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从军,保家便是为国
投笔从戎,将家国安危系于己身;听鼓角争鸣,望烽火边城,黄沙漫天的古道,闪烁着刀光剑影。策马扬鞭,一骑绝尘,青春的渴慕与热盼都是战死沙场,报答家国双重恩。这是王维的梦想,也是当年所有长安少年的渴望。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少年行》
王维说,离开家不久便成了皇帝的御林军,随后就跟着骠骑将军辗转沙场,参加了渔阳大战。其实,谁不知道远赴边疆,既辛苦又危险呢,但是保家卫国是每一个男人责无旁贷的使命,纵然战死疆场,留下一堆白骨,也同样飘着淡淡的清香。这是王维笔下的壮志,也是很多当年才俊的梦想。而由古至今,对“保家卫国”这一理想的诉求,似乎从未改变过。
曾经轰动一时的电视剧《士兵突击》就深刻地验证了这一点。这部围绕愚钝士兵成长经历的剧集,将生命的历练与萃取,朋友的选择,人生的担当和勇气,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赚足了当年的人气。很多评论家对此颇为不解,为什么和平年代,还有那么多人对绿色的军营魂牵梦绕,心向往之。也许,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成长与担当”。
从一个被人人忽视甚至鄙视的无名小卒,成长为一名卓越、优秀的战士,钢枪、军号,这一切都见证了士兵的成才与成长。对国家的忠诚,为百姓的平安,在挫折中战胜自己,也战胜了敌人。
过得了这一关,人生的大风大浪便再也不怕了。
古今中外,军营都是对男子汉的历练与考验。而王维,那时也正青春年少,热血沸腾,对杀敌报国自然也充满了向往。所以,那些在许多诗人笔下,凄惨的离别,遥远的相思,在他的身上还都不曾在意。他所关注的只是尽自己的全力报效祖国。而这份报国之志,似乎也是所有有志青年的共同心声。
闻君为汉将,虏骑罢南侵。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
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为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
崔颢《赠梁州张都督》
这是崔颢写给边疆将士的赠诗。诗中说,听说你做了将军,从此胡虏的铁蹄就再也不敢南侵。这里的汉将,其实和王维“出身仕汉羽林郎”一样,都是以“汉”代“唐”的比喻。大汉的风骨、气度、繁荣,以及天朝大国的霸气,似乎一直是唐代诗人所钦佩和羡慕的。以汉喻唐,追忆前朝的繁华,也倾注了对盛世王朝的仰慕。在这样的情怀下,能够杀敌报国,也便是男人的一种荣幸。所以崔颢接着说,你出塞回来,还朝就拜为“羽林军”。扑面而来的风霜和风尘,令将士们都感到辛苦,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家都将感激皇上的恩情。
这一点恐怕现代人是理解不了的。
“我在艰苦的环境中冲锋陷阵,班师回朝,还要感谢君王。而皇上坐镇朝堂,没有御驾亲征,没有深入军中体验生活,为什么感激他呢?”崔颢在诗歌的最后两句点明了这种感情:这首诗是为西河使所作,我知道你拳拳的报国之心。从这句话里,崔颢对西河使的勉励之情便跃然纸上。一个愿意驻守国家边陲,保社稷人民安康的将军,即便吃苦再多也会感激皇上。没有“主恩”,便没有匹马戎装的机会,更没有施展豪情与斗志的战场。
“谢主隆恩”在将士们的心目中,确为发自肺腑的热忱。而盛唐的雄浑,战士的刚健,都在这诗作中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也因为这份铁血男儿的斗志昂扬,将书生们的爱国激情也深深地唤醒。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紧急的军情犹如燃烧的烽火,迅速传到了西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感受将书生意气层层激荡,心中的英气突然翻滚,再也不想端坐书斋,消磨青春与人生。辞别皇宫,从皇帝的手中领到那只令箭,铁骑龙城,国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金戈铁马的沙场。大雪纷飞,军旗上的彩绘也在岁月的风尘里渐渐褪色,狂风怒吼,鼓角争鸣的喧闹夹杂在风中。诗作的最后两句,杨炯直抒胸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哪怕只是当个小官,也好过在书房里静坐。急迫的冲动,如飞流直下,在山涧中激起阵阵轰鸣、气壮山河。
戍边难,从军苦,生死又未卜,常常承担妻离子散的危险。明月当空,想起远方的家人,归家的想念也会油然而生。可是,这些似乎都只是军旅生活的插曲,而回荡在他们心中的主旋律,永远都是“征战”。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其实,谁都知道从军打仗总会有所死伤,那么不如开怀畅饮,醉卧沙场。就算是喝醉了,希望也不会有人笑话我们,自古征战,哪有几个人是活着回去的呢?这本是一个引人伤感的话题,将士们为了家园的安宁必须出来打仗,而战争的背后似乎又是更多的死伤。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动摇他们的志向。相反,在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他们显得更加豪迈。
甘甜的美酒,通透的夜光杯,断断续续传来的琵琶声,都汇成了独特的音乐,流淌在他们的心里。功名利禄似乎并不重要,封侯拜相也不再计较,只有此刻盛宴的豪华,开怀畅饮的痛快,才是人生最可珍惜的经历。
诗人戴叔伦在《塞上曲》中说,“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能够驰骋疆场,报国报民,又何必在乎自己的生死呢?可见,英雄之气,磊落风骨,早已存在胸中,为国为民为众生,肝脑涂地,哪里还顾得上生死!
射雕英雄郭靖曾告诫杨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苦守襄阳多年,对抗蒙古大军,正是此类不为功名只为民的典型,也因此被江湖人士尊为“北侠”。纵观历史,无论是岳飞、文天祥,还是王维口中随骠骑将军大战渔阳的霍去病,他们精忠报国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加官晋爵,而是希望收复江山,还百姓以安宁。保家卫国,也只有这些放下个人得失的英雄,才能如诗中所说——“纵死犹闻侠骨香”。
烽火狼烟点燃塞外豪情
曾经有人做过粗略的统计,“唐代诗人中,无论是著名的还是不著名的,至少都写过一首边塞诗。”朝堂高官,军队武将,甚至连文弱书生都能够写出豪放的边塞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自信与自豪都消融在诗作里,化为一幅幅边塞美景,如烽火狼烟,从心底渐渐腾起。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王维《陇西行》
诗作起笔,以走马扬鞭的急迫态势,展示了十万火急的军情。风驰电掣的军书,只有简洁的一条消息,匈奴迫近,已经围住了酒泉(地名)。可是,抬眼望去,关山飞雪,一片白茫,根本看不到传递消息的烽火。这飞马疾驰传来的消息,该如何继续传递出去。刻不容缓的军情遭遇连绵的飞雪……这首《陇西行》犹如边塞生活的横断面,从天而降,切开了军旅生活紧张的节奏,然后便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至于后面的故事,犹如茫茫白雪,无迹可寻,却引人想象。
王维素以山水田园诗著称,其笔调清新优美,常常流淌着静静的禅意,被尊为“诗佛”。不料王维少年时也是一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有强烈的入世思想。这首《陇西行》快马加鞭的急促,风风火火的杀气,也算是对他早年积极进取的一种诠释。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而在这些诗中,边塞诗无疑是最具豪情的。林庚先生在《唐诗综论》中也说,“边塞诗是盛唐诗歌高峰上最鲜明的一个标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其四)
青海上空,长云漫卷,渐渐遮住了雪山。站在孤城之上,遥望远远的玉门关,不禁想起家乡和亲人。“黄沙百战穿金甲”,短短七个字中,深藏了战争的长久与艰苦,时间的流逝犹如滚滚黄沙,在身经百战中,渐渐磨透了将士们身上厚重的铠甲。这漫长的军旅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可是,没有短暂的分离也便没有长久的相聚,只有打退了外族的入侵,才能回归田园,过幸福的日子。
想一想,还是要鼓励自己,激励同伴,于是写下这样的豪言壮语,“不打败敌人绝不还家。”辛劳与责任,光荣与梦想,都在气势如虹的边塞诗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有人说,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意气风发的时代,因为强大,也因为壮美。
辽阔的疆土,壮丽的河山,常常能令诗人们徒增豪迈之情;而这份冲天的志向,又以恢弘的诗篇丰富了大唐的雄壮。黄沙漫漫,白雪纷纷,边塞生活的劳苦与艰辛,恐怕是许多诗人早已料到的。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争先恐后地涌向绿色的军营。辞家而去保家,跑到条件恶劣的前线去体验生活,兑现自己的想象,不怕刀兵相见,流血与牺牲。究其原因,恐怕和唐朝战争频繁,且胜战较多有关。所以,岑参说,“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只有金戈铁马的纵横,才能更好地泼洒青年人的赤诚。而这份热烈的冲动,也燃烧了更多的激情。
而在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交织下,苦寒之地的边塞荒凉,也常常变为诗人眼中的奇绝美景,散发着迷人也诱人的芬芳。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饯
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岑参的边塞诗似乎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语意新奇,壮烈而又瑰丽。诗歌从茫茫黄沙入手写起,戈壁的荒漠与寂寞都在这幕天席地的浑黄中展开。首先是狂风怒吼,那些像斗一样大的碎石,随着狂风满地滚动,飞沙走石的险境历历在目。匈奴借着草黄马肥的机会,率领大军来侵犯大唐江山。将士们晚上都不脱盔甲,顶着如刀的狂风在暗夜里行军。
最为奇特的是那些同样劳累的战马,在寒冷的天气里,可以看到马毛上虽然沾着雪,却因连夜行军的奔跑,而令它们浑身冒着热气。但是天寒地冻,那热气一遇到冷空气,反而形成了一串串冰花凝结在战马的身上。而军帐里正打算起草檄文,却发现砚台里刚刚倒出来的墨水也凝成了冰。
在这呵气成霜的时候,诗人的笔墨却似乎更加酣畅淋漓。他说战士们顶风冒雪的姿态一定会吓倒敌军,料想连仗也不用打了,我们就可以胜利还朝。虽然这只是岑参浪漫的幻想,但他对边塞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描摹,却给人以蓬勃的激情,豪迈的气势,擦出了电光火石般的力量。
塞外风光的奇特与莫测,是大唐子民所无法料到的。如果不是亲历战争,恐怕岑参也很难从变幻莫测的气候中,捕捉到灵感的火花。作为由南方而来的战士,岑参对北方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北风吹,大雪飞,塞外苦寒美。当他以“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来描绘北方的风景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奇。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选摘
平地而起的北风,吹折了“白草”。八月秋高气爽之际,胡地竟然已经开始大雪纷飞。而大雪骤然降落,一夜春风,犹如千朵万朵的梨花沉沉地压在枝头。而诗的末尾处,岑参送客来到路口,漫天飞雪再也找不到客人。山回路转,只有雪上空空地留着马蹄的痕迹。在这歪歪斜斜的脚印中,岑参看到了什么呢?苦寒之地的奇景、豪情,亦或是如白雪一般悠悠不尽的思乡与惆怅。
战争的终点是和平
其实,和西方人的对抗性相比,中华民族历来都不是一个“尚武”的民族。西方文化有很强的爆发力,生命的底色常常是为尊严、为爱情而战,著名诗人普希金就是死于一场决斗。而翻开古希腊神话,那些纵横在战场上的勇士,身上都凝结着股股杀气,“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要被激怒了,就一定要将这盆烈火打翻,以换来更辽阔的燃烧。
相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喜欢冲淡、平和,也因此讲究中庸,守成,力求找到一种较为平和的方法来解决争端和纠纷。圆润与通达,似乎一直是中国文化如水般的底蕴。但“水随器而圆”,有清澈的池水,宁静的小溪,自然也有湍急的瀑布,拍岸的惊涛。
就像中华民族虽然并不崇尚武力,但也从不害怕战争一样。面对外敌犯境,很多诗人都表达了无所畏惧的信心: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明代文学“后七子”的领袖李攀龙,将王昌龄的这首《出塞》评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足见赞誉奇高。诗中说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不能简单理解为秦朝的明月,汉朝的关塞。而应该将秦、汉、明月、关塞,都融合在一起,叠加成各种不同的画面。在唐诗中,有许多类似的写法,如白居易的“主人下马客在船”,其实也是主人和客人都下马上船的意思。了解了这种“互文见义”的手法,也便能更深刻地理解这种时空的距离感。
自秦汉以来,冷月边关,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而停在月下关口的征战似乎也从未停止。在辽远的时空里,战争似乎成了明月、关隘唯一的主题。万里征途,将士们此去还没有回来。假如镇守龙城的卫青还在,抗击匈奴的飞将军李广还在,便再也不会有外敌入侵边境。实际上,龙城和飞将都不是指代某个人,而是暗含了对良将名臣的呼唤。只要有这样勇猛的将军,便可以让人们过上和平的生活。其实不仅是秦、汉,世世代代的人们所渴望的都不过是安居乐业的生活。
这首诗看似平常,写的是古代常见的边塞战争。但实际上却暗含了一个主题:和平。
王昌龄说只要有奋勇杀敌的将军,为国捐躯的战斗精神,就可以抵御外族的侵扰,还百姓以安宁。这里,并没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胆魄,也没有“直捣黄龙”的野心,在他的心里,只要能够镇守住边疆的平安、祥和,对敌人有震慑力就足够了,并无攻城略地,挥师抢占别国领土的意图。而这份“点到即止”的战争观,其实就来自于传统文化的“平和”之气。
《论语》中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翻译成现代文字,就是:礼的功用就是要以和为贵。而君王治理国家,最宝贵的地方也正在于此。而中国人向来性情温润如水,农耕文明的安定性也决定了,这个民族不像游牧民族那样喜欢打仗。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历代百姓的共同心愿。所以,中国古人的战争,绝少是为了征服,而更多的是希望以短暂的战争换取长久的和平。
如此一来,“战”似乎就不再重要,而如何“战”,并快速结束战争就成为了讨论的焦点。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前出塞》
杜甫说,挽弓一定要挽强弓,用箭一定要用长箭。这是说在进行战争前,要先准备好自己的工具。强弓、长箭自然都是锐利的武器,有助于战事的胜利。而射人的话,可以先射倒他的马,马倒了人自然也就丧失战斗力了。如果擒贼的话,应该先把他们的头领抓住,这样的话,“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敌军队伍一乱,自然就对我方战局有利。
为什么要射马、擒王呢?因为可以少杀人,而且快速结束战争。所以,杜甫接着说,杀人是有限度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疆域。如果能够制服他们,不再忍受他们的欺凌和侵略,又何必多杀无辜的人呢?这似乎暗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为贵”的思想。
《孙子兵法》有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的就是百战百胜虽然值得庆祝,但并不是最好的事情。能够不经历战争就让对方投降,或者如飞将军那样镇住敌兵,才是上上策,是最高的计谋和智慧。与杜甫的“守成”完成了思想内涵的一次对接;更将中国如水般的智慧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刘叉《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因为同样的清澈、明亮,古人常常以水喻剑。诗人说,我的手里拿着的是一柄上古传下来的好剑,剑如流水藏在我的掌心。如今临行之时,我将这宝剑赠予你,她锐利的锋芒,如水泻地般流畅。但请君记得,不要把她用在个人细小的恩仇上,要用在建功立业的大事上。全诗清凉如水,婉转自如,“流”与“泻”二字有水的动感,也有剑的光芒。赠剑之时的叮咛更显水样的哲思:不要为小事剑拔弩张,而应该用这宝剑行侠仗义,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
而另一位诗人张祜也曾表达过类似的观念。
三十未封侯,癫狂遍九州。平生莫邪剑,不报小人仇。
张祜《书愤》
诗人说,我有世所公认的莫邪宝剑,却从不会为报私仇而轻易动用。这虽然只是个人的理想,但也可以看出古人在“争斗”之事上的原则。个人恩怨上,不会因为小事而引发殴斗,那么民族大事,更不会为了利益的取舍,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能够有良将镇守边关,能够有容人的气度和雅量,不触犯边界或尊严的底线,就是可以容忍的让步。毕竟,战争只是一时之事,装在人们心里的还是对和平与安宁的渴望。
古道,热肠也柔肠
有时候,对于渴望成功的男人来说,事业和家庭两者似乎同样重要。没有自己的事业,会折损男人的尊严;但缺少如花美眷、幸福婚姻,似乎人生也少了几分春天。“平生只流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古往今来,所有荡气回肠的故事大抵如此。匹马戎装虽然是每一个铁血男儿的梦想,但关河梦断,终究还是对平凡的家庭生活怀有一份深深的依恋。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杀人莫敢前,鬚如蝟毛磔。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能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李颀《古意》
幽燕一带自古多豪客,从小在那里长大的男子,注定会沾染慷慨悲歌的士气,也便多了几分刚烈与彪悍。长大以后更是从军戍边,将勇武的气概泼洒在疆场之上。文人间的逗趣常常是雅致清新,“摘花高处赌身轻,惯猜闲事为聪明。”而武将们的打赌却恰好相反。他把最重的赌注压在战场上,争做杀敌的英雄,为取胜甚至不惜生命的代价。凶煞的胡须如刺猬的毛刺一样密密地直竖在脸上,强敌当前,居然不敢和他靠近。
在这紧张的节奏中,人们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七尺大汉,手持雪亮的战刀,背后黄沙漫漫,他怒目而视的眼神,吓倒敌军无数。就是这样一幅雄壮与伟岸,将男子汉的铮铮铁骨都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身后,黄云卷着白云,在天边翻滚,胸中的激情陡然升起,“未报国恩,未立战功,怎可回还?”
假如这首诗就此结束,留在人们印象中的,就仅仅是一个彪形大汉,或者是勇猛的张飞,也可能是鲁莽的李逵;像陈列在历史博物馆中一个寻常的雕塑,栩栩如生,但很难血肉丰满。所以,李颀也像雕刻家般,对笔下的人物进行了修订。于是,他写到:辽东少妇年方十五,善于弹琵琶也善歌舞,今天忽然用羌笛吹奏了出塞的歌曲,曲波荡漾下,三军将士挥泪如雨。如此写来,不仅将虎虎生威的硬汉写得柔肠百结,也勾起了离家多年的军人们浓浓的思乡之情。
在外征战多年,乡音是一段脆弱的往事,一经提起,就会令漂泊的心灵支离破碎。当年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之声响起,军心动荡,思乡情切,部队再也无意征战,只盼着战争结束回归家园。这些曾经奋不顾身为功名,为事业,甘洒热血的男子汉,苦、累、伤、痛,都不曾令他们落泪。但家乡的音乐温柔流转,像一股清泉漫过心田。少时的同伴,老迈的爹娘,久别的妻子,那些流淌在岁月中的记忆被熟悉的旋律轻轻地唤醒。被刀光剑影磨出老茧的心渐渐如剥了壳的荔枝,露出了内在的甜美和柔软。
这一切不但没有损伤英雄的形象,反而还能为他们的人性加分。
一个只知道杀敌报国的男人固然值得尊敬,但丝毫不为儿女情长牵绊的人,似乎也少了几分人性。反倒是李颀笔下的这些将士,有执著的血性,但也同样为父母妻儿动情的泪光,才让人感到他们的铁血柔情,品出丰富的人生体验。
高适在《燕歌行》中有诗云,“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隔山隔水,两两相望,挡得住的是彼此的身影,挡不住的是思念的深情。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王昌龄《从军行》(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王昌龄《从军行》(其二)
王昌龄的这两首《从军行》虽然写法各异,但主旨却是同样的情绪:思乡。第一首写烽火台上,孤独的城楼矗立在荒凉的狂野上。举目四望,秋意渐浓,凉风一起,更添寂寞之情。此时,忽然传来笛声,曲调悠扬,如泣如诉,很像亲人嘤嘤的叮咛。想起久别的妻子,这个时候,也一定坐在深闺里想念我吧。思及至此,不禁在心里深深地叹息。这长长的思念如漫长的征途,又像茫茫的荒漠,斩不断,理还乱,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第二首从军行描写的也是类似的情绪,只是角度更为新颖。诗人起笔本是一派歌舞欢腾的景象,音乐和舞蹈不断地变换,翻新出新的曲调,但换来换去总是离别的伤情。这样的曲子总是能拨动人们的愁绪,而这愁绪又似乎总也听不尽。是乐曲不尽,还是曲尽人心愁绪不绝,诗人没有交代。但是,忘不了还是不想忘,似乎并不重要。唯一令人动容的是,原来这欢宴的底色上早已涂抹了一层重重的伤痛。于是,忽然想起那长城,长城上高高的静静的秋月,苍茫悲凉,冷月无声。
这些烽火台上的征夫,歌舞欢庆的士兵,哪一个不是别家而来,谁能没有归家的渴望!平日战火纷飞,生死一念的战场让人无暇顾及内心的感情。唯有在寂静的秋风中,落日的余晖下,才能想起家的温暖。岑参在《碛中作》一诗中说,“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离家多日,漫长的西征仿佛要走到天边,而天边辽远的景色一旦映入眼帘,天高地阔,又想到此时离家已经有两个月了。细细品来,思乡之情,皎洁如月光泻地,莹润,但也清冷。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非常柔软的心房,存放着所谓的“儿女情长”。所以,常常有人评论《天龙八部》,说假如阿朱不死,萧峰最后也不会跳崖自尽。因为他知道,有那样一个女子,是始终等着他的。
这份深情的牵挂,犹如放风筝的时候,握在手里的长线,虽然飘荡出很远很远,但你总是知道,一切都是为着最后的团圆。
文人的意气与书生的骨气
在生产力比较低下的古代,书生们常常因为寒窗苦读,无法参与田间劳动,而养成一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文弱形象,就像《新白娘子传奇》中的许仙一样,虽然儒雅,却少了几分英武,更别说霸气了。书生意气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撑,实在太没战斗力了。但常常又是因为他们柔弱的文字,激荡起人们心底的豪情。
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
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
贾岛《易水怀古》
当年荆轲刺秦,行至易水,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天地愁云,送行之人无不变色。后来荆轲虽不幸失手,但他肝脑涂地的热忱与忠诚,却令后世深深铭记。贾岛在易水畔,想起荆轲的故事,便写了这样一首诗。他说荆轲用自己的节烈书写了历史,也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了光辉的一笔。如今的易水桥上,寒风萧瑟,依然有当年的肃杀之气。易水东流,即便能有流尽的一天,荆轲的勇敢也将名流千古,丝毫不减。
荆轲在走的时候已经想到了“一去不复返”,明知赴死也毅然前往,这份侠之大气,震动了贾岛,被诗人赞为“虽死犹生”,即便海枯石烂,依然英名永存。
后人读诗,常常知道“郊寒岛瘦”,知道贾岛的专注与推敲,却并不知道,在贾岛的心里,也存着这样一份天地豪情,英雄气度。读书人的心底,除了一声长叹外,还有对壮士的悲鸣!
对英雄的呼唤,似乎是每个时代都有的渴望。像李清照那般的弱质女流,在心里也对英雄有着深深的敬仰,“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南宋朝廷偏安江南,苟且偷生,在李清照看来,没有收复河山的志向,与蝼蚁无异。在她的心里,项羽那样宁折不弯的精神,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应该具备的品质。而投笔从戎,似乎也是每一位书生的心愿。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藉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王勃《腾王阁序》节选
这段文字的大意是:一个人老了,但是志气应该更加健壮、旺盛,怎么能头发一白,就改变自己的志向呢?有时候人难免遭遇精神困苦,但不管如何艰难,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冲天志向。惟其如此,即便喝了贪泉的水,也会觉得神清气爽;即使身处干涸的地方,也会觉得心境欢快。北海虽远,但乘风就可达到;早晨已经过去,但珍惜黄昏也还为时不晚。孟尝君心地高洁,空怀一腔报国的热忱,阮籍恃才傲物、放荡不羁,难道要像他那样做穷途的哭泣?
在经历了这些选择与坚定之后,王勃鼓励着别人也激励着自己。所以他说,我地位非常卑微,不过是“一介书生”,但已经二十岁了,却不能像终军一样去请缨杀敌,我羡慕宗悫长风万里的英雄气概,但也同样怀有投笔从戎的志向。这就是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他虽然谦卑地说“三尺微命”,却志存高远,且丝毫没有倦怠生活之情。
大风起,云飞扬,得猛士,安四方。在古代文人的理念中,始终持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为苍生谋福祉一直都是他们的执著追求。
天覆吾,地覆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李泌《长歌行》
这首诗的大意是:天覆盖着我,地也承载着我。天地生我应该是有意义的吧。否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直接得道成仙,或者也可以担任比较重要的职位,总之是应该有意义的。不然的话,难道让我既得不到富贵功名也不能修炼成神仙吗?这岂不是令我枉为七尺男儿,愧为大丈夫!大丈夫啊,就是要有志气有抱负,将平生的理想都放在建功立业之上。各位诸君,可以看我这短短人生,百年之事,等到我功成身退的时候,就会乘一叶扁舟,到五湖四海中过自己逍遥快乐的日子!
看李泌的理想,似乎和春秋时的范蠡有所相似。治国平天下,我可以为国为民生死不惧,一旦成就霸业,反而功成身退,隐姓埋名,过隐居的日子去了。就像汉初的张良,他辅佐刘邦打败了项羽,为汉朝江山的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却不领赏,放弃了高官厚禄,跑去寻仙学道,求长生不老去了,实际上也是另一种隐居的生活。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共通的追求:就是“做一番大事业”!但是,他们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也不追求功名利禄,只是在家国有难之时,挺身而出,怀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心愿,来改造时代的!
所以,李泌说“业就扁舟泛五湖”,成就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也完成了历史的转折与递进,功成身退时便了无遗憾。
从王勃一介书生的请缨,到贾岛易水怀古的慷慨悲歌,还有李泌建功立业后泛舟游湖的洒脱,似乎可以看到传统文人“安邦定国”的一种情结,用《老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这文弱书生气中的指点江山的激昂,挥斥方遒的震荡,似乎凝聚了中国文化至柔至刚的精神内涵。就像故事里的许仙,虽然温文尔雅,没有男子的刚烈与勇猛,却能够在白娘子被镇压雷峰塔下后,坚持自己的信念,吃斋礼佛,为妻子祈福。所谓英雄,既有荆轲的悲壮,也应该有许仙这种以柔克刚的坚韧吧。惟其如此,才能把手中的文化和力量,汇成刚柔相济的一潭活水,穿山过海,无往而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