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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淡淡的忧郁,正是北伐后到现在周作人的文章的情味。他的清淡,并非飘逸,他的平凡,并非自在,他的随缘,并非人生的有余,而是不足。只有这“淡淡的忧郁”是最好的说明,并且连带说明了那次和他在一道时我的那种惆怅。

周作人与路易士

听朋友说起,片冈铁兵新近在一个什么会上提议,对于中国某老作家,有甚高地位,而只玩玩无聊小品,不与时代合拍,应予以打击云。据说是指的周作人。原文我没有看见,因为身非文化人,文化界的动态对于我总仿佛是别人的事,不甚关心,而又仿佛全明白了似的,不想再有所发现,这不甚关心于是变成真的隔膜了。所以当那位朋友这么说了以后,我只应曰“哦!”心里却想: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呢?或许并没有这样严厉,也用不着这样严厉的。又想:或许他并非指的周作人。打算去查一查,好知道一个究竟,可是还是懒下来了。

但因此我记起了周作人,去年还在朋友家里见过一面的,并且送他到浦口上火车。看着他,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正如他写给我的一首旧作“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的那种情味。后来在《古今》杂志上又看到他的一篇小品,自说他的文字是有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的,可是读他的文章的人少注意到这一节。

淡淡的忧郁,正是北伐后到现在周作人的文章的情味。他的清淡,并非飘逸,他的平凡,并非自在,他的随缘,并非人生的有余,而是不足。只有这“淡淡的忧郁”是最好的说明,并且连带说明了那次和他在一道时我的那种惆怅。

我是更喜欢他在五四运动到北伐前夕那种谈龙谈虎,令人色变的文字的,后期的文字呢,仿佛秋天,虽有妍思,不掩萧瑟。他不是与西风战斗的落叶,然而也是落叶,掉在明窗净几之间,变作淡淡的忧郁了。

然而我仍然尊敬他,因为他有一个时期是曾经战斗过来的。他的晚期作品,虽然把人生收缩了,也还是言其所知,行其所信,诚诚实实的。尚有淡淡的忧郁,这是周作人的文章始终高出于论语派,不仅在工力上,尤其在气质上不是俞平伯林语堂之辈所能及的地方。

我也希望周作人的时代过去,可是我以为这不是开一文坛法庭的事。说到文坛法庭,忽然想起了路易士。也是朋友偶然之间告诉我的——因为我自己近来对于出版界的情况总是这么生疏,说是颇有些人不满于路易士的诗的颓废,个人主义,与其为人的骄傲,在报章杂志上已经发表过很多攻击的文章了,而且还要更予以一次彻底的扫荡战似的。人家要攻击,要扫荡,本来不干我的事,而且所说颓废、个人主义、骄傲之类,我想路易士也的确是的。但我以为不必如此对付他,也不应当如此对付他,那个理由非常的简单:

倘使是以色列人,听到耶稣对着耶路撒冷城恸哭,并且咒道:“以色列人哪,你们有祸了!”大家就会把他称为失败主义者,然而有人恸哭,偌大的耶路撒冷总算是不寂寞了。又倘使这世界是鲁迅的《野草》里所说的沙漠,则颓废的叹息,比较看不见的四下里空虚的笑声,总还算是温暖的吧。

路易士的个人主义是病态的,然而是时代的病态。

从他的诗以及从他的人所表现的,都有这种病态的气氛,然而不是堕落,因为他对于人生是那么严肃,他的病态有时毋宁是过于把琐碎的事物看得认真而来的。有些人还说他是享乐主义者,这是完全不对的。至于说他颓废呢,我以为都还有保留。因为,颓废与积极,革命与反革命,有时候实在也不容易划定界限。就文学来说,例如夏多布利安在一八〇〇年出版的《阿达拉》,勃兰兑斯称之为以暴风雨的力量感动了法国的读书界的,内容却并非讲的革命故事,而是描写一个印第安基督教徒的女儿的恋爱与死的小说,非常之强调宗教的感情的。然而它仍然可以是代行法国那一时代的伟大作品。诸如此类,形如相反,实乃相成,说来话长,姑且从略,并且所谓路易士的颓废在与现时代的相反或相成上,是否也和夏多布利安的宗教感情可以作同样的说明,也姑且从略。在这里我只想提出一点——即使是病态的个人主义者,较之拉拉队合唱的和声,是要真实得多,也更可尊敬的。

至于个人或与“时代”——其实是流行的风气不合拍,照以往历史上有过的例子来说,那是不一定咎在个人,倒大抵是“时代”

应当反省的。

路易士的诗在战前,在战时——战后不知道会怎么样,总是中国最好的诗,是歌咏这时代的解纽与破碎的最好的诗。正如他之为人。与路易士相处,给我的印象是不安,甚至于不愉快,然而他的一切依然是可敬的,就是最苛求的希伯来人的上帝,对于他也只看作是迷路的羔羊,还抱着深切的爱的。

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写作“周作人与路易士”,行文上其实是不自联结的,所联结的只有一点,就是我以为文坛似乎以没有法庭为好。

路易士

我和路易士相识,已有六年之久。打仗的第二年,一天,路易士从云南而来,在杜衡处见面了,是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贫血的,露出青筋的脸,一望而知是神经质的。他那高傲,他那不必要的紧张、多疑、不安与顽强的自信,使我和他邻居半年而不能丢开矜持。他很少和我谈起文艺,因为他认为我不懂。我问杜衡他的诗怎样,杜衡说:“朋友之中,他是有诗的天才的。”并且找了几首给我看,我也认为好。但我以为他的诗的境界以乎太急促、太局限了些。杜衡也同意,惋惜于他读书太少,生活的经验也太少。这批评的是事实,但事后想想,却觉得还不够了解他。

路易士的读书少,并非懒惰可以解释,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弱者,不能忍受从侪辈中看出自己的贫乏,甚至于不能忍受这世界上还有比他强的。这妨碍他写戏剧、小说与论文,但幸而还不妨碍他写诗。

他的诗,没有继承前人的好处,但也没有继承前人的坏处。他的诗有他的独创的风格。因为他的生活经验缺乏,所以常常错误,并且狭隘。但错误有时候也会成为艺术,如贝多芬为赞美拿破仑而作的交响曲,且对于拿破仑的观察是错误了。但贝多芬不必为此而愧悔,虽然拿破仑不过是幻象,那交响曲却是真实地存在着的。

赞美的反面是攻击,吉诃德先生之攻击风车,与贝多芬之赞美拿破仑,同样错误,但也同样有其严肃的一面。这里,存在着智能与知识的区别。几千年来,人们到圣地朝山进香,其实崇拜的乃是人们自己心中的神,歌颂一个平凡的女人,其实歌颂的乃是人们自己心中的美与圣洁,正如贝多芬所赞美的,其实乃是他自己心中的英雄。几千年来,人们为了极琐碎的事情而决斗,而自杀,这和吉诃德先生之把风车当作巨人,可以说是同样的不足道,但也同样是真实的。

路易士,你和他谈理论,只能听到慷慨激昂,却往往不知所云。他谈文艺理论,有时候也谈政治,但都很少研究,也不想研究,只是在世界上,有他所反对或赞成的东西,如此而已。他也不想接受别人的纠正,或克服别人,他只是想抓住一样东西来204中国文学史话支持自己,有人同情,他就满足了。要了解他何以反对这,赞成那,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他采取的是另一种标准,他有他的另一种出发点。那标准,是与一切理论无涉的。所有正义的与非正义的观念,责任或道德,理论或事实,他全不管。只是他认为对,他觉得有赞成或反对的需要,他就这么的肯定了。但也并不固执到底,他倘然改变原来的主张,往往不是因为何种经过深思熟虑的理由,而且并不后悔。

这种派头,说他浅薄,是太简单的解释。说他是虚无主义者,也不是。像路易士那样的人,生在今世界上,孤独、受难,诸般的不宜。社会不理会他,不对他负一点责任,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所以,要他对社会负责任,也是不可想象的。如同一只在旷野里的狼,天地之大,只有他自己的呼吸使他感觉温暖。孤独使他悲凉,也使他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不是他存在世界上,而是世界为他而存在。

他很少帮助朋友,也很少想到要帮助朋友。他连孩子都不喜欢。随着社会的责任与他无关,配合于社会的生活技术在他也成为隔膜的东西。他的很少注意理论与事实,除写诗外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他惊吓于自己的影子。他的狭隘是无法挽救的。他分明是时代的碎片,但他竭力要使自己完整,这就只有蔑视一切。

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需要发出声音,就是只给自己听听也好。听他谈论,你会感觉他是在发泄自己,主要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似乎淡薄,然而是从他的灵魂的最深处发出来的生命的颤动,是热闹的,但仍然是荒凉的。

可是他和绥惠略夫不同。如鲁迅所说,绥惠略夫“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雠,一切都破坏”。但路易士没有替社会做过事,对社会没有过爱,因而也没有憎,他只是执着于自己的存在,没有行成虚无主义者。绥惠略夫是革命的失败者,但革命的风暴仍在震荡,所以他的调子是强烈的,愤怒而不颓废,绝望而非玩世不恭。

倘在革命的风潮消歇之后,则失败者的情绪就成为山宁那样的蔑视一切了。山宁的蔑视一切,是比绥惠略夫的毁灭一切更虚无可怕的。但路易士也不同于山宁,路易士有山宁所没有的恐惧与不安。

那是因为,山宁是紧接在革命失败之后的人物典型,在那期间,什么理想都没有,人们仿佛在潮汐退落后的沙滩上行走,四围是空旷的,自己的影子是明晰的,创痛之余,简直还有一种得到解脱似的喜悦,对自己特别珍惜起来,而身外的一切都成为不足道。这种心境是不长久的。

这之后,山宁那样的人物就要成为过去,出现的乃是路易士那样的人物了。当北伐时期的革命已经从记忆中渐渐淡忘,而新的时代启示还没有显明,社会是在经常的破落中,这之际,游离出来的就有路易士那样的人物,不止他一个,而是一群。他们没有严重的失败情绪,也没有魅人的时代前景供他们追求。他们只是分散地对自己的被迫害而反抗,不是联队的战斗,也没有号筒,各人只能信托自己;集体的战略与战术不需要,也不关心;看不见自己的同伴,也看不见敌人的全体。他们各个地战败,死亡,然而不能引起一个联队的覆灭的那样严重的失败情绪,偶尔也有小胜利,然而这种小胜利往往很快就消失。

路易士都是这样,他在反抗,所以他的诗不同于吟风弄月那一套。然而他的反抗只是散兵战,所以他的诗也不能成为时代的号筒。有如散兵战之于集体的战略与战术是隔膜的,因此他没有学习较为广大、较为深入的理论体系的要求,也没有全面地考察环境的要求。

他读书甚少,对事实不求甚解,却并不因此感觉自己的贫乏,倒是这样反而可以保持自己的完整者,原因在此。他没有攻打到敌人的要害,甚至不能发见敌人的要害所在。身在战场,而如此孤单,所以他总是恐惧,怀疑全世界都在迫害他,而抓住任何一点,就用全副力量来攻打它,有如吉诃德先生之攻打风车。并且因为恐惧,他需要时时壮自己的胆,极力装做骄傲,非常之注意自己的尊严。如有些人所嘲笑他的,他把他所仅有的手杖与烟斗当做无敌的武器,其实却不过等于吉诃德先生的不中用的长矛。而且也如吉诃德先生,总是战败的回数多,但也非完全没有胜利。是这种不足道的胜败,由此而生的失意与欢乐,愤怒与宽大,幻境与梦想,构成了他的诗的全部。

虽然如此,因为他究竟是在战斗,而他的诗也能准确地表现这种战斗,所以还是好诗。这种战斗虽然不足道,可是这时代正是千千万万小市民和路易士同一命运,走着同样的道路,不过有的比较聪明些,因此也更缺少智慧些罢了。

这么一种不足道的战斗,胜败都不能惊人,而归根还是各个地被击倒,像苍蝇一般静静地死掉,没有同伴的鼓励,甚至没有牧师给他们做临终的祈祷,他的坟墓上没有花圈,也没有十字架。这看来不像是悲剧的悲剧,乃是这时代最大的悲剧。路易士的诗,好处就在于刻划出了这一群人的灵魂,它使人不愉快,然而并非可笑的。

我在好几处把路易士比拟吉诃德先生,一定很合有些人的胃口,但我请求他们明白,吉诃德先生那样的人物,起初是使观众发笑,渐渐的却觉得不愉快,看完之后错散,各人的心里还有一种不能排遣的忧郁,为吉诃德先生而哀伤,也为自己而哀伤了。路易士是有吉诃德先生的可笑之处的,幸而他不是市侩,所以也有吉诃德先生的严肃之处。

路易士的自称为诗人,也和吉诃德先生的自称为武士一样,很受了一些人的嘲笑的。自称为诗人,与自称为文豪,大师,革命的战士,固然同样有碍眼的地方——但路易士还是幸而不是市侩,并非拿这来做招牌,另有所斗。他没有一般人所有的主义,没有宗教,也没有任何生意经,乃至于在人间他没有得到一丝温情。这样的人,他的存在,他的理想,简直找不到一个字眼来下一个定义。

然而人是不能这样生活的,即使不过如基茨自拟的墓志铭所说,是“一个把他的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吧,他还是要替自己找出生存的资格,工作的意义的。路易士的自称为诗人,和有些人的自称为文豪,大师,革命的战士,不同的地方在此。

当然,他也有做作的地方,可是做作得很幼稚,甚至于有些地方使人联想起阿Q式的狡狯。但阿Q的狡狯还是可爱的。因为老实人装狡狯,不过使人笑,而狡狯者装老实,却使人憎,使人恐怖。

路易士是善良的,无害的,有时候虽然出点小乱子,也不过如吉诃德先生之捣乱了羊群。但因为太善良了,甚至对于敌人都是无害的,这是路易士所代表的那一群人的悲哀,他们在这时代注定了只能做这样的角色,他们也战斗,可是往往胜败都不分晓,就这么地被抹掉了。

路易士的诗,集成册子出版的,有《爱云的奇人》、《烦哀的日子》与《不朽的肖像》三种,气氛有点像李贺与孟郊,却分明是现代的产物。

最近我看到他发表的一首小诗《鱼》,还有《向文学告别》

的原稿,都是很好的。我认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国革命,是中国文学的分水岭,在诗的方面,革命前夕有郭沫若的《女神》做代表,革命失败后的代表作品,则是路易士的。《女神》轰动一时,而路易士的诗不能,只是因为一个在飞扬的时代,另一个却在停滞的,破碎的时代。

周作人与鲁迅

和沈启无先生谈起周作人,他说:周先生在日常生活上是很庄严的——不是严肃,是庄严。他的生活的气氛几乎不是中国式的,却是外国式的。倘拿中国的哲理来比拟,则他毋宁与道家相近,而他所提倡的儒家精神,却其实是他所缺乏的。

又说:他的爱好明人散文,也是爱的那时代的空气的,但不知怎的,后来又把散文弄成小品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