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蒂把脸朝向别的地方。当顶的太阳这时已化为白炽的一团光芒。老线务员坐着的磨得溜光的门槛上也闪烁着那样几星光芒。
“其实,”线务员看看女儿,“其实,她已经告诉我了。桑吉说要到乡上去告你,抢劫枪支,那枪是武装部长亲手发的。那样……”
哑巴哇哇叫着伸出三根手指,直举到他鼻尖前。
“桑吉扬言要叫桑蒂第三次坐班房。”她一说话,哑巴兄弟的手就放下了。她继续望着别处的什么说话,“其实,你找找桑吉的妹妹不就没事了。”
“我不找她。”
“你们不是相好过。”
“她早嫁人了。”
“你还可以找她嘛……”她转脸对他意味深长地说,又拿起一个小本子翻动。桑蒂记起人们传说她搜集俗谚的事。她叹口气。看来是没有翻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以形容他和阿满之间的关系。
“算了吧,大学生没有本本就别讲话。”
“和谁说话?”
“你非得遇上博士才开口?”
“我说,你.哥哥那本书我看了。就是民族出版社出的那本。他怎么去搞现代派,风味不浓了。”
“可能是吧。”
“你没看?”
“我从不看书。”
“桑蒂教师。”
“谢谢。”他拄着枪慢慢走开了。
“看来,只好这样了。”小林警掀掉大沿帽,汗气津津的额头上,青筋被酒力鼓涌起来像一条条游动的虫子。桑蒂这么大条的男子汉,总是十分害怕蚂蟥啦、蛐蟮啦这一类虫子。看见对方那发青的头皮,就恶心得厉害。
“就这样好了。”
“你很聪明。”小林警做出十分老成的口气说。
“真的?”他因此也做出一副十分天真的模样。“当然真的。”
“噢。”
“桑吉可比你聪明。”
“他那种聪明伤天害理。”
“你也不是好人。”
“这看怎么说。”
“劳改过还不坏。”
“劳教过,不是劳改。”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一抹嘴唇,“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西斜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到地板上。新铺的松木地板上脚印层层叠叠,光柱中浮动着许多尘土。几只蚊子停在墙壁上。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那时我还在州里上初中,父亲告诉我的。谁知回来不久他就,就死了。”
“你父亲关节上的风湿侵入心脏了。”
“他自己要整天下林子守着,自讨。当时,我还觉得那样很好,我在作文中写他是我的榜样。说是你把那女人鼻子割掉了。”
“当时,怎么干的我也不清楚。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是那样。我气疯了。在中师读书我们整整好了两年。分配不到两个月,她又爱上别人了。她那鼻子确实漂亮。花了四十块钱坐车到了她家,我们吵起来了。她骂我蛮子。她是当了一家子面骂我的。我记不起我在哪里抓了把什么样的刀子。信不信全在你,可我真的告诉你,要是那时她哭哭啼啼的,我不那样干。”
“你睡过她没有?”
“其实,我这人心软得很。关了三年出来,原来那份工作也丢了。人民教师,哼哼,这行道身上有污点的人怎么能干。”
“睡了没有?”
“你比老林警聪明。算了,算了。跟你谈这些干什么?说多了叫人看不起。”他十分不舒服地想到女大学生那睥睨一切的神情,以及许多人的白眼。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她那傲慢。
“我看得起你。你不知道?”
“我可看不起你。”
小林警没料到桑蒂尔基冷丁冒出这句话来,想发作,但一看他冷冷的目光,无奈只好把空酒瓶摔碎在墙上。桑蒂哈哈大笑起来。
“看不起归看不起。我还得求你是不是?”他把拳着的手在对方脸前摊开。小林警一把将那球囊抓在手里:“麝香!”
“是那东西,换架表戴吧。别废话了,给我办手续吧?”
“手续?”
“入山猎鹿的许可证。”
“嗨!要是老头子不死那么早一给,自己填上一不然老子在城里找份工作,受这种罪!”
入山证明格式填好了。他拿出公章,呵口气,按在自己脸上,第二下才按到入山证上。他对着一面镜子哈哈大笑,又把那红圈像胭脂一样在腮上匀开。然后,极标准地做出电影中反派女人奸刁的媚态:“记住,打了鹿,皮归我。做件夹克,还够做双黑色皮靴。你可不要骗我。”
“谁骗个小娃娃。”
“还有鹿鸡巴给护林员。他那么想女人,吃了更要想得慌。”小林警哑声笑了一阵,便伏在硬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已经醉得不行了。桑蒂推了推,他反而瘫在地板上去了。
桑蒂边出门边反手把门带上。又听他在嘟哝:“这野鸡肉味儿怪得死人。”
门外阳光亮得晃眼。他赶紧蹲在地上,费劲干呕一阵,终于把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自己打了一只乌鸦给那家伙吃,自己也陪着吃了几筷子。
不知怎么他已信步到了白塔下面。十几户人家竟聚钱修起了这佛塔,塔顶那圆球居然还能镏了金。他也出了三百元。老人们说,你不信教的人钱不能收,你打算信教了。他说:这是替母亲交的。他撒了谎:说是阿妈在梦中托付的。这样,不顺心时自己便来这里走走。塔后的缓坡上是一大片灰白的经幡,偶尔也夹杂一条红色的巨幅,在风中抖动得像炽燃的火焰。大片的经幡一直延伸到白桦林边缘。塔四周的卵石已被早晚转经人们的脚步踩得十分光滑了,露出相当漂亮的彩色纹理。
桑蒂茫然地久久倚坐在塔底下,并不为一两个转经的老人所惊扰。他想:自己现在不会加入这转圈念经的行列,而以后……这时,更多的脚步声杂沓地响起。晻、嘛、咪、苯、咪、哄……许多嗓门都一次又一次重复诵念这六字真言。这是一支朝佛的队伍,经过此地,见了佛塔,必定要来祷谒一番。这些来自草原的部落,迈动因骑马过多而罗圈了的双腿,绕行几周后,又慢慢上路。有人停在房前讨水喝,主人舀了一瓢水出来,一一倒进那捧住的双手中。他们喝了,弓弓腰,又默默地蹒跚着上路了。最后离开的是一个老人,看来已经年过七旬。他围着塔基磕了一圈长头,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声响。他孙女却痴痴地站在桑蒂面前,头发剃光了,裸着的上身乳房已经发育起来。
那群人拉成长队,隐人一队卡车扬起的尘土之中,桑蒂怅然望着,想自己怎么没有和那小女孩交谈一两句什么。西斜的太阳投下巨大的山影,那一行人便在那浓重的山影中默默穿行。他感觉到那默默行进的队伍给他胸中不可言喻地增添了一点痛楚。他发觉那裸身的女子叫他推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在松林口的树下和一个什么男人有了自己的苦命的母亲。
直到黄昏来临,天空一片血红。一个老人身裹紫红袈裟,吹响牛角号。一坡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那痛楚也不见有丝毫消退。
桑蒂背倚的佛塔中央是一个小小的佛龛,香火中供着一尊铜佛。铜佛右边是一只法轮,左边是一只风铃,风铃的舌子不是棒槌,而是一只暗黑的白银手镯,用牛毛绳吊在风铃的喇叭口中。那清脆的声响似乎是悬崖上的滴水,断断续续淅沥而下。一个老妇人过来把合起的手掌从额上缓缓下放到胸口,再用额头碰碰那铜佛翻出的脚掌,呢喃几句什么,顺手拨拨那银手镯,风铃叮咚之声不间断地响起。她又抬手去催转法轮。这时,那手镯却掉落下来,落到桑蒂肩头上,系带的一段细细的牛毛绳垂在胸上。断口上沾了一点酥油。正是谁在绳上沾了这东西,惹得耗子将绳咬断了。一群人惊呆了。哗一声全跪在了佛龛前,也跪在了桑蒂面前。
他猛吃一惊,背上汗津津的一阵阵寒意袭来,酒因此醒去了大半。
“哦……”苍老的声音像野蜂群一样嗡然响起。
“哦,桑蒂尔基!你阿妈啦!阿妈啦!阿妈显灵啦!”
好几个老妇人过来抚住他双颊,亲吻他额头,啧然有声。他感到惶惑。老人们告诉他:这是他死去母亲的遗物。另一只给去寻找阿吾塔毗峰上宝物的父亲戴上了。民改后,不能赶驮帮做生意了,只好把许多山间草地开出来种粮食。生地一时不能变熟,收成不好,日子一时显得十分艰难,父亲便在耳闻目睹了许多奇异的事情后,上山去寻找宝物了。
围着他的一群老人们面孔模糊不清,夜色从四面掩来。而那些早已浑浊的瞳孔却闪出幽幽的光芒。
桑蒂尔基不知道亡母的遗物为何这样坠落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无所适从。他翻身磕了一个头,又磕,又磕,起身拍拍膝头上的泥土便悄然离开了。
也许桑吉马上就要带着公安局的人来了。今夜得上山住宿。猎了鹿,然后……他四顾茫然。这时,他已深信,这次真是母亲显灵提示他躲避灾祸。
只是,他们说的你父亲是哥哥康若松的父亲。你是他出走五年之后,在松林口树下面有的。
他站在可以俯视谷底村寨的小山包上,了望了一阵。水流沉沉地穿过那块小小的平地,转了两个优美的大弯,然后消失在一面巨大的悬崖下。公路和河流一起蜿蜒、隐现。
而他此时眺望的是另外两条不可见的道路,公路通车后,就被滋蔓而来的丛莽掩没了。
哥哥康若松和他,还有小时的女大学生一起寻找过这条路。迷失了三天之后,他们竟能按那隐约的痕迹返回家来。他的目光顺着山腰缓缓扫过。这是岷山中部,那路一头伸到草原,再进入甘肃。那时,驿路上铜铃叮咚,驮走皮货,药材;从北边的洮州驮回铜铁器皿,驮回白面;从灌口驮回大米、茶、盐。大路上还游走一些货郎,出卖针头线脑,并夹带鸦片烟土出山。
另一条路则顺着山壁往上伸展,清晰可辨。此时,那黝黝的山壁倒像一张巨大的叶片,那道路则化为叶脉,网一般向四周散开。最后,每一条分开的岔道都渐渐化到没有。笔直向顶端的那一条也是通到一片高耸的闪着青光的断崖底下,便只好猝然中止了。断崖上是无人涉足的宽阔台地,台地上又是断崖,之后就是终年不化的冰凌与积雪了。传说三百年前一个土匪藏了许多宝石在那里的某一个冰窖里。
许多人在梦中得到过这些宝物。梦醒,发觉那雪峰仍怀藏诱惑髙踞云端,像一个彻悟的老者漠然地俯察尘世。
他的背后是两幢正在倾圯的碉楼。其时,窗眼里的一窝野鸽正不安地扑扇着翅膀。这种废弃的山民住房山里还有不少。合作化以后,公路修通以后,人们便渐渐迁移到谷地中,围着一个整杉木竖成的牛皮鼓架,修起房屋。过去,人们在节日里蒙好新鼓上架,衅以牲血。汉子们在谷中的草地上纵马、摔交、比赛枪法。女人们在水边梳理那几十根小辫。解放后,节曰纵马的草滩开垦为耕地。那架上鼓便用以召集开会了。小小的村寨会议之多,鼓面很快破烂,那木架不及新鼓上架,便朽腐了。埋在土里的柱脚成为巨大的蚊巢。
背后,正是支部家和自己家的老屋。自己和桑吉是同一年生在这里的。两年后阿满生在山下。
他想进楼走走,相信老屋里许多精灵并不会因此受到打扰。但腐朽的梁木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对野鸽惊飞了。他迅即举枪,放了一响,更多的野鸽子惊飞了。
枪声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除非你关进去,人们还能议论你一阵子。而即使那样,人们一样慢慢把你忘记。
微风起处,树丛发出沙沙的响声。顺风刮来一股淡淡腥膻味。他发现了一条隐约的兽路,一捋树枝,果然捋到手几根软暖的狐毛。再走几步,果然看到一个闪着蜡光的圆球。他退后一些,举枪击发,枪响时,那圆球也腾起一阵火光,轰然一声,崩起些湿土与草屑。他击中的东西是羊油封裹的一团炸药,用来捕捉狐狸的。
然后,他扔了枪,拉长了声音呼吼,一声又一声。月初的一镰月撒下淡淡的余辉。回声在峡谷中来回撞荡,终于消失在河流渦去的方向。
四野与胸中反而显得分外空寂。
他掏出怀中的手镯紧紧攥着,想到母亲,父亲,那个是母亲丈夫而和自己出生无关的父亲,想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那个自己曾领到脚下山村里来的女子。心里柔情万端。他毫无声息地流下许多泪水。
他想下山与任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温暖的火塘边。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哑巴在河谷地上奔走嘶喊。寨楼窗口又亮起了灯光。他呼应了哑巴一长声。这时,他心中没有对任何人的一点仇恨。只想求得人们的怜悯、宽恕。他想投向任何一个人的怀抱,尤其是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人的怀抱。然后,再去坐牢。那是他惟一的归宿。
他在河边寻了一阵哑巴,只在湿沙滩上看到一行脚印,已经浸满了水,泛着冷光。他俯身喝水,连喝了三个脚印坑。
他走到支部家门口,举手想敲门。突然响起的一阵婴儿的响亮哭声使他吃了一惊,举起的手又垂下来。周围只是些或明或暗的冰凉的石墙以及用白灰涂在墙上的牛头,以及牛角上方的太阳、月亮。那稚拙的线条此时显得狞厉之至。自己长长的身影也被一道直棱棱的墙角拦腰横断。只在瞬间,那仇恨又全部恢复了,他把脚步踏得山响。
走过线务站时,一个纸团跳到脚前,展开只有一行字:“!你是谁?”他注意到楼顶平台上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他把纸团了,扔回楼顶。
他背靠白塔。这时,他依稀记起,上中师时几个青年教师议论过的也好像是这么个问题,连带着提起许多外国人的名字,受到了校方不点名的批评,反而引起许多学生涌入那几个大学生宿舍,大谈那个存在主义。还在课堂上做出许多名堂。其中之一就是把眼睛鼓到鸡蛋大,断喝一声:“你是谁?!”他去听过一次,很快受到团小组长的热情帮助。
当几个青年教师错误上升到需要点名批评,并推迟转正时,他和团小组长已经悄悄搂着腰交换思想了。
他觉得这一切很好笑。到底是自己好笑,还是眼下这个炒陈饭的大学生惹人好笑,他不想深究。
他不能回到木屋里去,只好敲开派出所的门。小林警让他到老所长屋里睡了。
关上门,他又探进脑袋:“你那野鸡肉味道好怪。”
“别叫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往事又悄然出现在眼前了。
那一夜桑蒂躺在地上,不自觉流出了泪水。哥哥康若松说:“不哭,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了。”
于是早起便听哥哥讲课,下午自己做作业,哥哥看书。
晚上自己睡了。哥哥捧了一本破书呆呆地想心事。他紧闭嘴唇,年龄越大,那微带苦涩味的面孔就越是苍白得厉害了。
“要是以前,康若松可是一个和尚的好料。”
“那用说,早进拉萨,上神学院了。”
老人们背地这样悄悄地议论。
“那是好命遭了劫数。”
“小命上还有一个大命。”
“法轮回环啊。”
“法轮。”
那些夜里,塘火慢慢熄灭了,兄弟俩要静听许久雨点、雪霰敲击屋顶的瓦板,或是晴明的夜里星星、露珠、拔节的草木以及河流的交响。
“书里怎么没把这些声音写出来?”
“你写吧?”桑蒂没好气地说。
“我也那么想。”康若松却翻身起来,抓紧弟弟的肩头。
桑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中,他感到哥哥激动得打抖。他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喜欢阿满。”他突然闷声说道。康若松手又抓紧了一些,然后缓缓放松了,一言不发重新躺平。
桑蒂听着哥哥频频翻身。骚动的情绪早已消失了踪影,只听到自己的肠胃辘辘作响。
等到康若松梦呓中说不行不行时,桑蒂也早已睡着了。
桑蒂在老所长床上翻了个身。想:哥哥康若松一向做梦很多,自己则自小不大有梦。
支部喜滋滋地对哥哥说:“做那么多梦干什么?”老所长却说:“这世界,幸好还能让人做做梦。”自己那时是不懂得其中意味的。
他燃上一支烟。
结果是他在寨子里游荡了三天。
护林员并没有带人来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