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屋顶打旋,屋子也随着摇晃。门外传来一声闷响,那是屋顶压着薄木板的石头被风刮下一块,砸在夏天潮湿而松软的泥地里。接着便是噼噼啪啪一叠声的脆响,盖在屋顶的薄木板一片片跟着飞舞而下。屋顶洞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风发出尖利的啸声,夹着草屑从其中摇曳而下。桑蒂尔基却只是下意识地竖了竖风衣领子,山里的夏夜风总是夹带着河面、溪涧和阴湿的岩脚的芬芳以及隐隐的寒气。眼下,屋里除了一塘将尽的火,空荡荡的一无所有,连把烧水的壶也没有。清凉的风从洞开的屋顶摇曳而下,屋子的木头构造发出乳轧的声响。从风他想到风掠过的水面、青草,他伸出舌头,带回口腔的却是干燥的尘土。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刚下汽车,那个干干净净的哑孩子就对他激动地比划了一大通。看他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哑子的姐姐过来对他说:“你家给搬空了。”
他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那车开走后,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尽。公路上许多碎石英闪着刺眼的光芒。越过路边几座木屋脊背,山坡起处是那座新修的白塔,塔顶镏金的圆球也在闪光。这个不大跟人搭话的姑娘的举动也叫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有些木然地瞪着双眼,她那双刚从洗衣盆里捞出来的双手上洁净的泡沫闪着虹彩,悄然地一一爆裂。女大学生的手十分纤巧。
“我说,他是告诉你,你家里的东西给搬空了。”她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哑巴皱着眉头看着姐姐的口形,笑了,他使劲点头,嘴里啊啊有声。
“呵呵。”桑蒂说。目光茫然地盯着伸向远处的公路。公路消失的远方有烟雾腾起。
“搬空了。”她甩下三个字迅疾走开。
“谁?”他跟过去问。
她坐下,那么大的木盆里堆满泡沬,只捞出一件素白的连衣裙和一条粉红的手绢。她细心地搓着并不存在的污垢。她垂下眼皮。哑巴弟弟也被姐姐那一脸冷漠震住了,不再手舞足蹈。
“谁?”
“其实,是我弟弟多事。”她抬抬眼皮。
桑蒂哼了一声,也只好悻悻地走开。他恶狠狠地抓住一个孩子:“谁?”
那孩子竟也知道问的是什么:“林区派出所。”
“还有!”
“桑吉护林员。”
混蛋护林员却不在家里。他从墙上摘下双筒猎枪,慢慢地把弹带仔细在腰上缠好。这时,护林员当过支部书记的父亲目瞪口呆,身子止不住哆嗦起来。
“怎么敢把枪口对准你呢,尊敬的支部。”这一带山里,把大队支部书记都称为支部。他十分礼貌地欠欠身子,转身出门。
“劳改犯!”老头子厉声骂道。
他又返身进屋:“不对!劳教犯。”
派出所的大门大开。方方的一块阳光间,摆着桌子。护林员正跟小林警大吃。林警的帽檐转到背后,两个臂肘支在油腻的桌面上。
桑蒂一下把帽子给他拉正,断喝一声:“注意风纪!”
小林警一时显得十分慌张。桑蒂哈哈大笑起来。
小林警明白过来了:“规矩点!”
“见了腥气人人都不规矩了,你也一样,”他斜斜眼睛,“跟劳教犯一样!是吗?护林员同志。”
桑吉醉意朦胧地抬起头:“出来了?”
“又出来了。”
“啊,还有钱买了新枪?”他顺手用手指捅捅枪口。
“换的。”
“又做违法生意了!”
“用什么东西换的?”
“一屋子东西换的。”他用枪捅捅录音机,“这里!这里!”那打开的木箱中一瓶酒给捅碎了,一股酒香弥漫开来,“呵!老子一箱酒给你们喝得只剩两瓶了!”
“我的枪!劳改犯,你又想进监狱了!”桑吉叫起来。
“劳教,人民内部矛盾,嘻嘻。”桑蒂提了剩下的那瓶酒。
“站住!”小林警立起身来,“那些东西是抵你欠的罚款,交老所长的医药费。”
“你们有权力吃罚款!你们谁有这种权力!你们还吃医药费!”桑蒂气得混身发抖,急冲冲地迈出门去。
他动动身子。盘着的腿有些麻木了,他也不想挪动一下。那两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似乎还清晰可闻。风是小些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而此时那呼呼声仍不间断而又毫无起伏地掠过屋顶。以往这种时候,他会喝够了酒,不可一世地站到门外空地上去叫喊。故意要让全寨人都听见,还有林区派出所的警察,以及翻越阿吾塔毗峰的通讯线路的检修站一家人。埋头用功的女儿说:“又发酒疯,讨厌。”父亲却说:“小伙子心里不轻松。”老头子当过志愿军,参加过黄继光献身的那次著名战役,喝过别人一泡尿后,接通了五处电话线。之后,是被炮弹皮砍伤了脖子。这时,哑巴孩子就站出去对着桑蒂呜哇乱叫,特别高兴时还忍不住手舞足蹈。父亲出去劝阻儿子,自己却反被女儿扯住:“弟弟心里也不轻松。”父亲也就坐下,默默想心事。女儿往铁火柜中添进劈柴。门外安静了,传来儿子撒尿冲击在墙根上的刷刷声。
同时,还有两个老头披着短羊皮袄,默默地站在远处的一地月光之中。一个是眼下这个小林警的父亲。一个是给自己弄伤还在住院的派出所长。他躺在墙角,啧一下嘴唇,这便是他习惯的过意不去的表示了。那天,一个没装足货的驾驶员,找他偷伐了两米木料,想运出山。开出不到两里路,被闻讯骑着自行车赶来的老所长迎面堵住。司机故意加大油门,把老所长连人带车一齐挤下了公路,跌断了肋骨,自行车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桑蒂揣了司机塞给的三百元钱,一条好烟,自己投案了。他气昂昂地替司机朋友承担了一切责任。“是我叫老赵干的,是我叫的。”拘捕了半个月,从监房押出来时,他还固执地坚持道。
“你被释放了,老所长对你不起诉!”
“不告我?”
“不告。”
“我不要他告。我自己告自己,再关我一年吧。”
“滚!”
“我还要坐牢!我该!”
“别罗嗦了,你这个无赖!滚出去。”
“好,我滚。”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要这样低三下四地说话。
风势更弱了,至多再过一刻钟就要停下来。而桑蒂尔基却想:这风别停才好。听点声音好,没有了声音,心里便乱纷纷地拥满许多不痛快的事情,那样叫人受不了。他最怕的就是安静。风却准时停下来了。屋里和心里一样,空荡荡地积满暗影。
他起身去抱进屋一大堆劈柴,一齐投进火塘,听着火苗的呼呼声,柴袢子清脆的爆裂声,心里感到宁静些了。温热的火光抚在脸上,叫他想起一些暖暖的东西。眼前闪过几个年轻女子的模样,他叹口气,把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
桑蒂尔基醒来时,河水轰轰的声响颤动着,扩散着,正从容不迫地横过屋顶。塘火早已熄了。白茫茫的银河悄然横移。他摸索着打好绑腿,绑好弹带,提了枪走出门去。脚步还有些飘浮。他用力咳嗽一声,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周围几丛柳树朦朦胧胧地给人一种极其虚幻的感觉。
更高一级的山脊上,衬着明亮的天底,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往后张望一阵,复又往上攀登了。他断定这个人并没有发现自己。他回望河边平地上的村寨,线路维修站、林区派出所、新修的白色佛塔呈三角形摆开,三角形中间便是十数家村民的寨楼以及自己那低矮的木屋了。中间的建筑都很古旧了,模糊一团分不出轮廓。不知是哪一座石楼上射出一束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他想刚才那人已经走远了,才又起身往上攀登,并想那人是谁,会不会在半路阴湿的树林中拦截自己。那片林子解放前可真是个盗匪出没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失财丧生。现在林中厚厚的苔藓底下还时时露出正在朽腐的白骨。解放后据说是太平无事了,但那里发生的一件事是和自己有联系的。母亲因病谢世时,桑蒂仅仅十岁,哥哥十五岁。母亲临终时,哥哥正在县上念中学,每月从助学金中挤出钱给弟弟买作业簿、墨水、铅笔,托人捎回家来。哥哥念书很用功,母亲临终他也不知道。病重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拜托了老所长叫哥哥回来。那年冬天很冷,到学校时,桑蒂的哥哥正在校内背风的走廊上背课文,清鼻涕挂得老长。老所长把自己的棉帽给他戴上,什么也没有说,跺跺脚转身走了。回村正赶上母亲拉着桑蒂的手,桑吉在,桑吉的妹妹阿满也在,据说服务员那冷面公主也在门口呆了好久;赶上听桑蒂母亲拉着桑吉母亲的手说:“桑蒂是在松林口树下有的,那树是伞一样……”便再也不能言语,眼睛瞪着儿子,又瞪着八岁的阿满。那意思人人都明白了。桑吉母亲使劲点头,阿满也不知所以地点头。母亲挂着微笑的脸上血色慢慢褪尽了。小孩们都被赶出门去。再被召回时,寨里许多男女坐在小屋的泥地上念六字真言,但都不敢念出声来。夜里,这些为死人悲哀或为其它事情悲哀的人们,仍袖手拱肩,坐了一地,那么多嘴唇迅速无声地翻动。有酒壶在汉子们手中传递。女人们则啜泣出声。那一夜他睡得很好,老所长把棉衣披在他身上,便悄然离开了。半夜醒来,女人们的哭声中,那白色的尸床仿佛在漂浮,汉子们的诵经声也渐渐高涨起来。
自那时开始,一种没有指向的仇恨,是对那不明身分的父亲,还是对别的什么东西,他自己至今仍然不愿意深究。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造就自己与哥哥的男人稍许有点责任心,母亲也不会因操劳过度,贫病而死。
他回身又望望河谷中的村寨,依稀看见那悲哀仍在缭绕。他想这时哪怕遇见那人的鬼魂,他也会掐住他的脖子,叫这个畜生再死一次。树木间张开的蛛网不时兜在脸上,他加快了步子。
山路更陡了。他停步紧紧靴带,再往前走。“它们在前面等我。”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是指猎物还是别的什么。譬如运气带来的命运转折,三十年积恨的发泄,或者从一个纯洁的女神眼睛的湖水中照出自己的那种彻悟……他脚步渐紧渐快。从那步伐上便显出他作为一个猎手的老练了。全部脚力此时都被运注于前脚掌上,落下十分轻快,踮起更是迅疾,后脚跟并不点地,这样,坡道上步子也能像平地上一样轻快,而且绝少发出声响。他十分满意地感到小腿上那大块肌肉节奏分明的律动,同时侧耳倾听任何一点随时可能传来的响动。
而森林里却没有任何响动。
四周黝黑一片,回身望望,刚才在星光下隐约可辨的河谷地又掩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翻腕看表,夜光表盘上显示才三点多一刻。他知道自己这是起倒夜了。这时会有什么野兽出来?步子慢下来,并发出懒懒的啪哒啪哒的响声,并且不在意地踢滚石子,踩断枯枝。这时,不再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向山林屏神谛听,而是山林听这条粗野汉子的焦躁的心声。真正的奔忙还在天亮以后,那时得像狗一样灵敏、鹿一般善跑。现在得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
“不顺的人什么都不顺。”他解嘲似的嘟哦一句。眼前这种错误不是有经验的人所应发生的。山中的六、七、八月,天气一到晚上都十分晴朗,半夜刚到,银河便纵贯在山峡那一线天空中央,星光灿烂。那时,雾还在河面上蓄积,不及向四外弥漫。星光辉映的峡谷山地,就像黎明的朦胧时分。这时,许多人便匆忙起身上山,打猎、采药;睡别人女人的夜游人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挣脱女人有力的搂抱。路被雾气重重包裹。周围重新又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之后,才是慢慢到来的黎明。这在本地人口中就叫起了倒夜了。这句话起初被译成汉话时,许多汉人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今的女大学生小时就撇了嘴对父亲说:就是起得太早的意思。上了大学回来后,却又搜集了许多这类话记到一个小本上。这被寨子里的乡亲们当成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传说。这次,倒轮着桑蒂撇嘴了。
桑蒂尔基把背靠在树干上,抱.了枪,准备睡去,但睡不着。
垂在胸前的脑袋里充满了肺叶扩张的呼呼声,心脏的跳动声也相当清晰,太阳穴上的脉管也相应跳荡,震荡一直传到耳底,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响。猎人不可以听见那么多声音,特别是自己心里的声音,这是老人们许许多多奇怪的说法之一。不要听见天空以及森林的声音。猎人不是修炼五百年而后登上仙位的人。修行人才倾听各色声音,那些有神谕的声音,并看到声音,品味声音。
愈是想到这些,愈是难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谛听。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说的那样,这种癖好就不该在自己身上。读了几年书,又教了几天书,谈崩了一两次恋爱,现在过上了这种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体面生活倒给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细腻的毛病,这是没事干的人找来苦恼自己的毛病。这种癖好若是在康若松身上那倒是挺合适的。
哥哥康若松说过:“在这些声音中,我们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不懂。”
“就是自己忘记了自己。”
“能吗?”
“得看你是什么样的人。”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想去的地方。”
“譬如……”
“譬如,天上。”这些是哥哥康若松说过的,现在,又都被他写进文章里去了。前天,在县城开酒馆的阿满拿来一本杂志胡乱念了些什么自然的乐音啦、永恒啦、一种纵深啦,等等。这是康若松写的诗。阿满神气活现地说:也许他能写《格萨尔》那样的东西呢!
不会是苍央嘉措那个骚活佛那种求偶歌?他冷冷地反问。
她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不会像那样爱怜女人。那样的男人,她轻轻引用了一句熟语:这样的天才中国五百年出一个。她双手不自觉地下滑到鼓鼓的屁股上,抚弄着铜牌上的苹果及外文字母。
一些新的声音又向他袭来。
起初,是背靠着的树干发出细微的嚓嚓声。这声音中,他感到树干正在膨胀,这力量是那厚厚的充满松脂的树皮所包裹不住的,于是树皮嚓嚓地慢慢龟裂。下意识地,他的脊梁开始用劲,与树干合力。他想背部和树干之间一定挤压住了蛀虫之类。一个虫子歪戴着小林警的大沿帽,护林员桑吉舞动的双臂是蚂蚁细小的节肢。在挤压中,他们口中翻涌出不属人类语言的疯狂的吱吱声。桑蒂尔基简直不大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就像眼前暗暗的树影和虚空中充斥的夜色之间缺乏一个明确的界限一样。
又听到更多的声音。不睁眼也能判断出来:星星飞向山外天空发出尖利声响,露珠坠落的声音却十分圆润,雀鸟在窝中被突然惊醒,以及峡底浩浩奔流的河水,那轰轰声扑溅在心坎上,经久不绝。他一下觉得非常孤独,心中不免感到凄楚。
等他睁开眼睛,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湿气袅袅地从湿透的裤腿上升起。他已错过了黎明时分最好的出猎机会。
他回到木屋门口时,干干净净的哑巴孩子又冲他比划起来。他依然不懂得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一个会说话的人都不会叫人全部懂得,何况眼前是一个哑巴。
他拉了哑巴向线务检修站走去。老线务员正在晾晒毡子绑腿。
“老头,早上前面是你?”他弓着腰,把下巴拄在双手扶着的枪口上。
“线坏了。”
“我以为松林口又出土匪了。”
“猎人,那可不是出去打猎的时候。”
“你该害怕的是:我差点没有把你当只熊打了。”
“害怕?人又不能死两三次。”
“正是只死一次人们才怕。”
“那是说你自己。年轻人。”
“你也怕。”桑蒂固执地说。
“对死的惧怕是一种美丽。”女大学生推开窗户,不动声色地说。她吮吸着沾在中指上的墨水,然后翻来覆去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爸爸总是有那么多话。”她并不把眼睛对着任何人。
“是你弟弟又对桑蒂比划些什么。人家不懂来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