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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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马相如至苏轼,皆是出自黄老与儒,所谓曲终奏雅,变调逸韵因于黄老,而雅则是儒的。《易经》说“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又如说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今鹿桥的文学的根底是儒与浑沌,浑沌通于究极的自然,那是鹿桥为时流文学者之所不可及处,但鹿桥的浑沌是婆罗门的,于中国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张爱玲还更近于黄老些,所以两人的小说都有广大的读者,而张爱玲的更觉亲切些。

往时的剑客遇到高手,即与较量,一面暗暗喝采,一面试要打出对方的破绽来,为此至于不辞丧失性命,并非是为胜负,而是为要确实明白剑道的究竟。我对尾崎文学与保田文学亦曾如此。至于几使保田对我的友谊发生危险,幸而随又和好如初。对川端我亦在信里批评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发表文章提到了这点,说我所点明的,有他本人当时所未意识到的,但是他自以为好的《睡美女》等几篇晚期的小说不被同意,认为残念(遗憾)。幸而他对我始终保持礼仪之交。如今尾崎与川端皆已逝世,仅存保田,益觉天才难得,友谊之可贵了。此时我却新交了鹿桥,读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头脸打他几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当年我贺川端得诺贝尔奖的诗在此,诗曰:

阮咸亮烈吴纻洁,任侠怀人是文魄。

姓名岂意题三山,身世但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问踊子鼓。

应同白傅邻娘履,沉吟安得泪如雨。

我抄这首诗是为鹿桥取彩,让我们大家都来期待他的新着《六本木物语》快快出世。

一九七五年一月十二日写起至十八日写讫于华冈。

来写朱天文

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而我今还来写这个?单是想想,就已够发愁了。我这样愁了两天,今晨四时醒来在枕上又来想时,却忽然发见了文章中自有着一个无忧患的去处。这样,我就把来写了。

朱天文的小说,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风景。这也许比拟得不对,但不是比拟,只拿它来兴吧,像《诗经》里兴的写法。

我最爱看日本神社巫女的舞。巫是借用的汉字,原文意思是王姬,这里宜译作神姬,可比教会的修女,但是不同。今时日本神社的神姬是良家女子自十五至十八岁,年长的自十八至二十一岁,进神社三年,修行礼仪,以后就回家结婚的。神姬平时穿的是白衫朱裳,面上是吉日良辰的稍稍敷一点粉,一派少女的清艳。

神社禊祓,神官古衣冠束带,执笏,分司仪与司乐。司仪者在神殿上主献馔、撤馔。司乐者则列坐神殿上左右两侧,主作乐。仪式开始时,乐官击鼓吹笙,礼官献俎豆,一品一品由右陛下的神姬递与陛上的神姬,再传与礼官奉献于神前祭案上。动作都敏捷。上馔毕,神姬进舞。

神姬此时穿的是千年前奈良朝皇女的装束,广袖豁裾的襦裳,金冠,白麻缀垂发,执扇障面,递次由右陛升殿,凡二人或四人。

在大鼓与吹笙的催乐里神姬升殿时的小趋步,急促的,繁碎的,有着灵气拂拂里潮汐初上的感觉。她们两两的来至正殿上向神前俯伏,起身执铃而舞。铃有柄,系着一条阔阔的长长的飘带。是先铃舞,后扇舞。

却说神姬伏拜了起来,右手执铃,左手揽铃柄的飘带,左右开张地齐肩擎着,那立起身的姿势,与右手执铃一振对着神前开始舞的姿势,只觉其大,真的如山如河。乐官的歌是颂的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曲调雅正宏达,应着鼓与笙笛,神姬的舞,宽舒条畅泼剌,而忽然神姬一转身,面对着神殿下参拜的群众,缓缓的舞向前三步五步,真有如潮汐之来势逼人。神姬的眉目神情只是处女的敬虔与端正。每次我只觉是第一次看见女子可以有这样的美。我是从那舞,豁然悟得了卫夫人教王羲之永字八法的动的姿态原理。

神姬是为神而舞,不是为观众而舞。观众亦是与神姬同在神前。人们来参拜,不是为来诉说忧患,而是来到了神前舞忧患之境,如此时神姬的舞里没有生老病苦。

我读朱天文的小说与散文,便也是对之自然生起敬虔与端正,遂想起了神姬的舞。而因此我乃更注意到了文学上的一些基本问题,觉得当今是文学上要来一个大反省的时代,惟有从这反省中出来得新的作家。我首先是要对朱天文说这个。

原来好的文章是亦如神姬之舞的惟是对神,不是为对读者。好的读者是与好的作者同在神前。此理可通于一切好的东西,不止于文学。便说政治,如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一人西乡隆盛,即说自己是以天为对手,不以人为对手。明朝佐燕王起兵的姚广孝亦说:“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两人皆是应于天而群众自然从之。

便如希腊的雕像,亦是为对神,作者与观者皆有敬虔端正。西洋的雕像是至罗丹而完全堕于艺术的邪道了。数学者与物理学者如柏拉图、笛卡儿、牛顿、爱因斯坦,其发见都是为对神。画家如塞尚与梵谷,他们至少亦能不为观众。胡适之当年那样的风头,但他的是:“我自高歌,我自遣幽情。”这样一对照,可知今日的作家太过顾到读者是何等的错误!文学是主观的抑是客观的、是大众的抑是贵族的论争,是何等的浅薄!真正的文人,我想他对着书桌纸笔时必有着如对天地神明的敬虔端正的。因为好的文章如风,吹得世间水流花开,此风是惟有从神境而来。但这神与宗教是两回事。

朱天文今尚是新进作家,还不晓得去顾到读者群众,所以好。

即已是大器。我只见过张爱玲及日本的数学者冈洁写文章时有像这样小女孩小男孩的正经与认真。朱天文是有些地方很像张爱玲,但亦有很不同。两人相像的地方是一个新字,一个柔字,又一个大字。而且两人都谦虚,张爱玲肯称赞苏青的文章与相貌,朱天文亦看同辈的作品,每对人认真地称赞,自以为不如。还有在事务上的笨拙相像。两人的相貌神情也有几分相近。文章也有几分相近。

不同的地方是朱天文没有张爱玲的那种个人主义的自卫心。

张爱玲的个人主义与自卫心是西洋的,但因她的天才反为被照成明亮,而且她的个人主义与自卫心每每被天才冲走了。朱天文比张爱玲爱趁世俗热闹,如这次暑假中她去台中八天参加跳土风舞。

但最大的不同,是朱天文这一辈的时代与三十几年前张爱玲的那时代不同。张爱玲那时代的人们比现在的人们多有接触时势的感觉,也比较会独立的思考事情,也比较多读书。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朱天文的一代年轻人,则惟是趋时尚,而于时势无感觉,很少会独立思想,很少读功课作业外的书,受美国式教育的影响,体格成人了,精神多未成人,每是成人的騃竖。青年作家因为见识不及,根底不够,多像草生一秋即萎。这点我与朱天文谈起,她倒是肯重新用功读书。知道今是颓废的时代,即你是可以不受一个时代的限制,而生于许多时代中,生出革命的朝气的。

朱天文今年读淡江文理学院三年级,正相当于张爱玲自香港大学读书回上海开始文学创作的年龄。但把两人的作品一比,可以看出有着时代的很大不同。张爱玲没有以学生为主题的小说。民国以来,惟五四时代的学校教育曾经有过知性的光辉。及至张爱玲一辈已是北伐后的学校制度,惟重功课与考试,所以学生对学校多是反感的。当时的社会是旧习惯加上崇洋,崇洋也只是学得架子。而张爱玲文章的新,就在于它有知性的光辉。张爱玲的文章对现状全是反拨的,惟因写得柔和,是观察的不是冲动的,所以看不出来。

而到了朱天文的一辈,则学生已经安于这种制度了。虽有如吴祥辉的《拒绝联考的小子》,至对于知识的憧憬,却是没有的。

但男女青春是有的。朱天文的小说今尚只是写的学生生活。她的是文章的素质好,温厚,和平。她的几篇小说如《女之苏》、《陌上桑》、《乔太守新记》里边写的男学生与女学生,虽是浅薄而非轻浮,虽然错误而无罪恶,写青春的现实感都写得很好。他们不知何谓志气,但是他们没有到得不认真。朱天文敬虔端正的写,也使我敬虔端正的读,乃是在此。

但是我要向朱天文说的是,现在一班青年作家有一个危机,他们对于人事的知识太少,写青春就有点孤立。现在是成人作家也一般的对人事知识太少,他们知道社会事件而不知道人事,会描写七情六欲而不知道人生。如此的作品,不管是青年作家的,成人作家的,泛滥得像摄影的多拍多晒,家家都有几册照相簿,他人却谁也不想看。日本今已发生了小说食伤气味,改行数据记录式、似小说非小说的作品,但这也是很快会食伤的。现在的作品不知如何的变得与摄影相似,作品应当像画,好的画自然量不会多。人世需要简单、清静,而活泼富足,这是文章的事。

朱天文与她一辈的青年作家,皆是惟有在今时文学的一大反省中成长。文学是使人明白自己,然后超过自己,与大自然相嬉戏,解脱了生老病死。文学是世界性的,而必有其民族的个性。诗歌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时代的节气中开坼的声音,所以文学亦是礼乐之乐。中国的文学是世界文学中最高的文学。

朱天文还要用功,可以到得,因为她有天才的两个素质。她是意真。还有是她的情高。她的小说“仍然在殷勤的闪耀着”里写她崇慕一个同班的女生,又一篇小说《怎一个愁字了得》里写她崇慕一位老师,皆只是一个意真。而这单纯的思慕,是通于对地母亦通于一个人对于前世的与未来世的思慕。亦通于当年多少豪杰对于就在现前的孙文先生的欢喜追随,只想要走一步跟一步。那种思慕都是为对方,不为自己,而亦没有比此时更意识着自己。朱天文的做人与她的文章的斤两是在这里。

还有她的情高是可从一桩事看出来。前年朱天文初次跟她父亲朱先生来看我。朱先生是柔和正直礼义之人,他是来为搜访张爱玲的资料。朱天文则只听我说话,她自己不说。我与朱先生尚未相熟,对方又有礼,我就说话会浮起来,对人不够诚恳,对己亦不够真实。朱先生送我一瓶竹叶青,我回一枚日本包袱。我因说同样的包袱带来二枚,一枚送给一位显官什么人了,这一枚送给天文小姐。客人辞去后我只觉这一天不对劲儿。果然数日后朱天文写信给林君(按:胡的学生林慧娥,笔名仙枝),说她见到了我很失望。

她在信里写道:“那显官又于我什么相干!”她说我脸上亦没有张爱玲说的特征。我读信当即很愧歉,觉得自己真是不好,而对写信的人起了很大的敬畏。

她信里又说,这天她穿的衣装我全不注意,带来的便当有一样寿司是她做的,我吃了也自己不知吃了没有。这我也觉得是我的不对。但饶是挨了打击,我却喜爱那信写得清洁无禁忌,只顾对林君称赞。我是因写这篇文章,今朝在散步中自己反省,想起雪窦说黄檗禅师“凛凛高风不自夸”,他反是要对世人抱歉似的,对自己才心里舒坦了。

常人只觉样样东西都是当然的,惟天才的人是像小孩的认真,而于现实的东西每会觉得不对,连晒在阶前的太阳都不对似的,叫人委屈,懊恼,诧异,欢喜。此情惟要问天。朱天文的文学者素质,是亦通于哲学者、数学者与物理学者的天才的素质,亦是政治军事上开国英雄的素质。朱天文见我,如梁武帝与达摩的见面问:“对朕者何人?”曰:“不识。”不但武帝不识,达摩自己亦不识。朱天文是单她这清洁无禁忌与茫然的感觉,见出了她是个天才者。

因为前面说到舞,这里我再来说一个。一年秋天我在日本秩父乡下,看见一个小神社赛祭,村人在神前临时搭的台上舞天钿女。

是扮的像一个乡下女人,穿土布青衣,手执一根像茶叶的小树枝,应着鼓笛声在舞,朴素得很像小时我跟母亲去茶山采茶,母亲也是穿的土布青衣。

其后读《古事记》,始知舞的出典,是天照大神因为气她弟弟,躲入天之岩户中不肯出来。天照大神是太阳女神。外面诸神要哄她出来,由天钿女来舞。天钿女原来却是相貌身裁都生得很难看的,舞又舞得滑稽,于是诸神哄笑起来。在里边的天照大神听见觉得奇怪,把天之岩户掀开一线窥看,却被预先埋伏在那里的手力神一把将她拉出来,于是大地又在太阳的漫天金箭似的光辉里了。

我一直想象天钿女是生得美的,及知是丑女,吃了一惊,而且失望。但是随即悟到了《庄子》里也是写残废者而成为美,八仙中更有铁拐李,因为都是在仙境里。唐朝一宰相去佛寺见禅师,僧泼翻茶碗,宰相说你太粗了,僧云:“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却来说粗说细!”天钿女的舞有人神嬉笑,滑稽热闹,所以无有不是美的,乃至无有美与不美。如此,病态美与暴露文学等议论,与前卫文学的把美破弃论,都可以像扫垃圾的把来扫清了。

我讲这个给朱天文听,是因为朱天文一辈青年作家的创作,是要与新的文学理论同时建立起来。

一九七六年八月台北景美。

读张爱玲的《相见欢》

张爱玲的《相见欢》还是可见作者的笔力非凡。荀太太与伍太太都是庸俗之人,然而有着中国人特有的忠厚宽和平稳。她们的是“后天而奉天时”的顺,与所谓对命运的屈服却又不可一概而论。

世上还有“先天而天弗违”的反逆性的英雄美人,亦与这荀太太伍太太之辈原也是同条生,中国史上的小民与大人同是一代之人。

荀太太伍太太都有委屈而无怨毒,有时也说说自己所受的委屈吐吐气,但也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其实并没有记恨的。荀太太说起借钱给穷亲友,多少有点替自己撑面子,亦有点幸喜自己的景况较好,绍甫有职业。这种艰辛里出来的沾沾自喜实在相当庄严,不可只以浅薄视之。她对穷亲友只觉把他们无可奈何,倒也没有卑视穷人之意的。

这些,与其说因于道德的,毋宁是出于自然的情意,中国文明的浸润成了民族的性格,连道德的名词也不觉得了。

荀太太伍太太的年龄去青春已远,两人对头上生出了白发的那一段淡淡的实际的说话,与英雄美人的迟暮惊心,也是同条的,只是有光影姿态之异罢了。荀太太的一点点剩余的女人的相貌的自尊心,快要在记忆里淡了远了,但亦还是尊贵的——生为女人身的尊贵,带点可怜儿的。伍太太生得不好看,而她对自己的相貌亦有一种随和。她与荀太太两人的那份亲谊还是沉甸甸的有金玉之情的感觉,虽然在世故中已快要成为不足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