我的愁绪和巴山夜雨一样,淅淅沥沥,凝结着我思家想你的愁绪。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呢?和你一起剪烛西窗,到那个时候再和你共话这巴山夜雨的故事。”短短的四句诗,第一句回答了妻子的追问,第二句写出了雨夜的景致,第三句表达了自己的期待,最后一句暗示了如今的孤单。四句话,简而有序,层层铺垫,写出了羁旅的孤单与苦闷,也勾画了未来重逢时的蓝图,甚至把连绵细雨也写进笔底波澜,堪称最为简短而又全面的情书。一波三折,含蓄深婉地衬托了与妻子隔山望水的深情。
如果仔细研究中国古代的情书,会发现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特征:回忆共同岁月。而外国的情书多是一种想象,借以描摹主人公内心的跳动。比如诗人茨维塔耶娃写给里尔克的情书,“读完这封信后,你所抚摸的第一只狗,那就是我。请你留意她的眼神。”这样的句子写得生动有趣,一个活泼女子的形象立刻映入眼帘。
而中国的情书大都不是勾勒妻子的状貌或心理,而是对同甘共苦岁月的某种追忆和珍惜。
白发方兴叹,青娥亦伴愁。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
暗澹屏帏故,凄凉枕席秋。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
白居易《赠内子》
“白发苍苍的我刚刚叹息,我的妻子也陪着我发愁。深夜已至,妻子还要挑灯为我缝补衣裳,只见小女儿无忧无虑地在床头玩耍,她哪里能够明白父母的困苦。屋里的屏风已经破旧不堪,望望床上,我们只有枕头和席子。”这将是怎样一个凄凉的秋天啊!诗作结尾,忽而转入对妻子的安慰,“虽然贫穷,但嫁给我比嫁给更穷的黔娄还是要强些的”。黔娄乃春秋时期的贤士,家贫如洗,死的时候席子放正了都无法遮盖全身。白居易用黔娄自比,既暗示了自己“不戚戚于贫贱”的志向,也安慰了善解人意的贤妻。
虽然这只是写给妻子的赠诗,但也可以看作是一封动人的情书。白居易因诗闻名,也因那些讽喻时政的诗歌而被贬官。宦海沉浮,能够有妻子同喜同忧,快乐可以加倍,愁苦可以分担,人生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正如小说《牵手》的结尾留给人们的那句话,“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当光武帝刘秀有意把姐姐湖阳公主嫁给贤臣宋弘时,宋弘谢绝了富贵的垂青,选择坚守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并留下“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句感人之言。
在宋弘、白居易等人的眼中,那些甘苦与共的岁月、相濡以沫的支撑,是人世沧桑中最宝贵的一份真情。
贺铸有词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能够得到妻子的理解与陪伴,对仕途上常常遭遇挫折、并时常颠沛流离的文人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安慰。明晓了这层涵义,便不难理解古人的情书了。写给青楼歌妓的多为浓艳香软之词,而写给妻子的情书,虽然平实、质朴,但却深切感人。正如世间无数个平白如水的日子,虽然没有咖啡的浓烈、可乐的刺激,但却细水长流、不可或缺。
当然,有的诗人天性洒脱,写出来的情书自然也情趣盎然。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李白《赠内》
一年三百六十日,李太白日日醉酒。五柳先生说“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李白和他也差不多;只要一喝便要尽兴,而且希望自己能够喝醉。但是喝醉了睡着了总还是要苏醒的,睁开尘世的双眼,李白就觉得对不起妻子了。整天烂醉如泥,害妻子担惊受怕,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所以,给妻子写情书,怜惜她嫁给李白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整天在收拾饭局。如此活泼的笔法,实在看不出太多的歉意,而更多的是一种撒娇和淘气;很像做了错事向家长检讨的孩子,让人又气又爱。这份甜蜜、默契与无奈,源于李白为人的活泼洒脱,也源于他为文的情趣、乐观。
无论是李商隐巴山夜雨的相思,白居易荣辱与共的流年,还是李太白酒后猛醒的倾诉,这些情书都深刻地记录了相濡以沫、与子偕老的深情,也见证了他们苦乐与共的婚姻。有人说:“爱的最高境界就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不管曾经沧海如何激情澎湃,回到日常生活,一粥一饭总关情,只有踏实的生活才是淳朴、美丽的。
沧海皆圆月,巫山只晴空
席慕容曾经写诗说,在年轻的时候,如果爱上一个人,不管相爱时间长短,一定要温柔相待,所有的时刻都十分珍惜,这样就会生出一种无瑕的美丽。假如不得不分离,也好好再见,将这份情谊和记忆深藏心底。等长大了就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也因为这份爱而终生怀念。茫茫人海,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好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爱的人;这一生,繁花似锦,便再也入不得眼,进不得心。这既是对爱情的坚贞,也是对往事的怀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为悼念亡妻韦丛所作的一首诗。诗里说,曾经体验过沧海的波澜壮阔,别的水便无法再吸引我,曾经深味过巫山的云蒸霞蔚,别处的风景也便不能再令我陶醉。即使我从百花丛中穿行而过,也不会留恋任何一朵,更别说回头张望。这一半是因为修道的原因,另一半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就是这个道理吧。
古人说,“观山则情满于山,看海则意溢于海”,山山水水总能留人愁绪,抒怀解忧。但是,在元稹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他经历过最美的巫山云雨,体味过动人心魄的沧海波澜,世间任何的景物也不能打动他了。这就犹如大千世界,自亡妻别后,便再也没有爱情可言。全诗写的虽然是景致,不著半个“情”字,却烘托出了无限的爱意,也点出了“我只在乎你”的主旨。韦丛在天有灵,读到此诗应该也会颇感欣慰吧。
人的一生也许会爱很多次,但总有一次是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如果这份爱能够在对方的心里深深扎根,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任时光匆匆年轮变换,也带不去心底的这份执著。能有如此爱情,生而为人,也算不枉此生。世上痴男怨女的爱情,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舍、不忍、不放下,才显得弥足珍贵。
电影《霸王别姬》中程蝶衣所说,“说好了一辈子的,差一年,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而伟大的爱情,也似乎正是因为这份“非你不可”的执拗而显得不容错过。
也许在他人眼中,韦丛并不是完美的女人;但在元稹心里,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情人眼里出西施”,爱的光芒照耀着人的内心,一切都是那样美满。假如心爱的人不幸离世,或两人被迫分开,那么留在心里的也一定是最美的回忆与惆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爱情诗的代表,也是历来爱诗者最喜吟诵的诗篇。宋元之后,对此诗的解读更是众说纷纭。周汝昌先生认为以“锦瑟”开端,实则暗示了“无题”之意,是李商隐爱情诗中最难理解的一首。但不管怎么理解,人们都能读出一种无处释放的愁绪。
在锦瑟一音一节的弹奏中,李商隐似乎也看到了曾经逝去的流年。庄生迷梦,理想转眼成空;望帝啼鹃,生活化为悲鸣;明珠有泪,泣血而成;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及。四句诗,四个典故,四种意象,每一种都悲辛无限。锦瑟年华,如玉如珠,却只能换来一片怅惘。而这一份怅然若失,又正是人们在面对感情时的共鸣。
那些曾经欢乐与共的时光,如心头烈焰难以熄灭;并常常在某个日子不断涌起。或许因为年少轻狂,或许因为情深缘浅,总之是错过了、失去了,但却没能真的忘记。如窗前的一束月光,心口的一粒朱砂,令人深深铭记,不愿抹去。就像《东邪西毒》中的欧阳锋曾说,“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李商隐做到了。
他细数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爱情,并追忆那些流年似水的日子,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时光。
通常意义上,人们都觉得李商隐的爱情诗比较晦涩,分不清他在写的是不是真的只有爱情,也不知道他真正是写给谁的?只是知道他爱着,并深深地爱着,却从来看不到女主角的身影。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无题》选摘
读李商隐的情诗,很容易就看出他恋爱了,而且爱得死去活来。他相思了,而且思念得魂牵梦绕。但除此之外,没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他的心上人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一概无从考证。在他的心里,这份爱煎熬着他,令他不得不提笔写下自己炙热的爱情;但碍于身份、地位和婚姻,他又只能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诉衷肠,并不能明确地告诉大家他的恋人究竟是谁。
有人说,如此模糊的诗义是李商隐诗歌的缺陷,影响了对他的解读。但实际上,这却恰恰扣紧了爱情的隐秘。两个人的爱情常常是秘而不宣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眉目传情,秋波流转,别人看不到的情意,恋爱中的人却可以独得其味。而古人对爱情的表达本也十分含蓄,他们不会互相高喊“老公老婆我爱你”,他们只是默默的,用一生的行动去诠释、捍卫自己的爱情。而这份含蓄常常才是历久弥新、永不退色的记忆。
金岳霖在林徽因辞世后,送上的挽联所写,“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林徽因虽然另嫁他人,在金岳霖的心中,她永远如春天般美好、娇艳,是美的天使、爱的精灵。也因为这份不可替代的感情,金岳霖终身未娶。虽然他从未高喊“老鼠爱大米”,却以自己的选择向世界、未来和心上人证明了自己无尽的爱。
此情可待,所有真挚的爱,最后都只能化为一段愁绪,因为生离,也因为死别。但是,无论何时何地,如果心中常存最爱,便会任由花团锦簇、美女如云,也只爱自己心里的那一个。在她的身上,沧海碧波永远朗月高悬,巫山云雨永远晴空如洗。这份爱,就是万古常存的爱意,人间多情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