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老僧越想越气,他回营扎了一个草人,供在法坛上,同她拜跪之后起来射一箭,那边城里百花女就一阵心痛。如此要拜七七四十九日,每天射一箭。到第四十八日,百花女已濒死了,幸得她师姊从黎山老母处赶来,掩入法坛抱走那草人,进城救活了百花女。我先头看那老僧拜跪之后射一箭,戏台上一捧锣响,我当下十分惊痛,及见他又在拜跪了,我非常着急,只觉人世没有比这更凶险的,我憎恶那老僧到了极点。等师姊抱走草人,我才舒了心,这回是那老僧拜跪之后起来又要射,却不见了草人,他的惊慌狼狈我毫不同情,连幸灾乐祸我也不屑。
拜跪以成礼,非礼而行拜跪,果然是再没有比这更不祥的。中国民间到底聪明,知道要拜过来了,就惊慌得赶快想要避开,可是现在避也避不开,只好学两个顽童在对拜。
中国民间向来非常之当心巫魇,怕魂魄失落或被摄去。西洋人是他们的灵魂都在上帝那里登记,并无异议,俄国小说死魂灵里的农奴死了,魂灵还卖来卖去,不得个解脱,可是中国民间仍要招魂招它回来。
我乡下招魂是小孩遭逢邪祟,受惊得病了,一人前导,手执扫帚畚箕,又记得好像是米筛,上覆一块布,一人跟在后头,出去到那失落魂魄的地方,前导的人喊:“某人啊,回来嗄!”跟在后头的人即答应:“噢,回来了!”如此叫声应声叫回到家里,把米筛里的几粒米撒在小孩身上,说某人已回来了。这虽是迷信,但意思非常好,有效无效总之于病人无碍。我小时母亲就也给我招魂过一次。
还有是曹娥江造大桥,那年恰值四乡小孩病疫,想是脑膜炎,却纷纷说是魂魄被摄去镇了桥脚了,还有典有眼的说,桥脚合龙时,众中有个石匠听见哭叫声唤:“爹爹,是我呀!”他一惊回家,他的小孩果然死了。那些日子,又有生人来沿门大路上叫卖哈拉贝,不知哈拉贝是什么东西,那生人一定是来摄小孩魂魄的,于是家家惊恐,我也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这些固然都是荒唐话,但今世亦确有着许多小鬼的荒唐事,小鬼就像《聊斋志异》里的长治女子,被道士摄了魂魄去,正身杀死在崖石下,取血滴在一个小木偶上,成了杨柳神,从此就供那道士的驱遣。
我小时和四哥在后园篱边种一株小桃树,母亲叫我走开些,不可把人影种在桃树里,若种了进去,那桃树就成了我的本命树,它开我亦荣,它枯我亦死的。桃花虽美,但我这个人亦仍要是我自己的,所以其后我幸而不献身于艺术的女神或革命之神。幸得民间还能守住自己的本命,虽目前一时生身陷入了地狱,亦必定还有出头之日的。
古印度人的智慧,教人要当心会生身陷入地狱,地狱且有一种叫阿鼻,意即无间,无间地狱是时间空间没有一分一秒一处一所不是地狱。佛经里有大目犍连入地狱救母,大目犍连只到地狱里见了一见母亲,就又出来了,他母亲业重难救。可是传到了中国,中国人就不服,目连救母变成了“破地狱”,不但救出母亲,且连地狱都破了。破地狱是我乡下死了妇人必请道士演的,那道士扮目连,头戴紫金冠,脚登草鞋,白袍的下裙塞起,不像和尚的良善,却是手执宝剑,一路破到血污池。血污池是由一碗红糖汁水来表示,放在堂前就地一个木骨纸糊的架子下,那形状像走马灯,四面点有灯烛。道士先是绕架子绰绰唱唱,一路破去,像过五关斩六将,破到最后,一把揭开架子,意思是把整个幽冥界都掀翻了,这时露出血污池,与亡人的牌位,由披麻带孝的孝子跪下去匍匐在地,一口喝干,把碗底翻转朝天,那道士即用剑一击而碎,把他母亲的牌位抢给孝子抱走,当下满堂举起哀来。我小时乃至长大后见了破地狱总要流泪,这实在悲壮,而且叫人欢喜,因为那母亲其实没有罪,血污也不过是因为生男育女,正正堂堂的。
地狱当然可以破,而且必定要用剑。但丁《神曲》里的地狱,罪人推重石上峻坡,千年万年也推不上,只见老是很吃力的顶住在那里,中国民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
昔人的笔记小说里有这样一则,我讲给爱玲听过。是一武弁奉命去他乡别县投递公文,宿夜店的人与他说楼上的房间有怪气,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进来,他与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冲来,格斗声益急,移时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见他下来,颜色凄惨,惟言“楼上的房间勿开,等我干了公事归途再过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讲到这里,爱玲已惊骇起来,但是仍旧听我讲下去。却说过得半个月,那武弁果然又来,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笔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楼上,到得房门边他忽扑地而灭。一看那房门却是里面闩着,打开了进去,只见武弁与二犬骈死在楼板上,壁上题句有悔憾。爱玲听完了说道:“真可怕!先前我听到说脸色凄惨,就晓得不对,真可怕!”
我是从小母亲即不许我作这样的好勇斗狠。我小时摸摸猫狗,不知如何激恼了它,就呜的露出牙齿来,母亲骂道:“牲徒脸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开不起,玩笑会当真,我乡下说他是猫狗脸,翻脸就不认得人。我记得这句话,所以总小心。
母亲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烛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时小心。又走桥要走在中间,不可出边出沿。我几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头下,及舂米时挨近臼杵,被一把拎开,还挨骂,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开去,我当即哭起来,母亲却道:“该应!”
我十三四岁时,胡村大水,一溪滚滚黄浪都从我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楼梯,只听见墙倒,幸得急流挟带来的沙石有两尺高,埋住了柱脚,房子才不被冲走。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我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我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这回我母亲可真的气恼了,骂道:“你还是人?还是牲徒?”
饶是这样,后来我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及果戈理的小说里十二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杀,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当下我也雄纠纠起来。我且曾佩服过托尔斯泰著《战争与和平》里的安特来,把他的Cynical当做高贵。战时我偕池田初次到汉口,住在德明饭店,当晚空袭,地上高射炮机关枪像雨点又像放烟火,飞机投弹都就在近傍,旅馆的屋顶险不塌了下来。池田在房里裹住棉被躺着不动,我依然立在窗口看,炸弹与炮火的闪光在我脸上一亮一亮,玻璃窗啦啦响,我反为一身都是雄心浩气。过后池田说他真害怕,我才忽然惭愧了。众之所畏,不可不畏,Cynical的勇气原来孩童就有,那是不晓得祸福之正。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否则此身怕早已化为灰尘了。我几次过得昭关,皆是幸得小时听母亲的话,虽临机未必记起,事后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频频闯祸,其实我亦并非不顾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先想过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样亦还有余地可以游戏,所以敢断行的。《水浒》里卢俊义明知山有虎,来作采樵人,他路过梁山泊,叫从人在车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写着: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
太平车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货去。
那可真是好诗。《易经》里有“动乎险中,大亨贞”,以金装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轻薄侥幸来禁断了,虽遭生命的危险亦还有人世不失,不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话骂人“屈死”,或冤魂向亲人托梦说我死得好苦。亡命以来,我虽更把生死也看淡了,又中国的事今后我还得出入于白刃之中,亦只觉做人理该如此,且依于向来的谨慎,我若身入险地,总是先看过了地形的。
昔人有被诬不辨,又或他欺我,我虽明知,亦对他仍信而不疑,此是一妩媚。因为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我总不可眼中着不得他人,不干自己之事,无所伤害之事,由他人去掉点枪花也罢了,何用去破法。孔子说,“恶讦以为直者”,所以法海和尚被人人恶,而且他比白蛇娘娘更不得好收场。
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故事。他讲变戏法的人鸣锣开场,例必向观众抱拳为礼,吆喝道:
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下。
接着又一捧锣响,吆喝道:“在行人看看笑笑,里山毛贼,恶屁乱撒。”他是打招呼在前,所以你总不可以破他的法。一次变戏法的人当着观众把他的小孩四褪六开斩杀,放进一只覆有红布的箱子里。不料广场对过楼上有个顽童看着,照他的动作,把只青蛙也来四褪六开用剪刀剪落。及后变戏法的等观众掷钱够了,喝一声:“小家伙还不出来谢赏!”但是箱子里寂然,三喝不出来,原来被破了法,真的斩杀了。变戏法的人就大哭,声言此仇必报。那顽童的姊姊知弟弟闯了大祸,赶快借拢来七七四十九只铁镬,层层迭起,叫他伏在下面。果然时辰到了,一声响亮,四十九只镬都被斩为两半,她的弟弟总算不死。死不死只有一刀之仇,那变戏法的人亦只得罢了。
这是说破法最不祥,做人本来是你不可弄到他人落不得场,他人才也给你留三分情,一生少有凶险。以讦为直的人,我在战时及亡命来日本后,曾遇见过几个,起初我每错认为刚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来只是霸戾之气,才一下与之断绝,实在有惭孔子之明。
还有我乡下说老虎不吃人。我小时听母亲讲有个妇人去汲水,井头忽来一只老虎,先还只朝她望,她在井水里照见自己是只狗,一声惊叫都来不及,那老虎就扑过来把她拖去吃掉了。现在水素爆弹(氢弹)杀人比滚汤泼蚂蚁还厉害,也只因人先已成了比蚂蚁还不如。佛经里说如来之身不受劫毁,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上海人说子弹是生眼睛的,命里若不该横死,它不会打着你。这命是正命,生于正命,死于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个人。
禹铸九鼎,历象魑魅魍魉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间重阳登高即是避凶煞。又唐人小说里有《古镜记》,镜能辟邪,意思重在明,能万物历然,即妖无由生,则更使人想到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九鼎与《古镜记》的典故,民间多不晓得,但他们教小孩竟然亦是这样。我母亲即教了我什么是吉祥,又什么是凶煞,而特别是戒凶煞。古诗如《孔雀东南飞》,结句每是“持谢后世人,念之慎勿忘”,汉文明历劫不坏,亦多靠有这样的垂诫。
中国人对于凶煞如此谨慎细到,真是性命之学,所以没有不可以解,如云解冤结。而且还有大胆无敌的祓除法,如胡村人过年过节及婚礼,第一是喜气先已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来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荡涤情秽,双响大爆仗,百子爆仗,还放铣放顿地炮,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威力,对凶煞毫无容赦。从这些地方都可见汉民族的壮阔无宿滞。
怨东风
离胡村四十里有个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财主人家,上代做盐柴生意旺发,起屋买田,如今坤店王名声极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现放着嫡妾二妻,膝下尚男花女花俱无,因此上要了我做过房儿子。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糊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义父为人厚道,虽然泥土气,然而是阳光里田头的泥土。他是务农人底子,家里雇有长工与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锄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觉银钱亦沉甸甸的有情意份量,早晚开关堂前门的声音亦有高堂大厦的深宏,吃饭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点心。他最是个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现实的安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富的德性。
若不结俞家这门亲,我未必能去绍兴杭州读书,虽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将来,且觉求人总是一件倒霉的事。但为依顺父母,我不好说不愿。我寒暑假回家,总是住在俞家的日子多。俞家吃饭分内外,我与义父二人同桌在正房里,他待我像个小人客,我虽不肯亲近,但是他安着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读书,大了给我娶亲,又分一点房地产给我,也是过房父子一场。只这样世俗的平实的厚道,就抵得上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岁,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镯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气,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什么都不会,内里都由她当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时,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丧。翌年正月里又去时才拜认她。那次仍是我父亲陪我去,轿子到时,她正在堂前纺纱,身上尚带轻孝,我被引到她面前行大礼,叫她母亲,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连忙搀起,满面带笑,说话声音响亮,叫我蕊生官,夹手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项圈往我头上一合,就戴上了,单这落手重,就可见她是个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见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母亲完全不惯,她又给我两把木刀,我也不玩,因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箱里的华丽深藏。下半昼畈上要送点心去给雇工吃,庶母便去烧。厨房里很静,大路上有母鸡叫,阳光疏疏穿入窗棂,庶母切韭菜,我剥豆,听她讲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后来儿子中了状元,迎接娘亲去上任。我知这是为我与她而说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这样,嘴里却不肯表示,我连很少肯叫她。
庶母绣给我一个红桃绿叶的笔袋,要我佩带,我也不惯,衣裳又有大花的,我怕难为情穿,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于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是总失败。
庶母与我讲说她的身世,赛过一部宝卷,但亦因是对我讲说,若对别人,她未必能讲说得这样好的。她做女儿时,家住在杭州塘栖,父亲是当典里朝奉,就像宝卷里的员外,母亲是老夫人,都当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夏天月下乘凉,她母亲也用帘子给她遮荫,说月亮会晒黑肌肤。小孩时当典里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肩头,人家说女孩儿家不可以跨过男人的头,她偏不管,有这样娇横。及年十五六,闺房中她结拜有七姊妹,个个像戏文里番邦的公主,姊妹们衣襟上皆绣双刀为记。亲友家有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堂上众宾,堂下鼓乐,每酒过三巡,女眷们即起去更衣,那时作兴穿百绣裙,头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头,终宴要更换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