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兰成自传: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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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涯道路(4)

从缙云到处州这一段,田畋就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人家都在溪对岸。这条溪即是丽水上游,通到处州,所以处州又叫丽水。沿溪半山腰迤逦一条岭,总有百余里,如今正在凿开汽车路,有几处我们要走下黄包车步行,且是松动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觉,现在他不在一起,我才如梦初觉,心里有一种窃喜。我与范先生两人同行同止,这里是溪山与行路之人皆对我们无嫌猜。况又是长晴天气,江南初冬似晚秋红紫,只听得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是言语,我亦不禁想要说话起来了。

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我连把在广西一中时对李文源的事亦告诉了范先生,这岂是相宜的,而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恶劣。原来看人论世是各有胸襟,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当世英雄是书上的事,不如我今与范先生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

惟有说起颂德,她很不以颂德的革命苦行为然。而革命者是许多往往因为一种超越精神,其实对于人世欠尊重。她对颂德只是嗟惜,说颂德的想头是呆的。我听了果然觉得颂德的剔透伶俐与正直认真,原来并不晓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说他不聪明,竟好像是爱玲的批评。因我提起从前,范先生遂亦说说昔年住家杭州,四姑爷来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爷即是陈则民,与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却不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听范先生说的当时情景,竟像汉钟离与李铁拐亦都可以列为八仙。

也只有我,逃命都来不及,一路上却还有闲情讲说这些。范先生告诉我,去年正月里斯君连赌几个通宵,输了几石谷子的钱,变的歇手不得,到底斯伯母发话了,她道:“你是输了钱,不曾输了人,歇了也罢。”真是一言开脱,而我现在,亦不过是输了罢了。当年观世音菩萨说与孙悟空:“你到了十分穷极的去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我今与范先生同行,时或停步看一看岭路左侧直下的溪流,亦叫一声山鸣谷应。

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男女之际,神秘无穷,皆只是自怜自惊,其实不曾看见对方本人,而神秘亦到底不能无穷,因为幻惑必终于幻灭,我对范先生却没有这种惊吓,竟是什么都不管,好比可以亲手抚她的眉毛,抚她的眼睛,乃真有亲爱之不尽。而范先生亦说话没有隐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听她说她在斯家及在蚕种场的事,她的少年事与现在事,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她说起战时斯家搬回乡下,头三年里家景好不为难,过去得过斯家好处的亲友,有几家很好过日子,斯君曾去开过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钱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却无一语怨怼。现在胜利了,斯家诸郎即将随国民政府归来,这班亲友邻舍又上斯家来凑热闹,斯伯母亦照旧待他们好。花落花开,岁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风日无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钱,他都买货回来,到家一面解行装,一面讲胡先生。老五要把这批货运到重庆,更可以赚得三倍五倍的钱,后来他就留在重庆开了个农场。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卖了救急,是摆在家门口,四邻都来看,小件头顷刻间争买而尽,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卖尽。却说那天日头尚未落山,卖得的钱,当时就籴米烧夜饭,炊烟闹洋洋。我不顾来买东西的那班街坊上人听了会介意,出言道,过去待人是白待,今后却要看看过人了。胡先生的恩,将来别人不还,我也要还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当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惊,竟离开本题,只是心里越发敬重起她的人来,她的好处,我每次都好像是初发见,所以她的人于我常是新的。我见她这样理直气壮,便人世恩怨皆成为好。西洋人的主仆之恩,仇敌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浊,总不得这样慷慨响亮。中国的是平人的直谅。窦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妇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发生变异。而报恩则如韩信千金投淮水,当年漂母意,亦如汉王对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里窃有所喜,是范先生把我当作亲人,世上惟中国文明,恩是知己怨是亲。小弁之怨,亲亲也,而男女之际称冤家,其实是心里亲得无比,所以汉民族出来得昭君怨,及王昌龄的西宫怨,李白的玉阶怨,皆为西洋文学自希腊以来所无。而恩是知己,更因亲才有。那漂母,不过是请韩信吃了饭,并非救了他的性命,脱了他的大难,但漂母待他的这份意思,无须热情夸张,亦已使韩信感激,至于男女之际,中国人不说是肉体关系,或接触圣体,或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而说是肌肤之亲,亲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这句常言西洋人听了是简直不能想象。西洋人感谢上帝,而无人世之亲,故有复仇而无报恩,无《白蛇传》那样伟大的报恩故事,且连怨亦是亲,更惟中国人才有。而我现在亡命,即不靠的同志救护,亦非如佛经里说的“依于善人”,而是依于亲人。我亦不是靠生平的事迹,或一种信念,使自己的志气不坠,而是靠的人世之亲,才不落于无常之感。

从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眼前有了范先生这个人,即是有了江山。东南地,昔人有王谢风流,我都不在意,我欢喜的是吴越王钱缪,他挑盐出身,做到了“义士还家尽锦衣”,父老聚观,只觉得他是自己人,他的妃子去娘家归来,亦陌上花开,与畋妇村女是平辈人。革命其实孤寒,便英雄美人亦不可另有他的境界,却是众人皆可为尧舜。如今范先生即有这样的人间风光,她与道旁人家,道上行人,皆好像是相识,她的人照山照水,是这样的现世的身体。这就是修身。佛经里说:“人身难得,大法难闻。”却不知身即是法。我今即眼里心里都是她这人,连她身上的衣裳给我的感觉亦皆是她的人。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可比打擂台,也会会过天下的英雄好汉,都不如眼前的她有人世的风光无际。

其实,范先生在斯家的地位也非容易,前次在枫树头,我听奶妈闲话往事,当年老爷在时,大少爷颂德官还只十二三岁,曾经很看不起范先生,骂她是妾,女人无品,被老爷打了一顿,但颂德官后来大了,晓得道理,反是他第一个领导弟妹敬重范先生。奶妈却到底是佣妇的胸襟,至今她说话里还是偏在太太一边,不佩服范先生,其实太太待范先生如宾如友,正不必奶妈来凡事护着。如今在路上,我听范先生说她进蚕桑学校的一段经过,及初进蚕种场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她做人实在亦有一种委屈。林黛玉在外祖母家,上下都待她好,但她总要想起这是在他们家,不免多心,自己感伤哭泣,如今范先生对我提到斯伯母,亦称“他们娘”,她不是为对他们娘,或他们兄弟姐妹有那些不满的批评,而只为人生鼎鼎百年中,她仍是她自己的,她的志气如春风亦何择,桃李自主张。

而我见识过许多大道理,到头不如听听她说家常事,倒是有闾巷风日。战时范先生帮同维持一家,拿出她的私蓄做本钱,到兰溪与诸暨县城走单帮生意,但只做得几次,连本带利都给吃用光了,只为她也是斯家人,一体同心也理应。男人私蓄是没有志气,但妇女的私蓄则有女心的喜悦,而且她亦肯拿出来,那样的洒然,却又是一个个的钱都用得有情有义。她的慷慨与达观惟是贞静,非常现实的做人道理。而西洋经济学里的私有公有,则真是无一是处,乃至佛经里说的忘人我之界,亦不及范先生的有人我,而人我皆好。

民歌里有“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如此送到十里亭,一程一程都有知心的话说,拿来比方范先生与我在路上的情形,竟是比方得不对。但如苏轼拿河豚形容荔枝,不切题的还胜似切题,比方得不对还好过比方得对。

我又听范先生说,斯家兄弟中老四从小由她带领,说与她做儿子,所以这斯君战时娶亲,她在钱财上相助,行聘还问她借一只金镯头,她也取出来给了,只为花烛时新郎新娘要请她上座受礼。虽在艰难的日子,她亦是把人世之礼看得这样贵重。其实与她为儿媳不过是一句话,斯君待她的确亲热,但那媳妇就不见得,范先生却也看得开,她只是尽她做长辈的名份,有给新妇的见面钱,长孙出生,满月亦有见面钱。至于那一只金镯,后来是被变钱用了,虽斯君说过将来誾誾妹妹出嫁时还,但这样乱世荒荒,将来的事那里算得到。范先生却也不惆怅,因为她总觉得人世的日子长着呢,即使事实上不能还,亦万事依然可信。我时或会有急景凋年,苍皇失措之感,现在看看范先生,就心里非常喜爱。

原来中国人的家非止是一种社会组织,而更是人世的风景。古诗有“汝南雄鸡登坛唤,万户千门天下旦”,虽帝京王气,亦只在街道里巷人家的都有朝气。苏轼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凡名城闹市,紫陌红尘,风光皆在人家笑话。乃至山山水水,亦如刘禹锡的竹枝词:“山上层层桃李花,云中烟火有人家。”及宋朝谁人的词:“横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几千家。”名胜不离人家,所以有这样的现实的好。那沙上人家,使我想起鹦鹉洲的风日妍和。而那云中烟火,则仿佛是许旌阳全家连鸡犬白日飞升,所以桃花源仙境亦只是世俗人家。

人世风景这样现前,而且不落劫数。唐诗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现前有百姓人家依然,此即江山无恙,那兴亡之事,不过如花落花开,而岁序仍自静好。又谁人的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涯要算得远了,那小桥流水人家却又使人觉得一切都这样的近,这种远意近思,即南宋的理学家亦说不得这样好,而离愁只是亲情的日新,则荡子亦不致放失其心,人世总不飘忽。

我的愿望,亦不过是要使闾里风日闲静,有人家笑语。但我流亡道路,焉能齐家。便是范先生,亦不能说斯家即是她的家。汉朝有个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旧戏里还有樊梨花,简直与杨家为媳妇与薛家为媳妇都不宜。这都不是人家人。人家人像生在庭前的桩萱兰桂,英雄美人却是奇柯好花出墙外,招路人眼目,好像是一种破坏,但亦仍是生在那人家。林黛玉不是荣国府的人,但若没有荣国府那样的人家,便要写林黛玉亦无从写起。世上人家惟是深稳,但是亦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室家,看来像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我与范先生,亦只是不比得别人的福气,却有得可以跌宕自喜。

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一个有心,一个糊涂。我今与范先生一路行来,只觉越来越敬重她,且越是现实的,心里越亲。但我不像祝英台的早已想好,却只像吕洞宾的掷钱掷中观世音菩萨,未必有野心,无端端弄得自己也惊,但是要淘气闯祸。我竟问起范先生这许多年来在外头,可曾有爱人?听她答没有过,但有一个朋友,我还只管问,而她亦就一一都说了。我这问能问得来自然,她的答亦答得来平正里有着危险。

范先生的朋友是蚕种场的一位男同事,姓厉,黄岩人。这厉先生有中年人的切实,做起事情来至心至意,待范先生处处照应。场里每年分派技师到各县乡下指导养蚕,范先生与他总在一道的时候多,或不在一道,亦地方相近,有一年是两人同道到兰溪。如此数年,厉先生对她秋毫无犯。她亦感激他的一番意思,在蚕种场冬天休暇时为厉先生翻棉被,烧小菜,怜他是个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头不会。后来厉先生在家乡的妻死了。遗下小孩,他对范先生意思是表示过,但范先生没有与他配姻缘。

我听她说厉先生,不免稍稍生起了妒忌之心,但还是爱听。既然这样小气,却又世上凡美好的东西,纵令于我是辛辣的,我也欢喜,会孜孜的只管听她讲下去。及听到紧要去处,我问她为何不与厉先生结婚?范先生却道:“我觉得他魄力不够。男人总要有魄力的好。”我听了嘴里不说,心里却想,我比那厉先生魄力大。这又是我的蛮来,不能切题的,亦枉对硬对把来切了题,若比作一篇文章,我这样的起承转合法,便该打手心。

因范先生说了魄力的话,我倒是要把她重新又来另眼相看,在我跟前的这位范先生,她实在是有民国世界人的气概。她在家就烧茶煮饭做针线,堂前应对人客,溪边洗衣汲水,地里种麦收豆拔菜。她在蚕种场,就做技师,同事个个服她,被派到外面去指导养蚕,乡下人家尊她是先生,待她像自己人。如今她长途送我,多少要避男女之嫌,可是单看她的走路,这样干净利落,不觉得有何女人的不便,就是她的人大气。而且两人说话,我竟得步步进逼到了她的私情上头来,她不是全无知觉,但她又想你也许不是这种意思。

男子易对人说自己的女友,多有是为了称能,或者竟是轻薄,女子则把心里的事情看得很贵重,轻易不出口,姐妹淘中若有知心的还不妨向她披露,这亦说时声音里都是感情,好比一盆幽兰,不宜多晒太阳,只可暂时照得一照。现在范先生却当着我这个男人说她与厉先生之事,竟不知是说的她与厉先生的私情,还是不知不觉的变成了只是她与我两人此时的情景,这里的一种不分明,却真是非常之好,写书即不能亦像这样的对读者有情,所以我从书上从未见过说私情有像范先生这样说得好的。

却说范先生与那厉先生,后来还是照常,两人要好是要好在心里,到打仗蚕种场停歇,各归家乡,还有信札往来,惟总要隔上一年半载,才有一封,人世是有这样的岁月悠长。厉先生后来不知续娶了没有,好像还没有似的,又后来从别人才知道厉先生已在家乡病殁,那还是胜利前一年,等范先生知道这消息是我们已在温州,结婚多时了。她当然嗟惜,但是没有悔恨,因为两人谁亦没有相负。厉先生另娶或否,范先生另嫁或否,亦一个是男儿平生意,一个是女子平生意,相见时不会有改变或不自然的。那厉先生,打仗第三年他因事情出来,还到斯宅弯过一弯,只为望望范先生。范先生自己拿出私蓄沽酒杀鸡,接待他吃了一餐午饭,这亦是斯家的开明。他半早晨到,午后辞去,范先生送他走过村前的溪畈到大路上,斯宅人见了亦不以为异,只说你家今天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