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风物情
四季悲世歌
在日本的文学中,春天如紫罗兰,代表着知心的朋友;夏天如冲击在岩石上的波涛,亦如父亲般坚强;秋天如海涅的情诗,令人想起了爱人;冬天是融化了冰雪的大地,如胸怀宽广的母亲。春夏秋冬,四季之韵,在心境不同的人看来,或欢喜,或悲愁,人们可因春夏的萌生而喜悦,可因秋冬的肃杀而哀愁,不过,到头来,真正被撕裂的不是四季,而是人的心。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白朴《天净沙?春夏秋冬》春日的山水、风雨、花草、楼阁、亭台,无不是文人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大地回春时,院内暖风拂过,柳枝摇曳,秋千微荡,小桥流水,落红旋舞,莺啼燕叫,引人相思。所谓思春,大概就是这些景物惹得人心发痒,无法按捺于室。白朴以《天净沙》做了八首小令,春夏秋冬各两首,借四时景物的风光,来形容他一生的经历和心境起伏。上面这四首春夏秋冬曲,即是从八首小令里撷选出来的。
白朴的幼年饱经战乱,回归家园后,与父亲重逢,又新婚不久,心中满是温情,所以春曲充满了温馨畅快的意味,而没有惆怅且充满沧桑之感。
北宋秦观在写《春日》时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的春景写于雨后,庭院深深,碧瓦晶莹,薄雾微启,春光明媚。芍药带雨含泪,蔷薇静卧枝蔓,满是娇艳妩媚。看来无论是白朴那无雨的春日,还是秦观这有雨的春日,只要逢上赋文的人的心情较好,春天便无限美好,而不是充满春愁。
白朴笔下的春日,少年的得意尽在其中,而他的夏令似乎也感染到了春令的欢愉。
第二首《天净沙》为夏令,虽然韵调和含义不及春、秋两曲,但满是甜蜜。云雨收罢,楼高气爽,绿树殷殷,垂于廊道屋檐,微微颤动,极尽可爱。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隐约见到一个身着罗纱、手持香扇的女子躺在摇椅上,扇子缓缓扇动,女子闭目假寐,享受夏日屋内的阴凉,那模样美得令人心动。
在这首小令中,白朴并没有交代那女子是谁,但以他和妻子多年痴恋的人生经历来看,此女最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白朴爱妻甚深,妻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他乐见喜闻的,而且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清晰。夏日妻子乘凉的情景,一直都是他脑海中最美的画面。
然而,当仕途的风险令他被迫与妻子分离之后,白朴异常想念妻子。秋天,便是他思念家人最甚的日子。
秋令当中,落霞中的村落不是热闹而是荒僻。轻烟袅袅,老树昏鸦,一点飞鸿成了夕阳中苍凉的魅影,更加勾起说不清的愁,明明还是青山绿水,却早已叶红草白,不是金黄的喜悦,而是不能回家的恨。这样的情景令人忆起马致远的“秋思”,同样是枯藤老树昏鸦、西风古道瘦马,漂泊的断肠人独自在天涯。一幕倾颓的画面从天而降,面对如此萧瑟之景,怎能不悲从中来、撕心裂肺。马致远能达到秋思的极致,不知是否受了白朴的影响,此疑问大可不论,但两个人同样彷徨无助的模样,在夕阳下已渐渐重叠。
白朴的“秋”是一幅远处凄迷、近处清晰的山水画,不求太过形似,唯愿勾勒数笔聊以慰藉,好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让他早早地运用到了这首秋季小令里。其实,朦胧写实法是元代文人赋文习作大多采取的方法,过于直白的词句除非内涵极深,否则缺少意境,而太朦胧了又显晦涩,因此他们才有别于唐文人的理智和宋文人的激情,而是杂糅了这两种情感意味去写文章,于深刻中见真谛。
凄迷萧瑟的秋季一过,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冬季。白朴的心情此刻也跌到了谷底。他在冬季里,望见城门上所挂的警戒号角,在冷风中微微晃动颤抖,碰撞到石墙上发出微弱的响动,越发显出冬日的冷清。黄昏日落,山坡上是皑皑的白雪,凉月照亮了半个庭院,眼前流淌过一条清冷的湾流,面前是一幅衰草孤村的情景,竹篱茅舍变得枯黄,没有鸟儿肯在这里栖息,瑟瑟的寒意在静静流动,万籁俱寂。冬日,肃杀了天地各处的生机。
经过诸多中国古代文人修饰的冬天寂寥难耐,永远不像日本文学中的冬天那样会令人想到母亲。身世坎坷的白朴,在春天满怀欣喜,冬天却难免忆起难堪的过往,为自己的身世怜惜。
一代才子,生于动乱之世,长于亡国之时,漂泊于扭曲的时代,种种因素致使白朴一直不愿出世,他也做到了真正的超凡脱俗,连遁离人世都充满了道家的玄妙,如涅槃飞升一般,破碎虚空。所以,跟那些因各种与仕宦有关的理由而隐退的人极为不同,白朴始终充满对现世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惜。他所写的小令、杂剧,内涵只有一个:怜悯一切值得他怜悯的人,无论是李千金、裴少俊、唐明皇、杨贵妃,还是那些香闺中的思妇、街头艺人、江上孤翁,同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上面这四曲《天净沙》,正是他的自怜之作。然而,白朴虽有落叶飘零之苦,有魂牵梦萦的痛,但却没有半分怀才不遇之感,这恰是他的脱俗之处。也许只有他这样的性格,才能经历苦难而不幻灭,到最后寻得了自己的道,求得人生的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