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亲打,最后一次我已十一岁,小舅舅来作人客我作怪,且以为已经这样大了不会再挨打,人客一走,母亲笑颜送到门口,我晓得风头不对,想溜身躲躲过,但是已经来不及,被母亲一把拖到后屋一顿痛打,问我以后还敢不敢再这样。我小时每次挨打后,邻儿羞我,一齐念道:“摊眼乌娄娄,油炒扁眼豆!”还有年长的堂哥哥们见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声。母亲说下次要记错,我亦听了不作声。
新派不作兴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权是养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来要社会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则轮到他容忍别人,这样容忍与被容忍两组人作成的社会,从中虽出来基督的饶恕,无抵抗主义与革命的斗争,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温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会的假演习。但旧时中国家庭,则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枪,虽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来若有豁达与认真,即因我是这样的出身。
我在书房里也被先生打过。一次是听讲书,并坐的同学从桌下递过来一只纸折的鸟儿,我怕先生看见,推开他的手,谁知先生反打我两记手心。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晓得辩明。基督的代人赎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还好些,我的却不过是老实,当下也很烦恼的。
我小时亦宁是喜欢大人拿我当平人看待,亦没有说爸爸妈妈爱我,我爱爸爸妈妈。原来小孩亦不过像初阳里的新枝,或刚刚会得吃食及嬉逐的小猫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种可爱,却是还要约于礼,把来变成人生的鲜活泼辣才好。称小孩为天使,说青年是时代的栋梁,还不如上海人叫小众生倒喜乐。爱玲说年轻人惫赖,小孩她亦不喜,一点不怕有顽固的嫌疑,因为她自己正当妙年。
小孩其实是羡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长大起来。我上学的一年出麻疹,母亲样样当心,我头盖一块旧绸片,怕风吹着眼睛,长日只在屋内。还有出麻疹时哭泣也要坏眼睛。要忌嘴,一只腌蛋我吃三餐。我虽有些倚病撒娇,但也母亲说的我都依顺。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饭,台门外大路上群儿经过,高声叫我“蕊生懒学胚!”我不睬他们。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问我去不去溪里挖塘,我不去。我是当着大事呢,只觉自己像大人的正经,而他们则是小孩。
还有是一年暑天,昼长人静,我没有去处,走到隔壁小叔家后屋里,只见阶前一株枣树已结白蒲枣,钰嫂嫂与阿黄姊姊坐在门口当风处绣鞋头花,说着话儿。还有阿五妹妹也在开手学做针线,她还这样小,不过九岁,她们亦和她正正经经的说闲话儿,惟有和我不搭讪。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队,不和我嬉戏了。我当下无手无势,惆怅难言。
法无戏论
《左传》里有鲁国的使者对晋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斗。”旧时民间小孩与邻儿打架,大人不问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责骂一顿了事。我小时爱看庭前雄鸡斗,及畈上牛抵角,但是大人见了只把它们赶赶开。这且按下一边不提。如今单说小孩不可玩物丧志,现在有卖的许多玩具,我小时就简直没有。
现在这种塞珞璐制及橡皮制的狗马,洋囡囡,铁皮制的汽车飞机,一般轻薄得没有内容,形态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对于真物最恶劣的讽刺。而因没有内容,故又种类数量务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占有欲。还有小孩读的漫画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红楼梦》里荣国府宁国府这样人家,凤姐的女孩抱在奶妈怀里,玩的亦只是一只佛手。一般年轻母亲或是拔下一枝簪给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亲的手镯与耳环。佛手与手镯耳环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东西,才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儿。《红楼梦》里黄金莺采柳枝编的篮子送给林姑娘,自谦说是个玩意儿罢了,但这篮子就有着大观园的春风春日,河水亭榭,及黄金莺这个人,而且是可以实用来插花的。
礼乐射御书数何等正经,却称为“六艺”,亦即皆是玩意儿,灯市百戏本等是玩意儿,却又如承大宾,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这样的游戏自在,而又真实不虚,所以连一架秋千,中国的亦和西洋的两样。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觉不及他们原来三月三女儿节设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竖的鲤帜,那虽然也是玩的,却有一种清肃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时我家里夜饭后洗好碗盏,大人还略坐一回说话儿,我拿煤头纸就灯点火来玩,或把点着的棒香就暗处旋舞,正高兴处,母亲却不许,说小孩玩火,夜里要遗溺。又我和弟弟揭竿为兵,在堂前掉舞,母亲也喝止,她道:“不许抡枪施棒!”及进高小读书,从绍兴城里学来做风筝,且买得一只小皮球到溪滩上去踢,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这个学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纵或母亲不骂,自己也觉有一种轻佻。中国的戏文好,是从大人的事而来,舞龙掉狮子好,是生在人世的风景里,但小孩及幼小动物的戏逐则怎样高级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水枪捻旋子,又用双线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铃,母亲都由我。但我若太热心,成天在门坎上斩斩剁剁,竹头木屑摊得一地,阻大人手脚,且因正在做一样东西,大人叫唤也不理,母亲可要骂了。她骂的是:“枉长白大的,你还小哩?这种东西又不可以当饭!”又我在戏文台下十文钱买来一只彩釉泥蛙,形制朴实,有哨子可以吹,我着实心爱,夜里也捏了睡,吃饭时也拿来吹一吹,母亲怒道:“你不要讨我把它来摔了,小人会没有寸当!”饶是这样,后来我二十几岁时,还是几乎不把马克思主义连睡觉时也捏在被窝里,且弄到饭桌上来,不必论那主义如何,单是对它这样感情沉湎贪婪,先已不好。
至今我想起小时的制玩具,实在没有一样好。倒是过年时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团做龙凤、羊及麻雀,来得有情意。以及央红姊用深粉红的荞麦茎编花轿,有红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艳。
此外我小时游嬉多是去溪边拔乌筱笋,地里摘桑葚,山上采松花,端午节掘清木香,小涧里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经事。便是捕鱼钓鱼,也为可以做嗄饭。沿溪钓鱼,山色桥影,桑竹人家,春风春日,皆在溪水里,人与溪水与鱼儿一样的鲜活。可是后来我在绍兴杭州见人河边钓鱼,及来日本见报上常有人物介绍,趣味一栏里或填钓鱼,我觉得好像不对。
胡村溪里的是三寸二寸之鱼,我小时钓得了或捕得了几条,赶快拿回家养在面盆里,蹲着只管看,那鱼依然如在溪水里的精神,且还黏有溪里的沙泥,现在却来到我家像个生客,它悠悠的游一回,忽然拨剌一声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溅了我一脸。而随后是煎来吃了。但是我不喜城里人家养的金鱼,还有热带鱼,我更不知拿什么态度对它,因为我没有玩物的习惯。金鱼除非是养在大的荷花缸里或荷花池里。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里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只觉还不及鱼店门口木盆里养着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
草虫我是喜欢纺织娘。胡村里夜檐头飞来一只纺织娘,呛啷啷叫得好响亮,就像整个庭院门内门外都成了茧镬边缫丝的纺车声,夹在汤汤的溪水里流去。我小时捉到过一只,用南瓜花喂它。这种纺织娘与普通的叫蝈蝈儿不同,我乡下叫它“绩佳婆婆”,惟不知这“佳”字到底如何写。儿歌有:
火萤虫,夜夜红,绩佳婆婆糊灯笼,公公挑菜卖胡葱,新妇抽牌捉牙虫。
我养的一只绩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来,一样是那种金鼓夹丝弦之声,又繁华又爽朗。但是我因为待它好,开出笼来看看,给它飞走了。
此外我捕过几只蝉,我乡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来得个会叫,且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捕了来它可是不作声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发音处也无用,只会发出嘎嘎声。还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们不弄这个,我养得一回也不养了,它夜里肯叫还好听,调弄它斗可是不怎么愉快的。后来我在绍兴杭州看见街头卖叫蝈蝈儿,倒是热闹,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总没有想要买过。
鸟是我小时在书房里,看见一只小燕子学飞坠地,我把它放在栏杆上,好等大燕子来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为赶它啄它,因为人手所沾,气味异样之故。当下我心里非常难过,想到早上先生刚教的一课书,周濂溪的《爱莲说》,原来世界上的东西都有一种贞洁,像莲花的可远观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错事了,差一点没有哭出来。
雏燕事件之前,我还养过一只小麻雀,也是学飞坠地,被我捕得。我乡下燕子来是人家发,要待它好,其余鸟雀则不在此例。我关那小麻雀在铜脚炉里,拿米与水饲它不吃,捉了草虫来饲它亦不吃,养得两天就死了,我当然悲怆,母亲却不怎样同情。又我家有鸡无鸭,中秋节有个种田人送来一只老鸭,放在后院嘎嘎叫,我非常惊喜,可是大人把来杀了,毫不理会我的拦阻。中国文明原来是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层次分明,不许像基督的待路人与待亲人无别,或释迦的待众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铺,不喜博物馆的生物标本,又比起鸟店嘈杂的笼鸟,我也宁爱野味店门口挂着的新打来的野鸭与大雁。我小时看见山上飞起雉鸡,及桑树上的斑鸠与桑椹鸟,及喜鹊飞来厅屋瓦上喳喳叫,总要心里一动,因为那都是真的鸟。有一天,我到屋后竹园里,见地上立着一只猫头鹰,两只黄眼睛真像猫,想是它白昼看不见东西,我蹑手蹑脚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动,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儿一声飞走了。又一次是一只珍禽,不知几时飞来停在我家西檐桑树上,它停了好一回,拖着长长的赤色尾羽,其时傍晚,天色阴灰,总觉得它鲜明真实。那猫头鹰使我敬畏,这珍禽却只是妙意有在,如苏轼梅花诗:“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大起来我也读过一回西洋哲学,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从小所见的东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随意看些白居易及苏轼的诗,那怕是一首极平常的,但凡用的一个字眼,写的一样东西,皆永绝戏论,而你用怎样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这就是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东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惊,却与漫画式的讽刺完全两样。
我小时没有什么玩,但是晓得游。而我的游亦只是游于平常,如平常屋后的竹园我就爱之不尽。竹子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阳照进竹林里,真个是疏疏斜阳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是人世的悠远。
不但竹子好,笋也好。屋后竹园里茁笋,一株株都是我先觅见。我清早起来就开后门出去,一见又有几株茁来了,便蹲下去看,才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身肌碰着竹子,竹梢叶里积着的夜来雨露洒啦啦一大阵摇落在我脸上头颈上,冰凉的又惊又喜。胡村人家种在屋后的都是燕竹,毛竹则种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粗细,燕笋亦不像毛笋的毛茸茸,却像缎子的光致致。我总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亲说摸过的笋要黄萎,长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笋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个相敬为宾。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龙泽寺,进山门就望见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里想“噢,你也在这里!”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来了。但是我不当即走近去,却先到殿院里吃过茶面,又把他处都游观了,然后才去梅花树下到得一到。这很像昔年我从杭州回家,进门一见玉凤,就两人心里都是欢喜的,但我且与母亲及邻人说话,玉凤亦只在灶前走动,不来搭讪。
却说燕笋也比毛笋好吃。毛笋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咙里有点哮哮动。毛笋干却好,要晒成肉桂色,盐味淡的最上等。此外里山出芦须竹,只有儿臂粗细,还比燕竹小,笋壳微黄,有褐色斑点,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笋,黄庭坚字帖里有写着的。芦须笋最迟,又多到不论钱,吃它时初夏的风光皆来到了饭桌上。毛笋是端午节前后最盛,我乡下妇女归宁,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辖有毛竹山的,皆掘笋送礼。谁家人客来时,堂前挑到一担毛笋,只觉闹热堂堂,而这亦都变了是毛笋的好味道了。
还有燕笋毛笋芦须笋腌在瓮里压紧,六月炎天在檐头板桌上吃饭时,拿它下饭,非常清口,妇女们尤其爱。好笋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箨时,我拾箬壳最上心,把来晒燥,留着过节裹粽子用。秋天我寻鞭笋,拣沙土坟裂处掘下去,就见有鞭笋洁白如玉。掘来鞭笋给母亲煮榨面,请请人客。人家有个竹园,就人来客去也叫喊得应,抵得一个鱼池。
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岁时到溪滩里挖蟹,一路沿溪滩走去,忽回头望不见桥头人家,却来到了山边深潭,半边溪滩里晒不着太阳,松风吹水,我就心里害怕,寻原路回转,边走边哭叫,赤膊穿条青布裤,背脊晒得通红,赤了一双脚,手拿一只蒲柳口袋,里边有几只小蟹。望不见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古镜新记
我乡下的土话,见不当于礼要招愆尤的事,说是罪过柏辣,又见凄惨残忍的事是说惨忍搭煞。罪过柏辣通常是到人家里作客,见长辈捧茶来,赶快起身去接,一面说的恐缩之辞,但有时亦用以说惨忍可哀,意思与说惨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凄惨事多从不当于礼而来。
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说:“昨天我给你的烧饼要还了!”这时对方大都默然,因为还不出。但亦有抵抗的,说:“那么你吃过的炒豆也还来!”于是互以手指摊摊自己的下眼睑羞对方,说:“好不脸皮!好不脸皮!”如此一个急了,就叉拢打起来。又或并不打拢来,却是朝对方拜,因为被拜是罪过的,要被拜杀。当下被拜者很惊慌,赶快背转身去表示不受。而或则两个小孩立得远远的,隔条大路,各人依着自己的家门口,你拜我也拜。再敌不过,则去告诉对方的母亲。
甚至大人,如某家的公公遭儿媳妇不孝,虐待得做人不来了,他就横了心伏下地去跪拜孙儿,那媳妇也果然惊慌,一把拖开孙儿。旁边人都不直那媳妇,但那老人竟用这样的绝计,也看了大不以为然。惟这样的事是千中拣一才有。
这要拜杀对方的话很可笑,可是连绍兴戏里亦这样做。什么戏名忘记了,是一员女将叫百花女,阵前枪挑了乌龟精,挂在城头示众,那乌龟精有个师父,觉得难堪,好言劝说百花女,那百花女也忒年轻美貌恃强,见了这身穿土黄衲衣,手执拂尘的老僧,一听说是那乌龟精的师父,就骂他披毛戴角,这话伤了他的心,因他正是峨嵋山修炼千年的老猴。他原已不开杀戒,且亦不袒护徒弟,百花女却这样伤他,还绰枪逼来,他也动气了,但也只用拂尘格开枪,让百花女收兵回城。
我小时看戏总帮女将,单为那美艳的战袍,珠冠上插长长的两支雉尾,且如双阳公主、樊梨花,百花女这样的名字也好听。连编戏的人亦和我一样心思,总是女将还比男将本领高强。惟有这一回,我却觉得百花女理亏,同情那老僧,但仍希望他对百花女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