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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又提到我写的两篇文字《周作人与路易士》和《谈谈周作人》,他说:你说他只想做一个平实的人,是对的。你还看出他晚年的惆怅。真的,他晚年似乎很失望,觉得中国总不能好起来。

因而慨叹说:和鲁迅分离,于他的影响甚大,鲁迅的死于他更是一种损失!因为鲁迅在时,究竟是他的一个敌手,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敌手,没有了鲁迅,他是要感觉更荒凉的。

以上一段话,虽然是在筵席上因为两人坐在一起随便说说的,简单得很,却是关于周作人的极深刻的也极素朴的话。散席后归来,我忽然想到要加以注解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的,中国人的生活变得这样琐碎,零乱,破灭。一切凶残,无聊,贪婪,秽亵,都因为活得厌倦,这厌倦又并不走到悲观,却只走到麻木,不厌世而玩世。这样,周作人在日常生活上的庄严,所以要使人感觉不是中国式的了。倘若说是外国式的,那么,还可以更恰当地说,是希腊式的。

但希腊式的明快,有如晴朗的海水,其实是随伴着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的。“五四”以后的周作人可是只爱其晴朗的一面,因而他的庄严只能与道家的哲理相结托了。道家与希腊式的人生,在崇拜自然,以自然的明快袪除枯寂、恐怖与阴暗这一点上,是相近的。不过道教的是返于自然,好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连人都不见了,而希腊的却是生活于自然,好比清明时节漫山遍野开着嫣山红,男女踏青,有恋爱,有歌唱,也有斗殴。

道家的不是海水,也没有风暴,却如同一泓潭水,四山清绝。

它的庄严,不过是涟漪。因为清绝,是会寂寞的,变成不是庄严,也不是严肃,而是严冷,从道家蜕化出来的法家,就是这种没有爱,冷得很的东西。但人是不能这样生活的,所以道家的另一支,还蜕变为五斗米教,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藉此使自己热闹。

那种严冷,不是周作人喜欢的,而与民间的习俗迷信结合,也与他的科学精神冲突,所以他转到了爱好明人的散文,因为明人的生活究竟是真实的,人间味的。但这乃是仓卒的选择,因为明人生活的空气其实是不见得好的,发掘下去,便将不堪,所以只好就文字论其散文。散文这样子变成了独立存在,就跌入了小品文的命运。

依然是寂寞,于是抓住了儒家精神。周作人所喜爱的儒家精神,是比道家的哲理更人间味,比明人的生活空气更壮健的东西。

但儒家精神的真实,乃是叫人相安于权力关系的既成事实,这相安,其实是心安而理不得,与周作人的哲理化的人生观还是抵触的。而所谓“畏天敬人”,则是严肃而非庄严,虽然也不是严冷。

周作人是骨子里喜爱着希腊风的庄严,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为回避庄严的另一面,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所以接近了道家的严冷,而又为这严冷所惊,走到了儒家精神的严肃。

近来他就有一种不分明的愿望,要想改造儒家的哲理,使它的严肃变为庄严。无论如何,这将是徒劳的。

我以为,周作人与鲁迅乃是一个人的两面。鲁迅也是喜爱希腊风的明快的。因为希腊风的明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生活气氛,也是五四时代的气氛,也是俄国十月革命的生活气氛。不过在时代的转变期,这种明快,不是表现于海水一般的平静,而是表现于风暴的力,风暴的愤怒与悲哀。这力,这愤怒与悲哀,正是一幅更明显的庄严的图画。这里照耀着鲁迅的事业,而周作人的影子却淡到不见了。

人们可以看出,两人的文字,对于人生的观点上,有许多地方周作人与鲁迅是一致的,几乎不能分辨,但两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远,就在于周作人是寻味人间,而鲁迅则是生活于人间,有着更大的人生爱。

论张爱玲

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则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她所寻觅的是,在世界上有一点顶红顶红的红色,或者是一点顶黑顶黑的黑色,作为她的皈依。

她赞叹越剧《借红灯》这名称,说是美极了。为了一个美丽的字眼,至于感动到那样,这里有着她对于人生之虔诚。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执着,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象,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因为爱悦自己,她会穿上短衣长裤,古典的绣花的装束,走到街上去,无视于行人的注目,而自个儿陶醉于倾倒于她曾在戏台上看到或从小说里读到,而以想象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仅仅是丫环的一个俏丽的动作,有如她之为“借红灯”这美丽的字眼所感动,至于愿使自己变成就是这个美丽的字眼那样。这并不是自我恋。自我恋是伤感的,执着的,而她却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则基督在人群中走过,有一个声说道:“看哪,人子来了”,她的爱悦自己是和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讲话爱抢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太多太兴奋到不可抑止,至于来不及也没有空隙容许他倾听对方的说话,而常常无礼地加以打断一样,张爱玲先生由于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于还加以蹂躏。她知道的不多,然而并不因此而贫乏,正因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物在她看来成为贫乏的,不够用来说明她所要说明的东西,她并且烦恼于一切语言文字的贫乏。这使她宁愿择取古典的东西做材料,而以图案画的手法来表现。因为古典的东西离现实愈远,她愈有创造美丽的幻想的自由,而图案画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发挥她的才气,并且表现她对于美寄以宗教般的虔诚。

她一次对我说,她最喜欢新派的绘画。新派的绘画是把形体作成图案,而以颜色来表现象征的意味的。它不是实事实物的复写,却几乎是自我完成的创造。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别适宜于她的年龄与才华的吧。她曾经给我看过她在香港时的绘画作品,把许多人形画在一幅画面上,有善于说话的女人,低眉顺眼请示主人的女厨子,房东太太,舞女等等。她说是因为当时没有纸,所以画在一起的,但这样的画在一起,却构成了古典的图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涂的青灰的颜色,她赞叹说:“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静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激出生之泼剌。她对于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恋,不是她的对象真有这样美,这样崇高,却是她自己的青春创造了美与崇高,使对象圣化了。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

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着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曲,赞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曲的。饶恕,是因为恐怖,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如《金锁记》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将为她而流泪,把她的故事编成一只歌,使世人知道爱。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则作者把她写成一个殉道者,而以“永恒的爱,永恒的依依”作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题词。读它的时候,我记起了被系时作的诗中的两句:“这是泪花晶莹的世界,然而是美丽的”。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一。他们无论是强者,是弱者,一齐来到了末日审判,而耶和华说:“我的孩子,你是给欺侮了”,于是强者弱者同声一哭,彼此有了了解,都成为善良的,欢喜的了。

她就是这样:“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鸡鸣之前祈祷三次:“主呵,如果可以移开这杯子,让它移开吧,”而终于说:

“既是主的意思,我将喝干它。”于是他走向十字架,饶恕了钉死他的人们,并且给钉死在他旁边的两个强盗祝福。她就是这样,总觉得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她的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后,我渐渐了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为,倘以为她为骄傲,则骄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为她为谦逊,则谦逊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却又那么的深入人生。但我随即发现,她是谦逊而放恣。她的谦逊不是拘谨,放恣也不是骄傲。

一次她说:“将来的世界应当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里说的“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曾经想以隋唐的时代做背景写一篇小说,后来在回忆中说道:“对于我,隋唐年间是个橙红的时代。”

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篇《霸王与虞姬》,有这样的句子:借项羽的口说道:“我们是被猎了,但我倒转要做猎者。”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时具有古希腊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调子是阴暗而又明亮的。她见了人,很重礼数,很拘谨似的,其实这礼数与拘谨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补救,带点慌张的天真,与被抑制着的有余的放恣。有一次,几个人在一道,她正讲究着礼数,却随即为了替一个人辩护,而激越了,几乎是固执地。她是倔强的。

因为她倔强,认真,所以她不会跌倒,而看见了人们怎样的跌倒。只有英雄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样跌倒的。她的作品的题材,所以有许多跌倒的人物。

因为她的爱有余,她的生命力有余,所以能看出弱者的爱与生命的力的挣扎,如同《倾城之恋》里的柳原,作者描写他的无诚意,却不自觉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着的诚意,爱与烦恼。

几千年来,无数平凡的人失败了,破灭了,委弃在尘埃里,但也是他们培养了人类的存在与前进。他们并不是浪费的,他们是以失败与破灭证明了人生爱。他们虽败于小敌,但和英雄之败于强敌,其生死搏斗是同样可敬的。她的作品里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动者,便在于此。

又因为她的才华有余,所以行文美丽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朴的。

讲到她的倔强,我曾经设想,什么是世界上最强的人呢?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被一种从未经验过的烦恼重重地迫着,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他也将感谢它,然而也不能。他试试喝醉,想使自己软弱些,也还是想要失败而不能。有如半马人齐龙被他的学生赫格尔斯的毒箭射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么也死不掉。他祈祷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让他可以死去,结束苦痛。这是强者的悲哀。但这样的人还不是最强者。因为他的悲哀里没有喜悦。

而她,是在卑微与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强,而使这倔强成为庄严。如《金锁记》里的长安,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终于被她的母亲加上了一个难堪的尾巴,当她的爱人童世舫告辞的时候,她这样写: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希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强的抗议。是这样深的苦痛,而“脸上显出希有的柔和”,没有一个荷马的史诗里的英雄能忍受这样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处所结合了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

因为,她是属于希腊的,同时也属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

起先,我只读了她的一小部分作品,有这样的担心,以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自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深信她的才华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为她不仅是希腊的,而且是基督的。

轮到她的作品,我想先从《倾城之恋》说起。白公馆的流苏小姐二十岁上离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骗光了她的钱之后,用教训,也用冷言热语要将她逼走。而她也终于出走了,抱着受了委屈的心情,拼着接受罪恶的挑战,在罪恶中跋涉,以她的残剩的青春作命运的一掷。但也并非全由于负气,还更由于直到现在才分明地使她吃惊的古老的家庭的颓败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没有同情,没有一点风趣的残剩,是这么一种凄凉情味,使她的出走类似逃亡。

这种颓败的气氛,以前她是没有感觉到的,因为她是此中长大的。第一次感觉到,大概是在结婚之后丈夫的家里。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馆应是同等门户,只因为于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这种颓败的气氛,但不能如这次的分明,却不过是觉得诸般的不合适。作者虽然没有提到离婚的原因,可是不难想象的。于是她回到娘家,在那里有她做女儿时代一切熟悉的东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挤她,使她觉得在娘家也成了一个生人之后,她骤然地发现了这古老的家庭的颓败气氛,比她哥哥的教训和嫂嫂的冷言热语更难受,而同时也是与这些教训和冷言热语混合为一的灰暗而轻飘的画面,而陷于一种绝望的恐怖,凄凉地、小声地说道:

“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于是她走了,怨愤地,凄凉地,也喜悦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旧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残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寻觅一些儿温存,一些儿新鲜,与一些儿切实的东西。她把这些归结于第二次的结婚,而她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