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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只愿做个江湖醉仙

只愿做个江湖醉仙

世间存在着许多酒囊饭袋、醉生梦死之人,同样也存在着该被载入史册的不死之鬼。在这偌大疆域的元王朝里,那些出身卑微、职位不高却才识渊博的剧作家,他们记载下了人世的苦难,为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发出不平的鸣声,并且留下了经世不朽的文学作品,这些人也应该像明德圣贤、忠臣孝子一样,被载入史册,成为书中的不死之魂。

钟嗣成在撰写《录鬼簿》时,于前言中便表明了自己为何要为元杂剧家、散曲家立传。上面这段话便是《录鬼簿》前言的大概意思。本着这种信念,钟嗣成煞费苦心,终于令许多元文人不至于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即便一些文豪没有生卒年份、家学渊源可以记载,钟嗣成都想尽办法去推考他们的行迹、载下他们的笔墨。一部收录了诸多人心酸和成就的《录鬼簿》,成就了元文人,也成就了钟嗣成的一生。

钟嗣成在《录鬼簿》中批驳那些苟求名利的世人是“酒囊饭袋”,不像他们自诩的那么高明,他也曾屡次求取功名,不成之后才退隐江湖。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于满腹经纶的文人来说,入仕做官是最好的出路,十年寒窗苦读,不外乎为了谋得一官半职,得以一展长才,且能混口饭吃,那些不求功名的免俗者少之又少。张养浩、马致远、乔吉、白贲、郑光祖、张可久、徐再思等曲坛名家,哪一个不是求功名之后才知是一场空。人总是像孩子一样,没有越过那道门槛就说外面的世界好,等越过去了再想回来时发现里面的世界也变了。

钟嗣成一开始也抱着同样的求名心态,毕竟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他。元末,少年钟嗣成寄居杭州,在当地求学,受邓文原、曹鉴、刘濩等大儒的指导,同窗好友中还有后来的戏曲家赵良弼、屈恭之等人。他并非愚笨之人,反而满腹的治世之策,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却屡试不中。后来虽然当了一阵江浙行省任掾史,但一直得不到升迁,终看透官场的真实面目,回家写书、教书去了。不过,他并没有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消沉,胸中还存有文人应有的气节:宁做一个民间教学的乞丐书生,活得潇洒快活,也比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强上百倍。下面这两曲《醉太平》姊妹篇,便是他退居时表明心迹之语。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绕前街后街,进大院深宅,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请乞儿一顿饱斋。与乞儿绣副合欢带,与乞儿换副新铺盖,将乞儿携手上阳台,救贫咱波奶奶!

钟嗣成《醉太平》贫而风流的生活比做个有钱人容易得多,虽然住的是破砖漏瓦,穿的是破袍烂服,教的是贫人、乞丐和小孩,成为穷教书的其实也挺有意思。在大街小巷里讨口饭吃,如果遇到个好心的漂亮姑娘,施舍他一两床被子,给他个扎衣服的腰带,再和他谈谈情、说说爱,叫她祖奶奶都成。

《醉太平》中的主人公是钟嗣成的自喻,看起来倒像个泼皮小乞丐,语气满是调侃和撒泼,煞是可笑。然而,曲中人的生活境遇却正说明了元代文人“一无是处”的真实情况。在当时,民间有句流行语:“九儒十丐”。意思是,文人的地位仅仅比乞丐高一等。很多人读了一辈子书,始终未能举士,如钟嗣成般埋没乡野,莫怪他们要嬉笑怒骂、自讽自嘲。钟嗣成在《醉太平》里显露的心声,同时也是大部分文人的怨怼和无奈。而钟嗣成决定写下《录鬼簿》,也正是由此引起,他希望借自己的笔,将那些被埋没乡野的才子佳人尽数录下。

每记录一个人,钟嗣成总要反复琢磨,给予中肯评语,体察他们的生活境遇,细想他们的品格,在体味他人的生命意义时,也时时地寻找自己的生活目标。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百年光景还争甚?空赢得雪鬓侵,跨仙禽路绕云深。欲挂坟前剑,重听膝上琴,漫携琴载酒相寻。

钟嗣成《凌波仙?吊乔梦符》讲到前辈大家时,钟嗣成多会做一曲或一诗为其总结或是吊念。此曲正是为乔吉(字梦符)所写的悼词。如果留意乔吉的人生经历,会发现他与钟嗣成的一生极其相似。两人都曾在杭州寄居过多年,空有报复却始终作为布衣以了残生。最后,乔吉选择浪迹天涯,钟嗣成则窝在杭州城中教书写剧本。

钟嗣成笔下的乔吉,一生孤独,流浪“湖海少知音”,费尽心思争得功名,百年光景过后只剩满头白发,继而驾鹤西去。乔吉曾自称“不应举江湖状元”,表示江湖中的才子绝不去争名逐利,对自己外出旅行和放荡生活给以安慰似的肯定。乔吉自我疏解,故作潇洒,但钟嗣成却知他实则凄苦,是以在《凌波仙》的前半曲书写乔吉悲情的生活经历。乔吉死后,钟嗣成很想到他的坟前洒一杯水酒,挂一柄长剑,弹一曲乔吉所做的曲子,以慰乔梦符的魂灵。

“挂坟前剑”是钟嗣成引用春秋时季子赠剑给亡故的徐国国君的典故。季子答应将剑送给徐国君王,可是徐君早死,所以季子将自己的剑挂在了徐君的坟前。钟嗣成用此典故,既是同情乔吉的境遇,也说自己把他当做了知音。另外,钟嗣成弹乔吉的曲子以悼念他也事出有因。乔吉是元代词曲大家,他总结的作曲经验“凤头、猪肚、豹尾”六字诀,甚至被后人拿去用作写文章的规范,影响之大可想而知。乔吉的曲子也被赞为“神鳖鼓浪”、“波涛汹涌”、“截断众流”。钟嗣成对他的文笔佩服得五体投地,想以唱乔吉的歌悼亡他,完全发乎情、止乎礼。再者,乔吉生前确与钟嗣成相识,作为朋友,钟嗣成抱琴在乔吉的坟头上唱悼念曲,谁人也阻拦不得。

纪念亡友的同时,钟嗣成何尝不是为自己的身世感到可怜、可悲。乔吉与他的遭遇如出一辙,他在悠悠的琴声中叹乔吉,当然也是叹自己。乔吉生前曾明心志:“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钟嗣成也是抱着这种想法,不求成为历史长河里闪耀的明星,只去饮酒观风月,做那《醉太平》里的泼皮无赖小书生,醉生梦死,人生方休。

眼前此刻,再一看《录鬼簿》中的诸多曲人,与钟嗣成的背影渐渐重合。他们都是满怀凄怆和不平的混世遗珠,同钟嗣成一样,不再苟求成为史册里的圣贤,但愿成为野史残录里的不死鬼,至少,他们的人格和气节没有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