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人意
日本东海道三岛有禅宗龙泽寺,方丈玄锋为一方豪士所仰,尝结交朝鲜逐臣,年九十退隐。其徒宗圆嗣为方丈,又为一方美人所仰。每年花时与霜枫红叶时,就树下为善男信女作茶道,风光明迷,也是个有高行的。一次我偕池田笃纪铃木广司往游,赋诗:
我与游侠儿,来参宗圆师。
到门息尘念,草木皆清规。
古佛去久晻,见师忽无疑。
弟子好容颜,一一正礼仪。
洒扫事耕作,道高故似卑。
蓬莱水三浅,扶桑仍鸣鸡。
闻有唐土客,古纪成新契。
饷我茶酒酽,面蔬午炊迟。
侍者导周瞩,焉敢忘敬持。
肃肃趋殿陛,迤逦观晏私。
维摩一室空,天女九秋眉。
循廊得石泓,因竹上山陂。
春事方简静,林径似有思。
陟岭望箱根,昔人从万骑。
天际隐两京,群动生灭随。
惟我所立处,岁月无改移。
此岂资问答,圣凡各自嬉。
平坡有梅花,遥见已在兹。
树下宾主意,班荆复稍时。
师现菩萨身,诸众咸淑宜。
荡子心事重,龙性亦驯夷。
但念平国乱,未许从文殊。
去又为风雷,仍乞师慈悲。
诗中“蓬莱水三浅”是说日本败战后的改变,而我游龙泽寺则已在日本恢复独立之年了。
却说池田于败战后归来,脚穿草履,头戴遮阳笠,推手车贩卖蔬果为活,一家人缺衣少食。今为清水市商工会议所理事,五年工夫,才新制得一袭和服。他接我到他家里住,吃饭桌上他几次欢喜道:“胡先生来了,可真是好了!”随即他又庆幸又惊骇的说:“若是来早两年,可拿什么吃的东西请请胡先生,那时怎么办呀?”《诗经》里“彼君子兮,曷饮食之?”还有“中心好之,易饮食之?“真是比说”高情薄云汉”还贵重。
我住在池田家,仍如昔年住在杭州斯家一样,轻易不到别的房里,遂觉这样的院宇亦有深邃闲静。池田家原是清水市的名家,被战火尽毁,现在的住屋刚刚蔽得风雨,院子里还种有地瓜与豆。但如今秋天,盛开科斯摩斯花,单瓣淡红,翠茎如烟。我坐在廊槛上,人比花低。
我写了一信与徐步奎,想想还是不要说明,惟云:“我是长江之蛟,当年化为白衣秀士,获接清尘,谢谢。”步奎回信道:“风雨时至,蛟又乘水而去,世人始惊,但单是那白衣秀士,妙解文义,即已可喜。”还有是与秀美通信。而我闲常在清水市,只去屋前屋后走走,像个无事人。
池田家在清水市端,前后田畴,出入见富士山。此地没有诗人画家,此山惟如日月的与清水市人相亲。我走过人家门前,到阡陌上有沟水处,那沟水且是涟漪,沙净流细,日色藻影,叫人想要下去伸手弄水。我不是个对景伤离之人,惟常恐人世奄忽若飘尘。此地的一切,与我没有一点物权的关系,却像李白诗里的“永结无情契”,单是物物皆在,即已天地有信了。
我有时亦到街上看看店铺摊贩。一次我买了一把剪刀回来,三十元,等于一包纸烟的价钱。我向池田说,三十元竟这样值钱,真觉每天吸烟花费不应该。池田笑而不答。自从国民政府币值暴落以来,世人无复对于一文钱的爱惜。我出来到香港,把零碎票子亦不当钱,虽这是港币呀,但在香港是只见商品堆积,连没有对于物的珍重。现在这里是日本人的勤俭,才有海田市郊清健。我在阡陌上见晚稻离离,植竿飘动布条,与缚草人防鸟雀,这种田夫村妇的绵密意,只觉都是情义。
在池田家,夜里睡静了,听见厨房里自来水涓滴在流,我起来去关,原来是栓塞已坏。涓滴之水能值几何,我却几个晚上听着于心不安。物是在其比较值之外,尚有其绝对值,如此才晓得了古人说的惜物。
我住在池田家的那半年里,最是心思简静。对于那房子与家具等连没有意见,只是万物与我同在。对于池田家人的穿著与我自己的穿著,亦没有名贵不名贵的分别,总之衣裳就是一种意思的存在。对于每天的饭菜鱼肴,亦不起烹调精粗的分别。乃至对于池田家人及邻人路人,我亦不观察他们的品格脾气与才能,而人之相与,本来亦只是一种礼义的存在。释迦的平等,老庄的绝圣弃知,便有这样的好。
转瞬过了年。旧历正月初五,我走过田畈到山边,却见有个观音堂,栅门关着,香火冷落无人,我投了一枚铜币,礼佛已,稍稍伫立了一回。今生里我与训德,是金玉姻缘也罢,是木石姻缘也罢,单这小小一枚铜币落到奉纳柜里的一声响,已够惊动了三世十方。
我住在池田家寂然如水。宋亡有志士来日本乞师,终知难为,削发入寺,我记不得是国光法师还是槐安法师。明末则有朱舜水。而孙文先生当年,亦曾来日本。但我从不拿来比附。今天的自是今天的人事。我在清水市时,每去教日文的先生那里,路上倒是想起于家三小姐。昔年她离婚后,来日本留学,大约亦像我今天这样初学日文。想起她的人,她的志气,只见路边人家篱落,皆在雨后新阳,春天的阴润里,而我遂亦对自己有欢喜了。
可是池田一次说我:“清水市在你看来都成为好,我们实在感激,但你是立在极高的处所看下来,你不是与我们平等。”我因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出家后,他父亲贾政道:“今才晓得他是哄了老太太十八年。”苏轼南贬,在惠州儋州,只见他是随处都喜爱,但他北归时却说:“游山玩水有何好?”他原来是骗骗惠州人儋州人。我今亦是骗骗清水市人,可是人生亦不能还有比这更真的了。
是年三月,我迁居东京都。新交有西尾末广、宫崎辉。我在日本的生活,头两年是橘善守帮忙,此后一直到今天都都是宫崎辉帮忙。我一到日本,池田为我安排初定,我作有一诗:
蓬莱自古称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
惟恐誓盟惊海岳,且分忧喜为衣粮。
朝鲜志士的诗有“盟山草木动,誓水鱼龙知”。性命托于一剑,而我却是性命托于衣粮。日本人常有因失业一年半载,全家自杀,亲友不能救。又常有为盗窃八百一千日元,只够买一件衬衫的钱,打死人命,现代社会,就有这样的冷酷,我每从报上看到,只觉自己并不比他们高超,而是还比他们更没有生活的根基,有时想起来,会心思只往下沉。
朱舜水有名藩礼遇,孙中山先生当年来日本,亦有豪士以百万元赠借,但我与日本诸众共现代人的为衣粮而忧喜,倒亦不愿以此易彼。我还有一首诗也是来日本后所作,今只记得两句:“星辰恋尘俗,凤凰思凡禽。”
但我总是有着叛逆之心。如今见电车里的日本男女皆已衣着象样,个个有毛线衫,有外套与皮鞋,国民生活的水平提高了,但我总要想起爱玲前回在温州时说的:“画报上的美国小孩皆有苹果吃,面前一杯牛奶,你要就只能是这样的,好不委屈。”文明是生活稍为宽裕了就要有礼,但西洋的做法是到何时亦不能宽裕,只说要提高生产力,不知还要能从生产力解放,而且也从消费的问题解放。便在这种地方我对现代国家心有不服。虽如中国方今不得不追赶现代产业,亦开始就该确立这样的性格,即是人要对于产业心意有余。
我廿一岁时作登杭州六和塔诗有“凭栏一长啸,谁为识此意”。现代社会亦仍应可以有人像孙登,孙登栖居苏门山,而与市井之人甚随和,阮籍去见他,历陈兴废之事为问,孙登不答,阮籍遂长啸而退,行至半岭,却听见孙登在上长啸,如鸾吟凤鸣之声。
春带
早晨一枝进来我房里扫除。我临窗趺坐,对着新洗抹过的几面,上放着纸与笔,纸如池荷,笔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语。我请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侧跽坐一回。我爱这样低的窗槛,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在檐际葡萄的叶叶新阳里。
在日本人家借房间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亲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个六迭的房间,靠近后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齐眉的侍候,还给洗衣裳,早晨进来扫除,晚上临睡时进来摊好被,放下帐子,然后再拜掩扉而去。日间是她在厨下,或在做针线,稍为有一歇空,就记得送茶来,有时还有点心。若有朋友来看我,她来敬茶敬点心是不必说。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盘捧点心盒的动作,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扫地煮饭,洗衣做针线,做无论什么她都一心一意。空下来她到起坐间跽在阿婆旁边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
日本的少妇是比少女美,因为她的女心一生无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树,而她是生在松树荫下的兰蕙,幽幽的吐着香气。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却是入赘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赘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头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独愎,连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帮在头里,敢与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没有为妻的成熟,其至也没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肤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像小女孩的可怜相,路上生人还当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亲是当她还在女塾读书时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她如珍宝,父亲若在,亦不会给她找这样一个男人的。
中国画里有画一株牡丹,旁边画一块石头与荆棘来相配,但不知一枝与阿婆与男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的相配。她结婚以来,于今十年,前半都在战争中。美国飞机来轰炸时,一家疏开到金泽,一枝背了小孩沿街卖柿子,趁钱帮贴家用。一枝后来向我说起,我不禁要心疼地,可惜她,我可以想象她在街头卖柿子也像在堂前应对嘉宾,而且那一篮柿子也是自家院子里结的,并非她真的懂得贩卖水果。
我相识一家名门,父亲是日本当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亲身边。我去看她父亲,都是那小姐出来敬茶上酒馔。她经过人客旁边时敛身斜趋,翩若惊鸿原来是生于敬。而我亦怕会使她不安,连不敢逼视她。曹子建在人前见甄后,只觉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礼义之人。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吊梢眼,俊俏之极,变得都是英气。
一枝没有这样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够规准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现实。最现实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愿与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里。世界上惟中国的恋爱故事,每每是仙子谪下凡尘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爱许仙,宁是爱的那人世红尘。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后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我日语只会说一句两句,攀谈时用笔写,亦不过三五句。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还有是因为说起檐际的葡萄,我问一枝可曾有过恋人,她答说有过。是她刚毕业女塾的那年,有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为赘婿。后来他结婚了,婚后他还来过一次,一枝敬茶上馔,他只与阿婆说话,一枝在厨下,两人什么也没曾表明心迹,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时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记。”而她与那人是连执手亦没有过。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霁时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
日本真是神之国,日本的肴馔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只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日本人于元旦这一天去参拜神社叫作初诣,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亦好比是初诣。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于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未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于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汩汩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阖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后,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后洗好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搽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么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于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么。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忧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我写了首诗赠一枝,诗曰:
兵败英雄尽,国破王风坠;
尚有好女子,委婉仍敬止;
洒扫庭户净,日色亦如洗;
对此无邪人,烦忧忽可理;
与君度千山,又越万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