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外谈诗(词外诗丛)
作为宋代文学的标志,宋词是当之无愧的。但大家却常常忽略,即便是在宋代,写诗也和唐朝一样是受人尊崇的。词,最早的时候不过只是“诗余”罢了。而宋诗的哲理、思辨等特长,不仅是整个中国诗史上重要的一环,也是对唐诗的突破与自身的开创。
特此开辟一章,围绕宋诗最集中的几个主题,撷取小诗若干首, 以期为宋诗正名,并愿借此更细致地描摹宋人思想感情发展的脉络。
是以为序。
幸福就是醉倒在旖旎的春色中
在历史的轮回中,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生命。
治乱兴衰是它的基调,离合悲欢是它的线索,春夏秋冬是它不变的段落。
春去秋来本是自然常态,却常常因为文人墨客笔底的风流,令四季沾染了不同的色调,让春天的浪漫、秋天的悲凉,都披上了神秘的“衣裳”。曹雪芹说《红楼梦》中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名字清丽脱俗,各个如鲜花怒放,带来春天的气息;可其中却暗含“原应叹息”的悲伤。这样的春天,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果然,姐妹们的命运死的死、散的散,一片伤春的残破景象。这似乎也与家族的落寞、社会的衰败有着休戚与共的关系。所以,人们常说在中国文学里“一切景语皆情语”,不管是秋冬还是春夏,只要是四季循环往复,总脱不了这景色背后的深情。
故而,刘禹锡可以在盛唐高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虽然与刘禹锡个人的气魄和襟怀有关,也同样与唐朝恢弘的气度、壮志凌云的豪情相关。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也是这个道理。
秋天在唐朝虽然繁华落尽,但瑟瑟秋风,必然换来凛冽寒气,肃杀的氛围非他朝可比。
如果说唐朝的宽容与大气令诗人们常以秋为美,那宋朝的婉约和细腻则以春为最爱,恰如二八少女,袅娜行走在江南微雨中,回眸处,媚态丛生。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朱熹《春日》
在一片湖光山色中,春天是最好识别的,姹紫嫣红、阳光灿烂。当然,也有解释说,朱熹从未北上,更不可能到过泗水,“寻芳”乃暗指追寻圣贤之道,而“万紫千红”则如孔学的遍地开花。但不管诗意如何解读,终究是一首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春之序曲。天光云影共徘徊,自然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赏春图。
同样喜欢春天的还有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西湖的六月,毕竟与四季的其他时间不同。那接天的莲叶无边无际一片碧绿,而莲叶中盛开的荷花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别样的娇红。接天莲叶,笔法波澜壮阔,而映日荷花却也显出几分甜美。于恢弘之中点染出绚烂和生动,于无边辽阔中捕捉出情趣与风韵。这似乎是宋代诗词的特色,也仿佛是宋朝的精神气质与时代风貌。
所以很多人说,宋朝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豪放派”。所谓的豪放,都不过是婉约延伸出来的舒展。虽然能够绽开得更加绚烂一些,但终究不过是一朵开在世俗中的花。任凭如何风华绝代,也脱不了旖旎和香软。这话也颇有点道理。
由古至今,文人墨客皆喜欢在“西湖”上做文章,沉在西湖里的诗篇不胜枚举。因为西湖不但景美,而且情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这鱼米之乡,配以湖边绵绵细雨,在乌篷船里喝一壶香茶,与三两旧友促膝长谈;又或抵足而眠,卧于阳光缠绵的湖面,可消十年旧梦。如能再偶遇苏杭美女,更有一段悄然情事留于掌心,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很多时候,与其说是西湖的美景陶醉了文人,不如说文人发自内心地愿意深深地沉浸在西湖的春天里。连顶顶潇洒的苏大学士,也不免对西湖动了情: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苏轼 《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在这晴空朗照下居然飘起细雨。水映日光,日照水波,波光荡漾,雨气弥漫,缠绕在这湖光山色中,从水到山,很自然地令苏轼想到了人。把西湖喻为西子,无论淡妆浓抹,都一样光彩照人,仪态万千。这个比喻生动贴切、明白晓畅,将西湖的风采与西施的流光溢彩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形神气韵相得益彰。令人在留恋西湖的时候,感叹西施的美丽,更赞叹苏轼的才华。今古之人,湖中之景,景中之人,都高度地融为一体。
在一般人的眼中,苏轼是只会歌咏“大江东去浪淘尽”、“西北望射天狼”的风流人物,他能够写出如此清丽、脱俗的小诗,实在令人惊叹。但仔细想来,宋代最为流行的文学形式便是宋词。而“词”因其语言、韵脚等方面多有限制,显得格局和气度都不如诗歌那般大气,反倒是情感的婉转、跳跃上显得比诗歌要灵活多变。
而这种诗词方面的差异也影响了宋代词人写诗的笔法。尤其是在描写风光的诗作上,体现得更为明显。总体来说,灵动有余而浑厚不足。
但有时候优势和劣势常常是互相转化的,宋代文人写作诗词,虽旷达不足却极有情致。
也因为这份情致,便有了“怪黄莺成对,怨粉蝶儿成双”的细腻与精巧,也是其他朝代所不可匹敌的优势。比如杨万里,面对接天莲叶的景色自是豪情万千,而面对一段小路也同样挥洒出一份田园趣闻:
懊恼春光欲断肠,来时长缓去时忙。
落红满路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
杨万里 《小溪至新田》
“赏春”与“伤春”在岁月和文学的长河中,总是有着悠久的传统。因为春色旖旎所以不忍离去,赏春和伤春便成为私底下互换的一组主题。
杨万里的小诗就是从恼春开始写起的。这美丽的春光,来的时候那么悠长,千呼万唤始出来,而走的却如此匆匆。满园的落红被行人踏在脚下,无人怜惜这消逝的春色。按着一般诗人的理解,这落红碾作尘土,自然是心生幽怨,十分悲戚。
不料,结尾处忽然笔锋一转,将“花泥透脚香”搬到了诗歌的殿堂。仿佛那些凌乱的花瓣已经从脚趾间纷纷涌出,在这小溪边、田埂上,踩出了春天的一串脚香。犹如行走尘埃,忽然踩出一朵花来,不仅令人心生惊喜。
而这惊喜正是宋朝的春天。
万紫千红、映日荷花、西湖西子、脚踏香泥,这些生活的情趣和欢乐,只有在宋代诗词中才能得到深深地体验。
在被宏大话语不断囊括的唐朝,被苍凉尘沙不断漫卷的汉代,绝少有人能够细心观察周遭的生活,品读春天的美丽与娇小。
唯有宋代的文人们,才有这份婉约、细腻,也才能独得这份春天的快乐和小资的情调。
一生所求只为“更上层楼”
生在不同的时代、国度、民族、甚至地区,在生活习俗、宗教信仰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人们的生活也常常千差万别。这就像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却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可是,每一片树叶都要吸收阳光、水分和温度。就像每一个人,都要经历四季的轮换,生命的悲喜。虽然经历未必都可以复制,但对生命的感悟却十分相近:比如“花开易见落难寻”,“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些诗句,都凝结着诗人们对生活的感悟,包含着获得人生智慧的惊喜、期待和振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这首《题西林壁》是苏轼由黄州被贬汝州时经过庐山所作。瑰丽的山水激发了苏轼的豪情,也引发了他的哲思。从正面看,庐山连绵起伏,山岭相接,排开一座巍峨的高山。从侧面看,庐山挺拔秀丽,山峰高耸入云,气贯长虹。从远、近、高、低等各种角度看庐山,都可以看出庐山不同的风貌。人们没办法看清庐山的真面目,只是因为自己身在庐山之中。
身在庐山之中,连绵的山峦,峭拔的山岭,错落的丘壑,能够细细地看清一草一木,却很难看见庐山的全貌。这有点像盲人摸象,人们只能就自己看到的局部来歌颂美景,却不知道山外有山,水外有水,庐山之外,更有庐山之景。“人在其中,当局者迷”的道理就这样在横看竖看之后,清晰地呈现出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无论怎样看到的庐山,都是庐山的真面目,但却又都不是庐山的全景。
人生常常如身在庐山,虽然苦苦追寻,却似乎永远只能拽住冰山一角,而不能看到全貌。从游览庐山的美景出发,乘哲思之小船,抵达智慧的港湾,在“当局者迷”的岸边搁浅。小诗含蕴深远,令人百读不厌。
在宋代以前,诗歌的功能都是言志和言情,并没有把哲理融入到诗歌中。而到了宋朝,文、理、趣皆可入诗,于是多了苏轼等人的言理诗。
苏轼认为诗歌应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语言浅显易懂,道理深远悠扬。而他的《题西林壁》正是言理诗的翘楚,清新洒脱,明白晓畅,由景物至事理,于平淡无味中凸现人生的真知灼见。这一风格在宋代许多诗人的诗作中都得到了验证。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王安石《登飞来峰》
明山秀水的景色中,常常不但凝结了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包含着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们的深情。登高怀古,胸中涌起一腔激情。这是中国式文人的专利。但这一次,人们都猜错了。
王安石登上飞来峰,迈上千寻塔,放眼望去,大好河山尽收眼底。这千寻塔矗立在飞来峰上,天亮鸡鸣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远方海边的日出。所谓“耸入云霄”就是这个道理吧。眼前已经没有了任何遮蔽,视野之开阔,胸襟之阔达,绝非平地之时所能想见。在这高处不胜寒之地,王安石笔锋一转,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不再害怕有任何浮云能够遮挡视线,主要是因为我已经站在了最高的地方”。这句看似登高远眺的评价,实则蕴含了人生许多的哲思。
李白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王安石在《登飞来峰》中反其道而用之,借自己格局的广大、气度的开阔,反而讲出“不畏浮云”的豪言壮语。王安石曾位列宰相,不顾他人反对,坚决执行新法,也算是这种气魄的一个体现。
其实,不只是登山,人生境界又何尝不是如此。“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很多时候,随着思想的逐渐成熟,常常让人感叹当年的青涩与无知。蓦然回首,才发觉当年那么多无法参透的道理,并不是过程如何不能忍受,而是自己的心性没能够达到超脱的程度。
所以,想要不被飘荡的白云所遮蔽,就需要不断提高人生的境界和修为。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勉励,也是对后人的一种激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只有不断提升心灵的境界,才有可能不被世俗的功名利禄所侵染,保持高洁的心态,超越的风姿。
从苏轼的人生方圆皆因角度不同,到王安石的积极向上,宋代诗人常常将自己的人生体悟融化在诗歌中。借眼前之景、景中之物,生发出人生的哲理,沿着写诗的小径,缓缓走向人生智慧的大路。
在这条通往哲思的路上,一次次动心的感悟犹如春天的桃花,扑面而来的是缕缕香气,握在手里的是段段诗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以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苏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在尘世间行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又回到这里,就像飞来飞去的鸿鹄,在雪地上落脚又飞去。只有那偶然留在雪地上的爪印,深深浅浅地泄露了行踪。但是,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事,飞鸿的去留本来也不计较东西。“雪泥鸿爪”正是由此诗而来。苏轼从飞鸿一连串偶然的脚印中,思考出人生和命运的不可知,这感慨与追寻不禁令人沉思。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新旧党派之争令他的仕途屡遭坎坷。所以他在诗中写到,“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表面上是为孩子写诗,实际上是讽刺权贵,抒发一下自己的牢骚。
所幸的是,苏轼有一种阔达的襟怀,能够把这些磨难都当成人生的一种历练和财富;也就一次次在人生的低谷中积攒了宝贵的精神力量。所以,他能够参透人生无常,但却从未放弃过努力。
他深深地打捞起生命无常的叹息,却又充满乐观积极向上地生活。正如飞鸿的来去即便不考虑南北东西,但偶然间的爪印,也同样无比珍贵。这或许是苏轼一生的原则,也是他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准则中,“知其不可而为之”乃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这既需要通达彻悟的智慧,也需要乐观放怀的态度。就如有位学者曾说过的那样,“一个能够站在悲观主义的废墟上,仍然微笑着面对人生的人,他的乐观才会显得不廉价,从而变得更有分量。”这似乎也是苏轼、王安石等人的一生屡跌屡起的真实写照。
诗歌犹如一扇天窗,诗人们常常借此探寻世界的奇妙,也由此反思自我,光照内心。能够穿透人生的无常,借由诗歌的小路,采撷智慧的芬芳;才能在繁华落尽之后,一语天成,凭借浅显的文字,梳理内心的理想。
其实,人生到底像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的境遇,都应该以昂扬、振奋、积极的精神去面对,惟其如此,才能领略千姿百态的人生,品咂出宋诗中理趣的况味。
长短各有,相辅相成
很多人喜欢把唐代叫做“诗唐”,因为唐朝是诗歌的海洋,诗歌的巅峰;它的成就只能被后世仰望而无法超越。所以,在唐之后,宋诗、清诗虽然也都有自己的成就,但却常常被唐诗的光华而遮挡。
所以,世人多知唐诗的丰腴、圆满,却不太了解宋诗的理趣、思辨、风骨,都非唐诗所能及。
学者缪钺对唐宋诗歌的异同曾经有过精彩的评论,“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华茂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读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读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
这段著名的唐宋诗之争,历来被看做是为宋诗抱不平的例证。但实际上,只要用心品读,就会发现宋诗的确有许多不同于唐诗的特色,比如对人生理趣的探讨,对事理哲学性的思辨等。很多在其他朝代需要用论文来大篇幅讨论的观点,在宋代诗歌中,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把很多生活中的哲理,剖析得很清楚。
试举苏轼著名的一首《琴诗》为例。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琴诗》
苏轼说,要说琴上可以发出琴声,为什么放在琴盒里的琴,却没有任何声音呢?如果说声音是从人的手指上发出来的,为什么听琴的时候不直接从手指上听呢?这首诗,看似犹如大学士在学小学生辩论,可实际上却映衬出深刻的人生哲理。
一架古琴,放在琴匣之中,没有“宫商角徵羽”,不能够自己发出优美的旋律。
一双巧手,只是举在空中,没有“哆来咪发嗦”,也无法凭空奏出奇妙的乐章。
琴常常有,而指头也人人都有,但却必须互相依靠才能奏出和谐的乐章。只有二者相辅相成,互相配合,心思周到且技术高超,才能合力创造出乐曲。凭任何一方,无论是多名贵的琴,多娴熟的技法,都没办法弹出美妙的音乐。这不但是艺术主体与客体关系的问题,也是一场包含玄机的“事”与“理”的探讨。
古人对“琴”有很深的理解。认为琴不仅可以弹奏出乐曲,而且可以直抵人的心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孔子学琴”的故事。
孔子跟从师襄子学琴,一首曲子弹了十几天。师襄子说,可以继续学习了。用现在的话说,老师认为你这首曲子已经及格了,可以学习下一首了。孔子说,我只是能弹得出这曲子,但还不知道其中的韵律和结构。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再问,孔子说,韵律是掌握了,但是志趣还不甚了解。再后来,又说未了解其心志。直到有一天,孔子弹奏中,有时若有所思,有时怡然高望,目光深远。
于是,孔子对师襄子说,他胸怀天下,志存高远,这个人应该就是文王。师襄子听后,连忙起身拜倒,“我的老师也认为这是《文王操》”。这个故事虽然有孔子善学的精神在里面,但也体现了中国大儒一脉相承的艺术精神。
也就是说,能在普通的琴声中,听出韵律、节奏,胸怀、胆识,甚至连文王的状貌、情态、志趣都可以揣测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知音”。
中国人对于“琴”中的知音历来有许多故事,其中有一条恒定不变的就是“琴”声也是一种心声。
嵇康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从此而成为绝响,也是这个道理。并不是《广陵散》有如何珍贵,而是嵇康所代表的魏晋风骨,令琴声有了特别的回响。只要了解中国古人对“琴”赋予的各种含义,便能够容易领会苏轼的《琴诗》。
苏轼的这首诗,看似是在说琴,实则也是在说人生。
人生的境遇犹如他所喜欢的佛法,既需要客观条件的具备,也需要主观的争取,二者的有利契合,才能奏响人生的完美乐章。只有协调好琴与指、情与理、理与趣、趣与义等的关系,才能获得人生智慧的精进。换句话说,独木难成林,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和物,事物之间是互相依赖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也是这个道理。而卢梅坡的《雪梅》正是此种真意的代表。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卢梅坡是南宋诗人,自号“梅坡”,生卒年不详。我们大概只能从宋代诗词中窥见其罕见的身影。
古往今来,许多诗人都喜欢把梅和雪放在一起吟咏,因为雪和梅都是报春的使者,是四季轮回,万物复苏,春满人间的征兆。所以毛泽东有《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可历来人们只见梅花的高傲、雪花的圣洁,却没人把她们放在一起。倒是卢梅坡,这个爱雪也爱梅的人,有这份闲情雅致评断她们的高下。
梅花和雪花都为了争春之先,占春之色而不肯互相谦让;诗人只好破费心思来评价她们。如果公平地说,梅花虽然逊色雪花的洁白晶莹,但雪花也输给梅花一段清香。这种写法,看似“各打五十大板”,没说出各自的优劣,而实际上却显示了诗人的高明:梅逊雪白,雪输梅香。
世间万事万物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只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扬长避短,发挥各自的妙处,才能将情趣和理趣融合在其中。
这与苏轼“琴”与“指”的关系恰有异曲同工之妙,骨子里都透着各有所长的道理。琴有琴弦,但没有撩拨的手指也不能听其音;指有技法,但没有古琴的配合也无法独自成音。琴与指互相依赖,相辅相成。而梅与雪亦如是。
世间若无雪花的洁白,便少了清雅;但若无梅花的清香,又缺了神韵。梅与雪都是春天的象征,少了哪一个,春之色都会暗淡无光。从寻常事物中参透理趣、哲思,并提炼出人类永恒的哲理,是苏轼和卢梅坡的高明,也是宋诗思辨的特长。
山河破碎,一块烙在心底的伤疤
1281年是他在人间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没有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慷慨,也失去了“天地有正气”的豪迈。一个英雄的悲歌就此即将谢幕。留在人间的,只有想念亲人的深情,期盼团聚的梦想,还有堂堂岁月一掷如梭的寂寥与怅惘。
英雄气,儿女情,忽然触碰到人类心灵最温柔的角落。将军百战死,原来都不过是为了解甲归田的时候,可以安居乐业。
就在这样一个除夕夜,南宋诗人文天祥写下了这首《除夜》。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在这样一个欢闹与喜庆的夜晚,文天祥想到了自己的亲人。
这一生,为了建功立业,为了统一中原,无数次打拼,却无数次失败。风餐露宿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但是如今,国家已经灭亡了,还何谈自己的家庭与幸福。辛苦一生,终究是两手空空,既不能保国也无法保家。就在这样貌似平和的诗句中,掩藏着一颗悲苦、落寞、孤独的心。“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曾经的热血男儿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想到的是家庭温暖的港湾。
但是,国已不在,何以为家?
久经沙场的将军在生命即将落幕的时候,已经不再显示自己的铮铮铁骨,而是暴露了自己最柔软的疼痛——没有国,没有家的普通人的伤感。也正是这一点寻常人的情谊,扣动了无数人的心弦。
或许,这里融合了人们对“南宋”的怜悯和同情:她始终在逃避战争,但战争却总来挑战。她总是在振作立志奋发图强,却无力回天屡屡惨败。她总是在挣扎,但终于还是淹没在异族坚硬的铁蹄下。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这是南宋著名诗人戴复古的传世名作《淮村兵后》。在断壁残垣的破败景象中,戴复古抒发了自己感时伤世的情怀。桃花从来不知道人间的悲欢,每到春来,灿烂还依旧;但是这早春的阳光似乎更添凄凉,毕竟已经没有人间的“桃花源”了。茫茫的烟草,只有飞来飞去的乌鸦在聒噪。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所有的生活都在这里荡然无存。
曾经,残垣枯井的前生,这里也是一户户幸福生活的家庭。
在中国古代社会,“井”是生活的象征。人们依靠井水洗衣、洗米,在井边劳作、生活。
“凡有井水处,必能歌柳词”,是说人人都知道柳七郎的词,而如今,那些曾经在井边嬉闹的二八少女,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唱“晓风残月”了。破败的南宋,逃亡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风花雪月呢!同样是一口井,曾经的喧闹已经尘埃落定,只有岁月的枯枝败叶躺在井边,见证人世的沧桑变化,王朝的哀叹与无能。
山河破碎,始终是烙印在宋朝人心中的一块伤疤,逢上阴雨连绵,便会隐隐作痛。
扒开那些历史的杂草,在这些破败的枯井背后,那些曾经婉转清丽的宋词,如今都化作王朝衰落的呼喊与回声。
更有甚者,不但对此痛不欲生,甚至死不瞑目。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陆游。
陆游生在北宋末年,出生的第二年,金兵就占领了北宋的都城;第三年,金兵俘虏了宋朝的皇帝,北宋灭亡。
正是生在这样一个流离乱世,陆游从小就立志收复山河。可惜他一生报国,屡屡遭到主和派的打击,到了晚年终于被迫隐居。但他的爱国情怀却不能简单地随之雪藏,孤村风雨,熄不灭他的真诚。“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循着这样的悲哀与绝望,远离了金戈铁马的生活,他依然壮心不改。甚至临终还惦记着统一大业的实现。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一个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往往发出的才是最宝贵的真情。尤其是陆游的这句“死去元知万事空”,天地苍茫,人空空地来,空空地去,尘世间的一切都不过万事皆空。
但陆游的心里仍然有放不下的事业,这便是没能够看见中原的统一。这是一首写给儿子的诗,他交代了自己平生未能实现的理想,并期待儿子可以有所作为。并千叮万嘱,等到王师北定的日子,记得去我的坟头告诉我这个消息。
没有人能够知道陆游的儿子听到这首诗的时候,会作何感想。当一个朝廷朝不保夕,统治者只愿意偏安江南的时候,再多的仁人志士,再多的壮志凌云,也都不过是浮华大宋的一场皮影戏。上演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朝廷的调兵遣将,但绝对不要当真。
可是,当一个人不久于人世,作为他的亲人,又如何狠心戳穿他最后的幻想呢?
陆游的儿子应该会含泪应允吧,一如今天的人们含泪品读陆游这留在人间最后的期待。能够让自己的子民至死不忘报国之志,不知道是大宋的耻辱还是荣幸?
也许,痛苦的常常是后人,只有在翻阅教科书的时候,人们才会顿足捶胸地抱怨,假如当时怎样,历史便会怎样。
但历史怎样也不会改变的。生在那个羸弱的朝廷,就注定了挨打、受欺负,注定了不断卑微地退却,把自己的领土、子民,连同大宋的血脉一次次割让,直到鲜血撒尽大宋灭亡。陆游、戴复古、文天祥他们都能够料到这一天的到来。诗人,通常有着天生的敏锐,只是他们没人愿意相信。
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下,不只是披甲戎装的男儿,连女子也常常感到义愤填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在《夏日绝句》中说,生的时候是人中的豪杰,死了的话也是鬼魂里的英雄。人们至今都在思念项羽,就因为他不肯过江。当年,项羽逃到乌江,乌江亭长劝他火速渡江,重振旗鼓,他日再图霸业。但是,项羽觉得自己兵败,无颜见江东父老,回身应战,杀敌数百,刎颈自尽。
项羽的凛然正气和南宋朝廷的苟且偷生,一明一暗,一古一今,可谓高下立见。
作为一名女子,能够有如此气节和风范,飒爽英姿,不失女侠的魅力!只可惜,从李清照、陆游到戴复古、文天祥,宋朝的社稷并没有因为他们绝望的希望而千秋永固。
在宋朝的天空下,这些诗人们经历的是不同的时代。但他们同样遭遇过颠沛流离,所以懂得什么是民不聊生。
漫天尘沙,可以掩埋历史的堆堆白骨,却无法弥合国土沦丧时,刻在诗人们心头的累累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