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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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却说《相见欢》里的那荀太太与伍太太,因打仗避地上海,迁就着过生活,而于这时代一无怨言,也不求甚解,有这样一种顺从而与卑屈又两样,与无知识也有些儿两样。这是中国人才有的大顺,“后天而奉天时”的大众若譬如海水,则“先天而天弗违”的英雄美人可比是浪花。伍太太比较有钱,见得深厚些,荀太太比较贫薄,所以特要表现自己,即是对时代的逆来顺受的迁就生活中,亦仍可以有各人的个性。这两个老妇人夹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婉梅,更见得败花残叶的无可奈何,然而还是值得依惜,珍重。

西洋的老妇人多变得乖戾固执,他们没有中国人的那种顺,西洋的革命也没有中国的革命是对天的。《易经》的两句话,“先天而天弗违”便是乐,“后天而奉天时”便是礼,二者不可只要其一。宋儒只讲顺,现在我们讲反,但是我们同时必要学礼,如孔子的问礼于老子,老子原也是极知礼的。荀太太伍太太决不与西洋的老妇人同,读西洋小说最可知之。荀太太的小气与自炫,与西洋的个人主义的不同。而亦因此,中国的英雄与革命亦与西洋的英雄与革命不同。要于此能辨别,是写中国文章的第一条件。

宋儒讲先天,只知说先天之性,而不知一个“反”字。宋儒教人顺从礼教,而不知我们顺礼,乃是以礼顺天,若只知顺礼,那就迂了。我们知此则知礼仪之美,恋爱也要约于礼。

《左传》有晋文公为公子时,出亡于狄,在狄十二年,而至齐,在齐国住了下来他又不肯走了,是部下设计才把他载在车上离了齐国。晋文公是五霸之一,那样的英雄,而随遇而安,这就是一个“顺”字。陶渊明的知足即亦是于此有其相共通者。荀太太伍太太的顺从环境,所以与英雄美人同是一代之人。张爱玲写《相见欢》,于此似乎缺少点出一笔。但是点明最难,弄得不好,会成了说明而不是文学了。此是文章作者的觉,故能不加解说,而自然明白。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年轻的时候》、《赤地之恋》、《秧歌》等的文章是自然明白,无须再加点明,但是此篇《相见欢》只觉缺少点明。《相见欢》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荀太太伍太太那样的人也抱有爱意,虽然自己不喜欢与她们一样,作者就像是婉梅的看她们。此所以能是好文学,但是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诗文的点明是一个大问题。最好是自然明白,不加点明,如唐诗“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昔年有夏瞿禅先生,赞为“不着一字,光景无穷”。但也不可一概而论。《诗经》与汉赋即多是点明的。比起日本的古歌与俳句,中国的古诗多是带议论的。细想想,这倒是文学的正宗。原来其他各种艺术如建筑、陶器、音乐等皆其造形即是一切,不可能再有自己说明,惟诗文可以自己说明,此所以中国文学不同于一般艺术,而称为礼乐文章。

有云“曲终奏雅”,如汉赋写游猎之盛,两京的闳丽,而归结于要行王道,即是把方才所写的美好的东西,一一还它一个价值,此就是点明。作者是自己在世人世事之中,而同时有如神在看自己,看世人世事。

有不自觉地写出了好文章,有自觉地写出了好文章,应当是后者更高,但是亦有自觉了反为写不出好文章了的。其故是不可依照所觉的来写作。若依照所觉的来写作,那就不是创造的了。好文章是随着写作而一路明白起来的,这才是生出来的新的觉。能如此,则不加点明亦自然明白,加了点明亦不会破坏文章。

写文章与打天下同。如周文王武王是自觉的,如刘邦与朱元璋则是不自觉的。后世惟孙中山先生的创造民国是自觉的。不自觉亦可打得天下,如不自觉亦可写得好文章,但是下文就要有师,帮助他自觉,如刘邦请教叔孙通与陆贾。

荀太太、伍太太、绍甫、婉梅这般人们,避战乱到上海,便是《相见欢》里的人物,如果逃不出来,在沦陷区,便也与大众是一海之水,到底也不能知道中国一般人的心思。谁如果能知《相见欢》里的人物的顺从与时代英雄的反逆可以相结成,则可以创造时代了。

青年人不觉地写出了好文章,很快会萎,政治上不觉地造反,后来就会像文化大革命的不知所云。《相见欢》笔致极好,只是作者与书中人物相知尚不够深。张爱玲是《赤地之恋》以后的小说,虽看来亦都是好的,但是何处似乎失了衔接,她自己也说给写坏了,她自己也只是感觉得不满意,而说不出是何处有着不足。这样一位聪明才华绝代的人,她今是去祖国渐远渐久了。

一般中国人其实多是《相见欢》里荀太太伍太太绍甫之流,缺少团结心,各人管各人,少出主意,少惹是非,但你若以为他们都是顺民,那就错了。日本军就是对于沦陷区内的中国人最难应付。

中国史上独有的天下皆反,民间起兵,其中其实大多是《相见欢》里那样的凡人。他们是大顺,而与天下皆反可以结合在一起。

看他们处世之道少出主意,而他们一旦却可以闻风响应。《易经》

乾者大始,坤者大顺,在中国民族全体来说实是一个。对于这样的国民,是惟革命者与真真的文学者能唤起之,如孙先生说的“务须唤起民众”。不是可以只靠政策,而是要以道。

荀太太伍太太绍甫等是时代的浮沫,但底层还是有着海水的。像他们这样的人,你刚想看不起他们,他们却忽然发出话来,会当下使你自悔轻薄。《大学》讲亲民,《孟子》讲觉民,都先要知民。如《流言》、《秧歌》等的看人待人都是非常好的,有一种智光。

一九七九年四月载于三三集刊20辑。

关山月

前日去看敦煌壁画展览会,有玉门关阳关等的照片,都是唐诗里熟悉的。李白诗“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暴骨沙场的那班人遂亦不是委屈的了,因为塞外的也是汉唐的岁月。在汉唐的无限的空间与时间里,他们虽死,亦与生存的耕夫织妇共是一幅风景。

若生存者所营为的是织的锦丝与图案,则他们的是锦丝的情意与存在于图案花枝里的空气。他们当然不是委屈的了。这不可以是功利主义的解释,如云若没有他们的战死防卫边境,则汉唐的文化不得保障,那么他们只是为了保障生存者的人世的手段而牺牲,这就狭小了。

至此我亦完全懂得了李白这首《关山月》的好。全诗是: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开头就是一个大自然,那风儿和着月亮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而这大自然与人世写在一道,有征人的与思妇的哀伤,然而并不即是反战思想,只觉天道人事是这样的,不着理论。

因想起朱西宁的《艳火结在凤凰木上》可以配此。火焰焰的凤凰木的晴空无极,与李白此诗起头四句意境可说是同等的。凤凰木的妇人是知其夫已死,李白诗里的思妇是尚在想着征人,有两种不同的写法,遂觉更是好的了。中间“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却能没有不足,简略而不着色,此等处最是汉诗的本领。

一九七七年年三月廿三日东京福生。

女人论

往年哲口信夫先生在女作家座谈会上说:日本奈良朝曾有额田王(皇族女子)写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文学作品,平安朝亦尚有《源氏物语》是女人文学,而其后女人文学就绝响了,今你们是学写男人文学的女流作家——叫人未免短气。

原来当初新石器文明是女人开的,女人与太阳同在,是太阳神,因为稻作是女人发明的,要水与太阳。观音净瓶中的杨枝原是稻,瓶中甘露水是农业的用水,日本自古称为太阳之国,稻之国,水之国。观音的瓶,表志女人发明了陶器。轮也是女人的发明,记在如意轮观音,与印度教女神的轮。天文当然是女人的发明了,因为从农业而观天象,女人发明农业故又是太阳神。织机更不用说。

数学也是女人发明,女娲执规,伏羲执矩,圆阳而方阴,女娲的倒是阳。音乐是女娲始作笙簧。新石器时代的出土物两只大壶,冈野惊叹其雄大非后世可及,那就是女人的作品。

世界上记忆新石器时代的这一场面,最原型的就是日本《古事记》的天照大神。她是太阳神,住在高天原,有田稻,有采女在机杼织布,有新尝(新米登场)祭,真是悠悠万古的风景。最后女人发明了家庭,如此才开启了天下的朝廷。其后数千年间,巴比伦埃及、印度达罗毗荼人文明,中国也许是到黄帝之时,虽然男人出场了,文明还是只靠的女人所发明的这几样法宝,自轮至于数学等等。

但其后女人就不是太阳,由阳位变为阴位了。其故有三:

一、轮、天文、音乐、数学、田稻等的几种发明,已可用之万世而不竭,亦不可能再发明一种二种,女人的创始大业告一段落了。

二、女人的最后发明家庭,使种种所发明的都有了归着与统一行施,女人遂由知性的光变为情操,使之美化已足了。

三、于是男人来把至今女人所发明的东西来说明其原故,做成了理论体系化的学问,在中国就是《易经》,在希腊则是数学,这却是男人的创始力,女人被压倒了,虽然创始了学问不及女人的发明的伟大,女人做的是明德,男人做的是明明德,只把已有的明德来加以说明罢了。但是因有了此学问,及演绎出了数学上的进步,农业上的进步等等,朝廷制度的进步等等,此后的三千年间,至今日为止,东洋的一切营造都是依于中国学问,西洋的一切营造都是依于希腊学问,成了全是男人的世界了。

女人在学问上决定了不及男人,连美术也输了,女裁缝不及男裁缝,戏台上女人扮女人,还不及男人扮女人。女人完全丧失了创始力了。

原来高等动物都是雌的猥琐丑陋,旧石器人亦然,但是到了新石器文明,女人才变成美了,天照大神的美是她自己的光辉所成,而后世女人有色无光,要靠男人的光照亮,依于男人的意思来制定女人的美,男人若不出英雄,女人即随之而不出美人。此二千年来,女人一面顺从,一面对男人的世界叛逆(不是为女权)。学问是男人创造的,女人不曾沾得手,所以在于女人,只觉其是不亲切,凡女人都是反理论的,女人一旦上场她一定亡国。但最初女人是太阳的记忆仍在,中国的旧戏《樊梨花》等就是要代男人来执掌江山。

新石器时代女人的发明,都不靠理论,而靠感。

其后男人创造了理论化的学问,有利必有弊,黄老就反对,所以黄老倒是与女人相近。我自身即有此经验。譬如我以前写文章时,并不会《易经》,当然不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今知道了这些法则,亦写不出先前那样的文章了。近来我每觉自己的感钝了,然而这也不只是我年龄衰老了的个人之事,其实是男人的学问世界今不但希腊的行不通了,中国五经的学问今亦没有了感了,所以世界历史今已到了壁角没有前途。今是要女人再来做太阳,使人类的感再新鲜了,才可使一切再活过来,连学问也在内。

女人是可以再做太阳的。

阴阳是气息的,雌雄是物质的,物质因于阴阳,阴阳却不受物质的限制。女人今要代替男人来开启新时代,而先从文章运动做起。

原来新石器文明全是女人发明的,而其后女人惟是加以美化。

我觉得新石器时代最早知道美的,也是女人。旧石器人男子即知颈饰面饰,那是为威吓敌人,而是到新石器时代的女人才一下子发明了美的。其后男人也学会了美了,但是天生的美感终不及,至今仍是女孩子比男孩子晓得什么是美,到百货公司看鞋子之类我还不及女儿,女人的这美感是她们有当初发明轮、音乐、数学、天文、田稻那悟性为根底,绝对不是男人所能及的。

而男人则是把女人所发明的来加以理论的学问化,则中国的《易经》与希腊的几何学。中国的男人把理论也来美化,此所以有如李白苏轼的诗都是理性的。

以理性为诗,惟中国文学才有,但亦还是不及女人的美感是直接从新石器时代创始文明的那悟性而来,更在理性美之上。宋词可说是女人美在文学上的新型。还有《樊梨花》等在小说上戏剧上的新地位,我们今都应当再来加以发扬。比起来,希腊史诗里的海伦,以及所谓的拿破仑的情人便有点像是夜舞会与橱窗表演,还不及樊梨花。

中国文明自伏羲画八卦以来,女人在理论上不及男人,而男人在美感上不及女人,相配了恰恰好,可是理论学问的威力大,女人不免受委屈,亦即是美感受了委屈。美感受了委屈即理论的学问亦渐渐失了生气了。史上,宋儒化是史上第一次败坏,而女人远比男人好些,如宋儒空气下的荣宁国府,贾政贾珍等都是迂与下流,而大观园中诸女子则尚有许多是活泼的。还是女人对污染的抵抗力强。今时西洋化是史上第二次大败坏,这回是中国的理论学问都委地了,男人风格几于尽失,亦还是女人仍多少保有宿根的美感。

现在我们的急务,先是要复兴中国的理论学问。理论压人,美感则是动人的,但理论的那压人还是很可怕,如朱天心说在初中时见母亲来学校送便当,便当用包袱包,觉得很可羞耻。若能以理论证明包袱是好,就不会怎样幼稚了。这几天日本各地盆踊,而只有老妇人在参加,年轻女子觉得民谣盆踊很可羞耻,都不参加,这也是于理不明。理论的学问就是要明这个理。史上天下大乱之时,第一是要复兴清明的美感,第二是要复兴清明的理论学问。今亦如此,但是今番要由女人来带头了。

向来英雄爱色,他是从女人学得美感,这正是男人所缺少的。秦朝法治得无趣,风景惟尚在女人,汉高祖微时为亭长,爱到王媪处饮酒,那王媪虽称为媪,其实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刘邦可说是到她那里养养浩然之气。又则是请韩信吃便当的城下河边漂母,是年轻的母亲。秦汉之际,时代的息,时代的知心,还是在女人。而楚民族虞姬的美与汉民族女子的美,实是分了两边军旗的颜色。

以前女子少读书,女人的美感才真是民间的。民国初年的上海人家妇女还多是不识字的,她们不理当时排洋崇洋的思想,只是极自然的在生活上也保持传统,也采取洋化,每使我觉得讲思想正要向她们学习。如此可知魏晋南北朝时许多民歌对时代的意义。我也即是向张爱玲及朱天文朱天心学习,在日本是向日本妇女学习美感,否则我不能有今天的进步的。

民国以后是女人受了学校教育者多,刻意洋化,反为不及民初上海的妇女的自然新鲜而情意深稳。五四运动当时,西洋的“进步”、“民主”、“科学”的理论也曾是一阵新风,使新式女子有洒脱与光华,但这种理论随即成了精神上的威压感,把中国女子独有的美感能力来自己糟塌破坏了。女文化人如此,男文化人更成了都是泥鳅了。

今要复兴美感,比理论的学问还难,理论的学问我是做了,但大家亦必要同时来做。以前代代男子学美感,非其所长,因不及女子的是第一手,但非有不可,男子亦居然做到了使理论的学问美化。今女子来学理论的学问,亦非其所长,因不及男子的是第一手,但非有不可,女子亦是能够学得的,亦只有女子能以美感给理论的学问以新的生命与形式。女子要像樊梨花,来担起这时代。虞姬是楚民族的,樊梨花的美是汉民族的,而与双阳公主(与宋将狄青阵前招亲)代战公主等皆说是番邦公主,原来是取其反逆精神的一点。

今台湾一般青年倾心于西洋式的恋爱,拿破仑的情人式的,又想着海伦式的,而且要是现代的,是在今天台湾的。但是现在知道原来那些都是学来的,以后要恋爱就听其自然是中国式的,像樊梨花与薛丁山的就比什么西洋的都更好。

一九八一年元月载于三三集刊27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