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连占领597.9高地主峰1号阵地后不久,在高地的另一角也演出了更为悲壮的一幕。从454.4东南无名高地冲过来的第一三五团第六连在第一三四团第八连从坑道里发起冲击的同时,迅速占领了597.9高地的西南山腿,并奋力向主峰发展进攻。
与第八连一样,第六连再向前发展时,也受到了敌人火力的重重拦阻。
激战大半夜,才先后占领了6号、5号高地。而这次反击崔建功赋予他们的任务是:由北向南依次夺取6号、5号、4号、0号阵地,与攻击1号、3号阵地的第一三五团第八连在主峰会合。可刚攻到4号阵地时,伤亡惨重的他们再也无力前进了。情急之下,跟进指挥的第一三五团第二营参谋长张广生急调第一三五团第五连第二排投入战斗,由第六连连长万福来重新组织进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拿下4号阵地。当他们冲到0号阵地前时,只剩下了16个人。
而这个时候,第八连已经占领了主峰。
大半夜过去了,阵地还没有完全恢复,眼瞅着就要天亮了,崔建功也开始着急上火,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询问怎么还没有解决战斗,把张广生和万福来急得屁股上像着了火。
其实崔建功就是不催他们,他们也明白,现在离天亮还有个把小时,如果到天亮还拿不下阵地,天亮后敌人炮火和航空火力袭来,伤亡将更大,到手的阵地也保不住。
张广生和万福来一合计,决定将剩余人员编为3个爆破组,进行连续爆破。3个爆破组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又一个接一个被几个火力点喷出的炽烈的死亡之火罩住,一个也没有靠上去。时间一分一秒地靠近了黎明,情况万分危急。急了眼的万福来一挽袖子就要和政治指导员冯玉庆亲自上去。这时跟在后面的通讯员黄继光爬着挤了上来:“参谋长,有我们在,连长指导员怎么能上?我们上!”
黄继光后面跟着的第六连通讯员肖登良、吴三羊也大声说:“参谋长,连长,我们和黄继光一起上!”这是几个四川省中江县的土改翻身农民,穿上军装刚一年。都是十八九二十岁的豆蔻年华,平常都挺机灵挺讨人喜欢。
说实在的,让这些小鬼参加这样残酷的战斗,张广生和万福来的确于心不忍,但现在仗打到这份上也是没有办法了。张广生当即任命黄继光为第六连第六班班长,带着肖登良、吴三羊继续执行爆破任务。
这是最后一个爆破组了。
第六连政治指导员冯玉庆操起一挺转盘机枪掩护他们。
3个机灵的小战士交替掩护,很快掀翻了两个小地堡。只剩最后一个大地堡了。吴三羊先上,牺牲在半道上。肖登良也负了重伤,奄奄一息。看着同一天戴着大红花被乡亲们送到部队的小伙伴们先后倒在血泊中,黄继光完全杀红了眼。他将肖登良安顿在一块岩石后面,从他手中接过手雷:“登良,你看着,我要为你和三羊报仇!”其实这时黄继光自己已经多处负伤,左腿已被机枪打断。他拖着一条断腿仍然在向前爬。万福来看得清楚,黄继光爬着爬着身体突然一震。就像打在万福来自己身上一样,他也一震:黄继光又中弹了!然而,黄继光又抬起头来向地堡爬去。看看只有五六米距离了,黄继光猛一抬身,把手雷扔了出去。轰隆一声,敌人的机枪哑了。万福来一挥手,带着人就要往上冲。刚站起身来,机枪又响了起来。原来手雷只把地堡崩掉一个角,敌人的机枪换了一个位置,仍然疯狂地吐着火舌。这时黄继光又抬起头来,奋力向前爬去。张广生和万福来都很吃惊,黄继光手边已经没有称手的武器了,他这是要干什么?黄继光利用敌人机枪的射击死角,扶着地堡炸塌的沙袋艰难地支起身子,向张广生和万福来喊了句什么话。枪炮声太响,听不清楚。但万福来突然明白了:黄继光这是要用身体堵枪眼!前不久部队放映苏联电影《普通一兵》,黄继光就对影片主人公马特洛索夫舍身堵枪眼的英勇行为非常仰慕,那时他就对万福来说:“一旦需要,我就是马特洛索夫!”
黄继光年龄虽小,却经历过悲凉人生:解放前因为打死过地主家一条狗,曾经受到过背狗游乡的屈辱,解放后,特别是走进了这支革命部队,才活得像个人样。这样的人,是一切想跟新中国动手动脚的外国鬼子的天敌。
黄继光艰难而缓慢地向机枪射孔移过去,然后猛然一跃。机枪炽热的火舌被遮断了。在照明弹的光亮照射之下,黄继光大张着双臂伏在地堡上。作为这几个指挥员中后来唯一的幸存者,万福来永远记住了这个凝固了的场景——大张着双臂的黄继光像一只展翅的大鹏,走向涅。短暂的沉寂。交战双方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冲击——前进,为——黄——继——光——报——仇!”端着转盘机枪的政治指导员冯玉庆最先跳起来,放开嘶哑的喉咙哭喊着直着身子往前猛扑,机枪不住点地狂扫。“冲啊!为黄继光报仇啊!”几乎同时,张广生和万福来也高举着手枪跳了起来。剩下的几个战士也跳了起来冲了上去。地堡里的美国兵被悉数击毙。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想留活的。第八连和第六连在主峰会合。3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597.9高地表面阵地被全部夺回。
政治指导员冯玉庆紧紧抱着黄继光的遗体,哭成了泪人。冲上阵地的官兵们围在黄继光的遗体旁脱下军帽。泪雨滂沱!他们发现,这个20岁的小战士是在负伤7处后完成这个英雄壮举的。他的前胸,是蜂窝状的一片焦糊,后背脊被子弹打断,肉被带了出来,现出了一个海碗状的大窟窿。只有一根脊骨是完整的。一根不屈的脊梁。
除了遗体,黄继光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自四川农村的他连张照片都没有,我们现在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看到的黄继光画像,是根据英雄的母亲邓芳芝老人描绘而由画家画出来的。就连他的名字是哪几个汉字,也是经过多方考证才被确认的。
1953年4月,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追授这位青年英雄以“特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并追授特等战功。同年6月,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会议也发布政令,授予他“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称号,同时授予金星奖章和一级国旗勋章。
根据他的生前志愿,中国人民志愿军党委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英雄的家乡四川省人民政府也作出决定,将英雄的故乡中江县石马乡命名为“继光乡”。
这个普通一兵的名字很快就传遍了神州大地。直到现在,你随便问一个背着书包的红领巾,他都会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稚声嫩气地告诉你:“黄继光叔叔是舍身堵枪眼的志愿军英雄!”
1954年,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接见了参加第二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邓芳芝老人,邓芳芝紧握着人民领袖的手说:“继光是你培养的好战士。”“是你养育的好儿子!”毛泽东肃然回答这位英雄母亲,“也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
几天后,张广生参谋长和冯玉庆指导员也分别在战斗中牺牲。他们和龙世昌一样,都没有留下遗体。这几个指挥员中,只有第一三五团第六连连长万福来是站着走下阵地的。
而他也带着战伤——一枚两寸来长的弹片嵌进了他的嘴,下阵地时满嘴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后来,留下了一道漏风露齿的豁口。直到今天,万福来老人还用这张漏风露齿的豁嘴向人们叙说着那场悲壮的战斗,叙说着自己那位忠勇的士兵,英雄的战友。直到今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第十五军第一三五团第六连第六班还保留着老班长黄继光的铺位——尽管他只当了不到半个小时的班长。第六班的战士们每天都轮流为他们的老班长细心地整理内务。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他确实活着!
第一三五团第六连每天点名的时候,第一个名字就是:
“黄继光!”
听到这个名字时,全连官兵脚跟“哗”地一靠,大声应答:“到!”就像滚过一阵雷。——他们都是黄继光。
在1998年长江抗洪期间,笔者从电视荧幕上看见他们出现在洪湖、九江的大堤上。那是一面旗帜:“黄继光生前所在连。”在这面旗帜下嗷叫奔跑的,是一群满身泥水光着脊梁的男儿。——他们都是黄继光。笔者当时非常骄傲地大声对周围的人断言:“洪湖、九江,从此无忧!”
然而,在1952年10月19日的上甘岭战区,这场战事并没有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就在红旗插上山头的那时那刻胜利结束。敌人的劲头并没有被崔建功这拼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将下来。他还是低估了范佛里特这个老行伍。20日凌晨5时,第四十五师将597.9高地12个阵地悉数夺回不过一个多小时,30架B-29轰炸机铺天盖地地扑向上甘岭前的这两个小山包,又是一次地毯式狂轰滥炸。紧接着就是16个炮兵营近300门大炮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猛轰。这一次,冲上山头的部队连构筑工事的时间都没有争取到。美步兵第七师第十七团和韩军第十七团部队数百名士兵又像潮水一般地冲来,与第四十五师守备分队来来回回地杀成一团。两个高地在累计打退“联合国军”40多次冲锋后,因伤亡过大,无法补充,开始失去后劲,渐成招架之势。战至黄昏,除597.9高地西北山梁的4个阵地外,其余阵地再次沦入“联合国军”之手。守备分队再次被迫退守坑道。范佛里特再次得势得手。冲上阵地的美韩军官兵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这也难怪,因为这在他们看来,是一场苦役的解脱。真的解脱了吗?
第四十五师官兵们看着美韩官兵在山上欢呼,气得咬牙切齿。
妈那个Χ,美国佬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啦!
骂归骂,但这会儿崔建功确实有点没脾气了。他再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实施这种规模的反击了。
他的手中,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营了。
从14日开始作战,敌人白天进攻,表面阵地部分或全部失守7次,第四十五师组织夜间反击亦有7次,其中3次全部恢复阵地,4次局部恢复阵地。第四十五师投入了能够机动出来的21个步兵连,这21个连队全部消耗在这两个不足4平方公里的高地上。上阵地时,这些连队少则140余人,多则210多人,到了20日,能够站着的人数却只有这样一些不太准确的粗略数据:
第一三三团:除第四连、第六连外,其余7个连队全部投入战斗,大都伤亡过半,其中第一连、第三连、第九连仅剩16人。
第一三四团:第一连、第二连、第三连至17日全部加起来就只剩30余人,后第一连、第三连各补充110人;第四连剩下19人;第五连除连长、政治指导员外,一个人也没剩下;第六连至20日剩下8人;第七连一个也没剩下;第八连剩16人,后补入145人;第九连一个也没剩下。
第一三五团:战至19日,第一营全营只剩下70余人,后补入75人;第四连伤亡过半;第五连剩20人,后补入60人;第六连剩30余人;第七连剩11人;第八连剩20余人,后补入60余人;第九连剩30余人。
各营机炮连战斗时配属各连,伤亡不详。
……
根据这个不完全统计,全师累计伤亡数字是3200余人。
这个数字意味着第四十五师大部分步兵连队已消耗殆尽。
仅仅7天,在两个不足4平方公里的小山包上,竟差不多拼光了一个满员步兵师!这个情况,从第三兵团司令部到志愿军总部,都结结实实地感到震惊。
“联合国军”的伤亡也很惊人。
从14日至20日,美步兵第七师和韩军第二师累计投入7个步兵团共17个步兵营,其中美步兵第七师除一个步兵营未动用外,先后投入8个步兵营,而且全部都补充过2至3次;韩军第二师也先后投入4个团。
有一个美国随军记者报道,一个美军连队在点名时,下面答到的只有一名上士和一名列兵。一位被志愿军俘虏的韩军第十七团士兵说:“我们火力连上去接防时,听说换的是美军一个连,可我们看见从阵地上下来的不到30个人,只背了5支枪。一半人没有帽子,蓬头散发,满身是泥,简直不像个人样,其中4个人抬着具尸体。一发炮弹落下来,在老远的地方爆炸了,可他们扔下担架就没命地跑。”
“联合国军”两个师的累计伤亡已达7000余人。
然而,由于“联合国军”在绝对制空权保障下的良好的机动能力,由于韩国军队已经建立了相当完备的预备兵员动员体制,其后备兵员补充非常及时迅速,致使崔建功竭尽全师力量想奠定胜局的“最后一击”虽然予当面之敌以重大杀伤,却没有实现“把敌人打下去”的预期目的。
这时的“联合国军”——尤其是韩军,已远非战争初期可比。此后,崔建功只能以连排规模的小型反击与敌人周旋了。第四十五师,已成强弩之末。
上甘岭,注定还要在血与火中再经几度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