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兰成自传: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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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雁荡兵气(4)

如今并不是“斜阳余一寸”。如今的时势是《易经》里的第三卦:“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随即果然来了解放军,只见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来国军的精锐,邱清泉黄伯韬等几个军团已在淮海战场覆没,惟余桂系的军队在武汉,蒋介石退居奉化,副总统李宗仁出主和议,未几陈明仁与程潜叛变,鄂湘并陷,桂军亦尽。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

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上海杭州一路响应起义,解放军昼夜趱程,望见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们的游击队在安民籍府库以待了。我与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时中断。李宗仁代行大总统职务时,报上登载李的亲笔信敦请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长,梁先生拒绝了。他自上次国共和议失败,即回四川北碚,专心办勉仁书院,来信聘我去当教授,就可寄来路费,这是我重新出世之机,焉知不到几天,经过南京武汉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绝,且温州亦于五月里解放了。温州也是行政专员响应起义,雁荡山与瑞安乡下的三五支队于一日拂晓进城,再过一个多月,康生的野战军才开到的。

前人说兵败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看了这回的情形,真是这样的。欧阳修序五代史:“自古兴亡之际,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是为不尽人事者说,而今之史学家惟知事务与辩证法,却是应该晓得尚有天命。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

我受爱玲指点,才晓得中国民间的东西好。但我一次曾给瞿禅说《玉蜻蜓》里志贞哭灵的唱辞,情之所发,到得无保留,却能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与《诗经》一样是汉民族的,瞿禅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军做了我的知己。《山河岁月》里我写中国文明的兴与赋,初次晓得“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个“兴”字,不胜之喜,但是君毅读了亦不省,这更使我怀念初期的解放军。

我不喜《蒋介石伟大》那样的书名,不喜东条英机,也不喜麦克阿瑟,一种东西,若是像城隍庙里的神道,威灵显赫,或像《白蛇传》里的法海,是个超自然的大力,且总归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见他倒下来,我比谁还更开心。又如地主与世家,也叫人看了心里不舒齐,他们原做不得什么大恶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个阶级,但单为他们的没出息,也已该有一次扫荡,使他们亦出来见见天日。

又有一些东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种情形下,会使人宁可不要。乃至七宝亦不足惜,乃至功业与道德亦不足称。却是这种好的东西需要解放,才又可以风吹花开水流。中国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物无不亲,物无不敬。所以我见了初期的解放军有这样高兴。

临河不济

刘景晨先生来送行,拎了两只罐头食品。我道:“刘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只存在心里,如今我要走了,实在应向刘先生磕头的。此行我亦不热心,但是看来温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会是怎样,如今世事都是机括,我亦惟以无心应之罢了。”刘先生道:“温州原不过是你暂时寄寄身,你应当出去到外面。”我呈刘先生诗。诗曰:

中原方波涛,侈言号令新,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销兵,

隐隐天子气,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贞士,日月在户庭,

处为伏生守,游托黄石名,邂逅圮桥上,子房固已惊。

刘先生看了笑道:“这我不敢当。惟治世是常,乱世是非常。你说的伏虔与黄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刘莱刘芷,我当她们是妹子,将来若有机缘,我要带她们出去。”刘先生道:“那是你们一辈的事。”

温州解放后第九个月,我就离开。我经由丽水,搭趁埠船。山川如旧。船上的客人变得很少说话。篙与滩石水声相激,物物还是亲的,歇下来他蹲在船头吃饭,惟有这吃饭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馆歇脚,秀美即来看我。是时春蚕尚未起,秀美与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馆里乌清冷落,电灯光昏暗,一股萧条破败。我叫茶房去车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罢!”也不来冲茶。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馆,我谨慎的填了旅客单,谨慎的不使唤茶房,谨慎的住了五日。

秀美来看我,斯君来看我,可比外面是在作风潮的天气。我也去看斯伯母。她今与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个小院落,留我吃午饭。秀美拿体己钱走后门出去买些佳肴,我望望那后门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个斯宅人刚从乡下出来,与斯伯母说话,一见了我,当时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间,隔层板壁听得见邻家的人声,可比夜航船里的人声,人家已不在闾巷,而是要在洪水中漂失了。

我此去北京,应当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个绮言笑语人,可是这回她竟不说壮行的话。秀美对我此行亦只是没有意见,乃至我亦不向她描写日后来迎接她去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间大难临头,纵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赢不得美人乃至亲人的解颜一笑。秀美来旅馆里,亦都是心事,当然不是为我身边或她身边会有何危险,她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间的忧患。我亡命以来,都没有像这回的失意过。

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见秧歌舞,也许街上有过,而我不注意。而且我走过浣纱路,亦不曾注意杨柳。我与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无游人。我们到了孤山放鹤亭。那里非常冷落,时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静亦该有意味,暝色亦该有所思,是春阴细雨亦该有春气息雨情致,偏这等只是个心事索寞,什么亦没有。连在身边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来她是个似花似玉人。往时在金华道上逃难,只觉得两人非常亲,现在如何变得没有一点喜气,甚至对这样的改变亦不能惊异。

我去访问了仇约三的老友,那人当过台州中学校长,晚年退隐,在雁荡山有个草堂,今寄迹西湖边城隍山那只角一个寺院里。我原不喜隐士,约三要我带给他的一封信又不过是问候问候,而我竟去找他,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了的东西。偏偏到得那寺院里又已是傍晚,见着了那人与那寺院,都只使我黯淡。人世上已无可爱。若叫我跟着杀人,恐怕我也会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里白堤罗苑,我到那里去看夏瞿禅,他留我吃了一餐午饭,两人亦没有将来的事可说,亦没有可话昔道旧,亦没有现前的风物可谈,这回真是“覆了十分杯”,室内空气里都是苍惶。我只讲了一些刘景晨先生及杨雨农的近况,且说天五已又回到温州了。天五是出来到上海,想找个职业安身,他妹妹在《文汇报》,亦不能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两三个月,只得又回去,过杭州时瞿禅为设酒赠别,惟有心里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诗:“相看掩泪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他与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与元稹。而因周遭紧张,连这样伤悼的徘徊余韵亦没有。但是我像延龄路上被赶避空袭的小民,还未到得最后投降,当下我就来略略批评中共的做法。瞿禅却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语,听得见回声。

我偕秀美去看马一浮。他住在钱王祠那只角湖边一个新筑里,西湖里要算他这个新筑与康有为的一天山园最好,泊舟上去,进院门触眼新柳。马一浮我小时即景仰他的名望。这回初次见面,想起二十余年来民国世界里明亮的杭州,使我心霁,马一浮于胜利后,即结束了他在重庆办的复性书院,回到杭州闭门谢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关系,他才见我。我拣《山河岁月》里的一两点与他说了,他听了以为好。我问他近来也写字么?他答只正月里写了一篇鹪鹩赋,就拿出来给我看。他的字是当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贪,看过仍还了他。他说现在他才晓得张茂先的这篇鹪鹩赋好,我明白他的意思,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马一浮近于黄老,这时势也许他通得过。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来,他带我去见了颂声。颂声夫妻住的公寓房间,新婚特有一种小家庭的热络,颂声在农林部又爱交朋友,有年轻人的火杂杂。可是这回他只请我吃了一餐午饭,没有问长问短,连往事也不提。今是他这种新婚小家庭的热络,与年轻人身上的火杂杂,亦只觉对时代很不调和,成为触目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这几天就要被调到东北去工作。公婆都在忧惧,她却如唐诗里的少妇,愁也愁的,但男儿理应吃四方饭,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连她的这种志气亦被暴殄,像落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请吃午饭,见了她的婆婆与小叔子,却没有见到她的男人,因办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来一盒点心。我与秀美的事想必她心里有数,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亲意。

爱玲住过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几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必见我,我亦不是还待打算怎样,而且她也许果然已经搬走了。但我到底没有顾忌的上了六楼,好像只是为了一种世俗礼义。到得那房门外,是另一妇人出来应门,问张爱玲小姐,答说不知,这家是六个月前搬来的。而我亦没有怅触。有只广东民歌:

哥是连妹有真情,水遥山远也来寻;

虽然水淡情义重,虽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这样一种淡泊罢了。

熊家寥落无客,惟银行家李思浩的儿子李雪初夫妇夜饭后来坐谈,放下窗帘,情景可比空袭之夜。那李太太极会说话,她引述上海人这一晌流行的天机妙语,都是刻薄的。

熊太太劝我出国,我就说好的。我是到了香港,才恢复本来的姓名。我打听得了小周的地址,写信到四川,她果然来了回信。我才晓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狱。二月后获释,想想气恼,就嫁了《大楚报》编辑姓李的年轻人,同归四川。焉知他家里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几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当下她大惊痛哭,因为她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爱她的。她回信里说:“这回我是决意出走了。”信里还说我给她的东西:“那年都被国民政府抄去了,但将来我还是要还你的。”我当即再写信汇路费去,请她来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约她已不在那里了。

桃花扇里侯方域与丽娘,兵荒马乱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丛中又相见了,当下惊喜交集,却被那高僧一喝:“佛地无男女情缘。”仍旧不得团圆。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流两无情。

转瞬六月,朝鲜战争发生。陶希圣信是有信来,但无从帮忙。我们一行四人只得各谋各的前程。邹平凡遂密航日本。同来姓陈姓李两位商人,一回大陆,一留香港找得了个小职业。惟我无去处,寄寓在旧时熊剑东的部下欧文家。香港金钱为贵,警察最尊,天气又热,九龙那边只见满坑满谷都是木屋,上海逃来的褴褛难民。我见了樊仲云,他倒是气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顾自。

在香港,我惟结识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绍,就登门去见。他与钱穆办新亚书院,住在校里。第一次我去只谈了十分钟,把《山河岁月》的稿本留下请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谈了两小时,他的太太搬红豆汤出来吃。翌日他夫妻来看我,自此就常相见。君毅的人还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的不是我与他相同,而是我与他相异。他小我两岁,诚挚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极清真,我到他们房里与君毅说话,唐太太坐在床边听,从不插言,问到了她,她亦简洁回答一句两句,却不觉得她在这里是多余的,而且要有她才完全。

我困在香港五个月,不知有什么方法去日本,后来是多亏熊太太帮助路费,因没有护照,密航化钱很多。君毅夫妇来送行,陪我去街上买了一只金戒指,三钱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兑换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什么也不能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第一计是瞒天过海。中国民间的跌宕自喜,是连对天亦要瞒。

这只船名叫汉阳轮,它原先是走扬子江的。想起汉阳,小周已不在那里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个有志气的,当然不会来见我。人生长恨水长东,天涯还比故乡好,无情还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船近横滨,海天晴丽,望得见日本国土了。这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只许随身一套衣服,什么也不能带。趁现在船还未进港,我就把手巾及一件多余的衬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左传里晋公子重耳沉白璧于河,我今才晓得是什么一种心意。

那天正是中秋节,我到东京居然寻着了清水董三家。日本房子纸障隔子门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厅里席地就寝。一盏灯是竹骨素纸罩,清辉如月。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他们为我多用钱,白天经过菜场鱼肆,鱼一切五元,蛋一个十元,我看了都存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