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然乱离,亦仍可觉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号令严明。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洪范里:“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谓科学的精神更清洁无邪祟,且亦比秦始皇诏书里的更有男女贞良,道理显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画的人世。这样好的理即是孟子说的义,而它又是可以被调戏的,则义又是仁了。
鹊桥相会
二月里爱玲到温州,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为来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爱玲也这样,我只觉不宜。旧小说里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间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与爱玲何时都像在天上人间,世俗之事便也有这样的刺激不安,只为两人都有这样的谦卑。但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不敢当,而又不肯示弱,变得要发怒,几乎不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馆里过宿,因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秀美也同去,我与秀美的事,没有告诉爱玲,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秀美因爱玲是我的人,当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见就与我说范先生是美的。
我与爱玲结婚已二年,现在亦仍像刚做了三朝,新郎与新娘只合整日闺房相守,无事可为,却亲热里尚有些生份,自然如同宾客相待。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话,两人脸凑脸四目相视,她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一点没有保留,我凡与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长长的。忽然窗外牛叫,爱玲与我听见了,像两个小孩面面相觑,诧异发笑。我说牛叫好听,爱玲因说起这次与斯君夫妇同来,婉芬抱光含坐在轿笼里,路旁有牛,她教婴孩学语,说“牛,我光含”,爱玲说着又诧异好笑起来。爱玲又道:“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我起来到窗口伫立一回,这旅馆后面原是个连接公园的小丘,有树有草,那牛还在。我与爱玲又坐好说话,却听见林中乌鸦叫,我笑道:“我在逃难路上总遇见乌鸦当头叫,但新近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爱玲道:“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她说着又笑起来。
两人也说了些别后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简单,虽有着一个朝代变迁,身家性命交关,亦不过如同刚才在院子里做了些什么,又在门外小立遇见了谁,而此刻是坐在了早饭桌上,随意说起罢了。如此昼长人静的好日子,我宁是照常听她说西洋事儿,因为她是专为说给我听的。
她说战时美国出一部电影片,叫“颜色的爆炸”,还有人构想以各种香气来作剧,没有人物,单是气味。颜色与气味,都是爱玲所欢喜的,但西洋的这种,没有性情,只成符号,与一些新派的绘画一样,都不过是求助于几何学,毕竟风行过了又要厌。现代西洋人是连音乐亦只能采用野蛮人的巫魇的热情,而又要求解脱,如此就成了单是技术的,止于感官的。他们最好的时代,如贝多芬的交响曲,亦只是人情比较平易,但是没有天机,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不住。
爱玲说美国流行神怪,有一本杂志上画一妇人坐在公园椅子上,旁边一只椅子,空着无人,她背后挂下一条蛇,那妇人没有回头看,只唤着“亨利”,真是恐怖。我问那亨利是给蛇吃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没有世景荡荡,想要追求无限,只能是这样的洪荒可怕,而他们的热闹,则是沼泽里原始生命的弱肉强食,性与生育的炽烈。
于是她讲了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及两篇短篇小说给我听,果然哲学也深,文辞也美,但是不好,她当即又向我抱歉。我却还是欢喜听。我凡与爱玲在一起,对于无论是好的坏的东西,皆心思很静,只觉是非分明,可是不落爱憎。我没有比此时更明于华夷之辨,而不起斗意。
爱玲是不带一本书的,我来温州亦只买得一部清嘉录及一本圣经,如今就把圣经给她,一人在旅馆时可以看。第二天早晨我去得迟了些,她已把旧约看完了一半。她叹息道:“以色列人这个民族真是伟大的!”
她念给我听。当下众人杀了王后耶洗别,把她丢在路上践踏成了肉酱,要使人们见了不知道这是耶洗别。她念到末一句,单是好笑,我才亦即刻懂得了这里有着一种幼稚的滑稽的好。
又一节是祭司骑驴出城去,被狮子咬死了,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从人进城去报告,于是许多人赶到了那里,于是看哪,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那狮子怎么会不走开?但这写得来竟是一幅静物画,只觉得可爱。
还有是参孙,赌东道叫他的妻族猜:“吃的被吃掉,从肚里出来。”隐着他来时路上看见死狮子腹中蜜蜂做窠之事,但叫人如何猜得着?后来是他的妻漏言,给猜着了,他却不给东道,反为抢了妻族的衣物。真是元气满满的蛮不讲理,叫你拿他无奈。
翻到士师记:“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底下隔得几节,又说:“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爱玲道,这样复一笔,那时混乱的力量真是大极了!
这个元气满满的民族,到底所为何事呢?他们亡于巴比仑四十年,被掳释放回来,于废墟上再建圣殿。看哪!圣殿又被建立起来了,当下以色列人年轻的都欢呼,年老的都哭号,因为年老的见过昔年被毁前的圣殿。这时有以阑人与摩押人经过,取笑他们,以色列人答道:“你们晓得什么呢?你们于此,无权无份无记念。”
这个民族是悲壮的,但也真叫人难受。爱玲看到传道书,非常惊动,说是从来厌世最彻底的文辞。她念给我听:“金练折断,银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又道:“太阳之下无新事。”以色列亡于埃及四百年,又亡于巴比仑,最后被罗马所灭,而传道书则尚在这之前已深感人世的飘忽无常,除了投向上帝归宿,人再也没有力气了。
以色列人的耶和华,原来只是个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早先雅各布曾与耶和华摔角到天明,瘸了腿,这悲剧实非古希腊人与命运斗争可比,那命运是已知的,但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则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斗法海和尚倒还相近。古印度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称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国文明才真有天人清安。以色列人的伟大,是次于印度人,而亦几乎要触及这无明与文明的问题了。
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顾不到,妇人们已纷纷脱下簪珥铸了金牛犊,这是她们自己的,到底比耶和华亲。士师记里也写着那时的人一面不得不拜耶和华,一面却家里藏着偶像。其后列王纪里的以色列人,仍是于背叛耶和华处有其活泼新鲜。而他们给耶和华的东西,却是每次铸的金痔疮,非常可笑。
但至乔布,以色列人到底对耶和华无条件降伏了。乔布是最后的抗争者,传道书便是这抗争失败后的空虚。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罗马所灭之前,已被这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折断了脊椎骨了。此后上帝变为慈爱,且才有了天堂地狱,而人类的社会遂亦整然了。耶稣是这新社会的绅士兼英雄。失败后的空虚,便惟有敌人是尚可怀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们对耶和华,可比败战后的日本人感激麦克阿瑟。但以色列人从此遂等于被消灭了。自乔布与耶稣以来,西洋就不再有触及天人之际,而只有耶和华与撒旦之际了。
我枉为教会学校出身,还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听我老婆说笑的实惠。但是以色列人与我何干,况又圣经是书本上的事,我一面听她所说的,一面却只管鉴赏这说话的人,觉得跟前的爱玲真是“这般可喜娘罕曾见”。而且爱玲是把旧约这样的好书,亦看过了当即叫我拿回去,连台子上亦不留放,她就是这样干净的一个人。
我们也去走街。因为爱玲不喜公园。小街里一家作坊在机器锯木,响声非常大,尖锐得刺耳,两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过几间门面,另一木匠店里却是两个木匠在拉锯,也在锯板,一拉一送,门前日色悠悠,好像与邻坊的机器锯板各不相关,亦彼此无害。我笑道:“这倒像士师记里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爱玲亦觉得滑稽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