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只为长久
“倩女幽魂”出于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其中聂小倩的可怜与宁采臣的钟情,通过当代演员张国荣和王祖贤的倾情演绎,成就了中国式的“人鬼情未了”。然而最早的“倩女离魂”却不是从蒲松龄开始的,而是来源于唐陈玄佑的《离魂记》。后来元杂剧大家郑光祖辞官归隐,全身心投入戏剧创作,遂精心编排了这段故事,一部《迷青琐倩女离魂》的悲情戏就这样问世。
郑光祖的“倩女”并非聂小倩,也不是真的鬼,而是因情而差点离魂死去的富家小姐张倩。张倩与秀才王文举从小指腹为婚。王文举不幸,父母早亡,家庭落魄,适婚年龄时到张家提亲,不料张母嫌弃王家无权无势,打算悔婚。为了让王文举知难而退,张母便借口说只要他中了进士,就将张倩许配给他。
张倩对情感格外忠贞,知道母亲有意为难,便在王文举赴京应试时来到柳亭与他告别,一面勉励,一面诉衷情。热恋中的人硬是被分开,个中滋味难解难纾。【元和令】杯中酒和泪酌,心间事对伊道,似长亭折柳赠柔条。哥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
【后庭花】我这里翠帘车先控着,他那里黄金镫懒去挑。我泪湿香罗袖,他鞭垂碧玉梢。望迢迢恨堆满西风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俺气氲氲喟然声不安交,助疏剌剌动羁怀风乱扫,滴扑簌簌界残妆粉泪抛,洒细蒙蒙邑香尘暮雨飘。
【柳叶儿】见淅零零满江干楼阁,我各剌剌坐车儿懒过溪桥,他圪蹬蹬马蹄儿倦上皇州道。我一望望伤怀抱,他一步步待回镳,早一程程水远山遥。
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第一折这三段唱曲,便是张倩和王文举在亭中送别的情景。“元和令”一段单讲二人饮酒告别。和着泪饮一杯苦酒,张倩知道就算对王文举说尽千言万语,也不可能将他拉回身边,对方去赶考毕竟是为了自己,她所能做的只有折柳赠他,让他别把自己忘了。过去中举的人经常会忘了后堂妻,再娶一房妻室。张倩怕王文举也做负心人,再三叮咛他不要三心二意,不然她对母亲表示坚持不改嫁就没了意义。
看着王文举的马渐行渐远,她也踏上了马车,但仍在掀帘眺望。“后庭花”、“柳叶儿”两段里便满含张倩告别之后不舍的情绪。望着古道迢迢,她在西风中垂泪,风过泪干,下一缕泪水又沾巾。俗话说,女人是水做的,泪水总是女人最好的武器,但这次张倩没有用泪水去挽留王文举,而是在后者离开许久才潸然泪下,其中的用心良苦青天可鉴。天若有情天亦老,本以为青湛湛的上天不会被自己感染,哪知回城的途中已经烟云弥漫,羁乱的风刮个不停,扫走了一地落叶。在呜咽的风雨声中,张倩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声来,但她却再不敢望对方一眼,就怕自己的不舍让欲走的书生掉转马头,耽误了前程,那样两个人就再没有结缘的可能了。
男女别离,女人的离情总是比男子深重。“峨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贯云石《金字经》),女人们知道应该克制凄苦,珍惜自己,可到了执手临别的时候,往往难以自抑。等到夜半三更无人陪时,则更加愁不能寐,看天上明月一弯,更显清冷。张倩克制得了临别时的泪水,却无法遏止别后的相思。所以王文举离去不久,她便思念成疾。
《迷青琐倩女离魂》此后的三折戏,即是张倩因为相思而离魂、由离魂再到回魂的经过。一开始,张倩只是终日做着王生归来的梦,听到些许动静便趴到阳台上去看。错认了人之后独自伤悲,恨自己不应该在柳亭赶王文举走。就这样在“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中,听着长笛一曲,思念情郎,最后她病卧榻上,昏迷不醒。原来是魂魄不听人指挥,跟着王文举的脚步赴京赶考去了。
王文举还以为张倩真的追着自己来了,便高高兴兴地和她的魂魄在京城生活了三年,直到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打算正式拜访岳母大人,于是便修书一封给张母。哪知道两人一回到家中,张母便狂奔出来说张倩是妖魅,自己的女儿则快要病死了。王文举闻言,大惊失色,拔剑就要杀了跟在自己身边三年的“人”。张倩一时凄苦,魂魄一下子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看到自己的原身形销骨立,不成样子,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激动,魂魄瞬间又回归身体之内,整个人终于醒了过来。张倩与王文举的结局可想而知,在郑光祖的笔下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二人厮守,皆大欢喜。
元人最喜欢把爱情和美的愿望放在他们所写的戏曲当中,然而这也恰恰成了他们在现实中身世不幸的最佳对比。在剧中越是欢欣,在戏外则越是痛苦。情若是久长,别离也就没有那么痛;人生如果美满,悲欢离合不过是调剂品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郑光祖在写离魂倩女的情感时,最后的欢喜结局并不是他真实情绪的表露,反而是第一折的别愁,被郑光祖写得细腻处见真情,说明他内心充满了对身世可怜的凄苦。
钟嗣成的《录鬼簿》里记载,郑光祖是个生卒不详却有才情的人,与关汉卿、马致远、白朴齐名。少年时习儒,后来做了杭州的小官吏,一直居于南方。因为性格方直,与官场的人处不来,干脆半公半闲,与当地的伶人歌女为友。有时他看这些风尘中人身世可怜,便为其写剧以供他们赚钱,自己也能拿一些稿费混口饭吃。
他在《迷青琐倩女离魂》的剧中可怜张倩与王文举殊途之情,大概是看遍了伶人、歌妓们不能情有所终,便为他们虚构理想的爱情花园,也为自己寂寞的心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秘密园地。这也是他从来不去触碰散曲和小令的原因,并不是他没有文采,而是因为散曲会暴露一个人的情绪,他怕说得越多越是伤心,所以只写剧本。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无心,反而是因为有心,他才写得出堪与《西厢记》媲美的《倩女离魂》。后人说他写剧本不为政治只为调剂生活,从不去揭露现实,可从张倩与王文举在柳亭惜别的情形,不难看出其中都是他对真实生活的种种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