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时买得一部木版《尚书》,暑假回乡下坐在檐前竹椅子上翻开第一篇来读,也无人教,首句“粤若稽古帝尧”,粤若二字就要看注才明白解释。《尧典》里的是日月星辰与农作的世界,我虽不知道底细,但已开豁了胸襟,只觉得我家的衡门与屋瓦亦是在于《尧典》的世界里。
当时已起来五四运动,北京大学一派兴疑古的新风气,但是《尧典》讲星的位置在天文学上得了证实。又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地下考古学所发见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明,更可参照《尧典》
里的世界,得到新的证实。今年初夏东京上野开叙利亚古代文明展览会,距今三千年前的与五千年前的天文与音乐数学与文字,农作与陶器铸金等手工业品,使我只觉得非常亲切。而我国的文人与教授今尚以五十年前顾颉刚的《古史辨》说禹是条虫为新奇,此种无知,是因于其人品恶劣。读书是为与好的东西见面,而这批人却为要找见与他们自己一样的丑恶。他们顶高兴自己的祖先是猴子。
寇世远监督说人是神所造,非由猴子进化,这话我完全可以同意。旧石器人还不出高等动物,不错,他们是由猴子进化来的,但其中的一部分人类在渡过洪水时豁然悟得了一个“无”字,发见了神了,他们才成了真的人身,这是一个飞跃,与旧石器人是不连续的。新石器人不是由旧石器人进化来的,而是出自天授,故可说神一造就是人。新石器文明也是天授。若不知这个,就是不懂得文明,谈文学也没个着实了。
《尧典》里的世界使人读了胸襟开豁,这就是文学的最高效果。学文学是要从非文学处去学,譬如游山玩水,譬如《击壤歌》
里小虾与猫咪她们荡红砖路,譬如读《尧典》。而《尧典》也真是一篇诗。读时亦不知是诗,只是爱那字字句句,像雨过天青时红砖路的砖一块块。
若要说人世的真实,是没有此文学为见证更精密的了。如李白的诗《长干行》有二首,黄庭坚说第二首非李白作,经他如此一提,我再读了想想果然。又如书法,康有为、吴昌硕的真笔与伪作我照眼即可看出。只要是真懂得文章的人,即不借考证亦知《尧典》不是可被伪作的。
我自己很喜欢小时候那种不知底细的读《尧典》,那是我最爱的读书法。其后虽更知道了美索波达米亚的考古可作《尧典》的新见证,而我原来所知道的还是不可增减。读文章是可以像惊艳,原来前生已相知,决不会失误的。
《虞书》讲舜帝之事,舜南巡卒于苍梧之野,二妃娥皇女英泪洒洞庭湖君山之斑竹的传说,几千年来一直是培养诗人的情操的教材。王国维考据《山海经》里的帝俊即是舜,想象起来很洪荒,然而读《虞书》又觉得像是今天的事。司马迁采访了种种杳远荒诞的传说,而可以把《黄帝本纪》写得这样真实,这完全是文章之力。可比《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话,然而没有比这写得更真的真情实事,惟文章之力可写历史的事像写的是今朝的一枝花。《虞书》
里写天子五年一巡狩,柴望山川,群后四朝,那从今日考古学上对世界古文明国的知识,与中国从黄帝以来的井田制来看,完全是事实。但比起这些知识为见证,单单因为所写的事有这样好,这就绝对是真实的了。
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的写实不如《红楼梦》的写真,这两种写的方法一定要分别清楚,不论是学文学的或学历史的。朱西宁有一篇《将军与我》,写一位镇守金门的将军与其秘书,作者当时并不在场而能写得这样真实,我读了实在佩服,而且深思其故。又则是袁琼琼的《清平乐》里的“看热闹”,与仙枝的《桃李不言》里写樱桃落得一地,那是在场所见的,而写得来各有不同,皆读了使我惊异,自觉不及,并亦深思其故。这其故不易思索得明白,而我倒是想起了不相干的小儿戏来。
我的小外孙还只有二岁时,我与爱珍带他到就近儿童公园去玩,我打太极拳,爱珍做体操,小外孙叫一清,他管自与别的小孩玩沙泥,坐矮秋千,捉小皮球。及至回来,爱珍问一清,外公打拳是怎样的?他听了也不说话,就在客厅地板上仿效马步与推手,做了两三个动作,使我看了大大的惊异,那是真真的太极拳姿势。他那脸上的一股认真样子使我不敢当他是儿戏。我乃再问一清,外婆刚才做体操是怎样的呢?他听了又即刻学外婆扭身甩动两手,做得十分正确,做时脸上认真不言不笑。爱珍也惊异得笑了说道:刚才我们做时并不见他注意看,他玩他的,谁知竟看得这样真!以来过了三年,一清今满五岁了,有时我与爱珍仍同他去公园,回来问他,外公打拳是怎样的?要他学来看,他反为学得还不及从前的真了。原来他今是用知识来看来学做的,而以前他两岁时是只以天机来看来学做的。
如此我乃想到像袁琼琼的也是不经意似的只眼睛捎着一下,而以天机就能把事物动作描得这样真。再如朱天文与朱天心看似都不大会说话的,笔下的辞句却可以这样神妙,这也是像一清两岁时学做马步与推手的出于天机。
原来描写事物的方法有三种。一种是科学的方法,譬如照相,照相虽用机械,有照得好的亦可是艺术,但到底不能与物素面相见。又一种是数学的方法,可以完全不顾物体,而以冥想,于无中生有的构造了点线与方程式,只要管自在数理上行得,即可对应得万物,连至今没有经验过的银河系亦对应得,可以用数学的方法描写出火星是怎样的形状,在宇宙火箭到达之前。而还有第三种则是文学的描写方法。
中国文学如中国画,有写生与意造。画的写生近于照相,但照相是取的物之形,而写生则是通过写形而更写出了形背后的物之象。但还有脱离写生的意造,例如平时看了许多真山真水,画时却可不拘于实物。这意造近于数学的方法,而数学的是物之理,画则是物之象。意造不是私意造作,而是作者同于大自然的生出物来,所以决不比写生差真。文学亦有写生与意造,乃至于写历史上年代久远近于堙灭的事,亦可如《易经》的知于未形。知于未形不但是对未来的,亦可以是对过去的,像数学的可描写未经验的对象。如《易经》的未经验素粒子的现象而知阴阳,如《尧典》《虞书》与司马迁的《黄帝本纪》亦未经验美索波达米亚的地下考古,而可以描写得无错误。所以历史非文学的力量不能写,无论是写近代史与远古史。
写历史是要以天机。
舜起于畎亩之中,希腊以来至近代前夕的西洋史上无类似的例,民国的史学家因此以为《虞书》是伪作,但是今世纪二十年代解读了埃及金字塔中所刻第十八王朝法老给嗣君的遗诏,教他任用宰相不可重门第财富,要起用智慧与人格高尚的人。疑古者是不求世界古史学的新知识。其实《尧典》与《虞书》都是自证的,倘使你能以文学的智力读之。
读《虞书》,感觉有一种飞扬而安定。安定是生于人对人与人对物的基本态度是宾主之礼,万物历然皆在,故觉得舒服安定。
《虞书》天子对诸侯,柴望之于山川,皆是宾主之礼,此乃基于人与天地为三才的觉,故对人、对物的情操可以这样的健康而平明。
宾主之礼是格物致知之始。而西洋人则从对人、对物的态度起已乖张了。中国的是人与天地并为大自然所生,亦即并为神所造,人对天地可以宾主之礼。旧约亦是说人与天地并为神所造,而说人要依从地,没有讲到人如何对天,惟空中的鸟,海中的鱼,地上的兽皆人治之,比起天地人三才说不完全,此尚是圣经。西洋人则对人,对物的基本态度是征服与被征服,所以总是不安,最显见于其文学。
我今是作了理论上的说明,但我小时单是素朴的读《尧典》与《虞书》,感觉到连我自己在内的万物的舒服与安定,与清明之气相连的这安定,即已培养了我与中国文学的情操,因为这舒服、安定与飞扬也是汉赋与唐诗孟浩然、李白的作品的基本情操。也是今天中国文学的基本情操。
读昔人的作品,我今以理论来说明,有时还不得不也来讲考证,以破《古史辨》之流,而我每每怀念小学时的素读。日本三菱公司每周一夕请东大名誉教授汉学耆宿诸桥辙次先生讲《诗经》,我偶然列席听过二次,诸桥先生像旧时塾师的只照字句素读,释义训音,三菱的社长经理等十余人也像旧时塾生的听讲。我很爱那种静穆的空气。我小时就是这种读书法。及至大学,这才初次听见谁把研究《书经》写成一部书,我不知所以的带些不信。
我能说明佛经,但亦仍爱素朴的念经。我学书法,但亦每每怀念小时在村塾午饭后的习字,是用墨笔依着先生朱笔写的一张字来描。小孩不知书法,字自身即是好的,看了心爱,而小孩自己写的字也真的都是好的。字自身即是好的,这是书法的基础,小孩的字是未有书法也已经是天成的了。我虽学了书法,今亦仍是以此来玩味太平天国李秀成的农民的字体,与乡村年轻妇女描鞋头花的刺绣底样,描时的那认真、谦虚、喜悦,虽然是村妇岂知绘画。因此想到《击壤歌》里小虾的交友待人,也像小孩的看文字与习字,对这些人个个心爱。孙先生便是对这个时代的人都这样心爱的,否则不能革命。
读书,素读法是感,理论的思考的读法是见识,见识的根底是感。我小时读《尧典》《虞书》等,得的是对礼乐文章的一个混茫之感。《尧典》与《虞书》都是写的政治,而又都是大自然,把来素读,只觉是在文学与非文学之际。
文体
中国的文体是独有的,为世界上他国所无。
古代希腊人写的历史就只是记录,另有史诗才是文学的。他们不能有像《尧典》、《虞书》、《黄帝本纪》与《左传》那样的文体。《柏拉图集》中所收的哲学,若非演说体,即是问答体,没有像《易·系辞》与《庄子》的文体。
至于希腊的文学,则除了史诗便是戏剧,但没有像《离骚》与宋玉的赋那样抒情的文体。
在西洋,抒情诗早有,但抒情文则迟到一直后来才有抒情的散文体,但也还是贫缺。中国抒情文体的发展,自楚辞汉赋至苏东坡的《赤壁赋》,与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等,文体与内容如此丰富阔大,乃是因为能写情写到了天性与事理之际,文章的升高到了文学与非文学之际。中国之所以能有赋体,是文章写到了韵文与非韵文之际。又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小说,则是写到了小说与散文之际。如元曲、昆曲与平剧则是写到了戏剧与散文之际。
平剧《白蛇传》可以只演其中的“断桥”或“水漫金山”,对全剧的结构可以是不连续的。因为中国的戏剧也是有调而非旋律,若西洋剧则其结构是旋律的,像《罗蜜欧与朱丽叶》即不能只拆出一段来演。中国剧可以只演一段,即是戏剧亦在剧与散文之际。非旋律的即带散文化,小说所谓百忙中忽有此闲笔,戏剧则如演水漫金山,扬子江中的虾兵蟹将与天兵天将正打得紧张处忽然耍起枪花,对方抛枪过来,这边用双锏接住了送回去,对方又抛枪过来,这回是背身用脚反勾,把来踢回去,这也是对旋律的散文化。而因为有调,故散文亦可以是乐;礼乐文章的乐。这才是中国文学的文体。而形式亦即是内容,中国文学的文体与中国文学的性情是相一致的。
《击壤歌》的叙事这样散漫,然而全文有一个强大的意志将它统摄起来,这意志是息,而亦因文体是调才可能,若行于旋律,则不可能如此。调行于息,是生命的波澜潋滟壮阔,所以写文章的人总是神志清楚的。
而旋律则是力学的,作者被自己的作品的旋律卷了去,读者把来读了之后亦只会感觉到人的无力。而旋律的叙事若是散漫,那就全篇无法将它统摄起来了。
旋律必是连续的,调则可以是不连续的。旋律是螺旋式进行的,而调则会有反。诗有连绵体,如《西洲曲》与《春江花月夜》,四句一换韵,平转入仄,仄又转出平,前四句的末尾二字即把来重复,用为下四句的开头,词意似连非连,时或是相反。其实文体亦是这样的行于阴阳回荡之气。如《离骚》,我是上回教学生读,始看出它的反复徘徊,层次的展开很分明。
又如《易经》六十四卦,卦卦相连而相反,向着纵的展开与向横的展开同时为一体。我喜爱《易·系辞》与《庄子》的文体似重复非重复,像波澜的波波相似而又相异,像盛开的花,瓣瓣重复而非重复,写出这样的文章时,作者一定比谁都更自知,心里欢喜。
再则朱天文的小说《青青子衿》,写这样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而看起来却像是散文。惟因不是旋律的写法,故可以写得这样的有力量。
我读时可以想象作者写它时脸上的端正与认真,她是这样的神思清明,而对于碧娟与清旺的人疼惜不尽,两人都是有爱情与志气的啊,而遭遇的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多可珍重的两人掘笋的那一段景物,做巴士车掌小姐的这么历然的现实,而又对谁都无可怨,街上的车上的那些人使你对他们只有是好意的,连对于那般嬉皮少年。她对清旺“你要为阿姐争一口气”的恳愿,而清旺的则是男孩子的想要学上做好而不能的反抗。碧娟到底发烧病倒了,为了读夜校又当车掌小姐的辛苦,为了单衣薄裳对冷雨与寒气硬挣,为了今天看见清旺也入了嬉皮淘里上来巴士里。她睡着发烧中听说清旺刚才来过阿姊的宿舍,不敢见面又去了,她能想些什么呢?她能批评些什么呢?碧娟只想起从前与清旺上下学,在田畈玩时听清旺朗朗的童音说话。
这不是可对谁怨怒,不是可对谁报仇,而只可以是起来一个革命,把天命都来革新,即是把今天世界性的产国主义社会的恶因果律一刀斩断,开出新的时代,为了碧娟,也为清旺,也为像街上的与巴士上的那些人。我们大家一淘来!
中国文学就是革命的文学,所以文体是调而非旋律的。旋律是缚于因果性的,而革命是不连续的,每每会中途改变。如日本明治维新是起源于反对幕府开港,所以喊尊皇攘夷,而途中即变为也来开港。尊皇先是说要幕府与朝廷一体化,中途即变为倒幕。旋律只是力学的,力学上有反动,但不是革命。革命必是有调,调是行于大自然的息。小时候读《唐诗三百首》吟出调来,读《古文观止》
也哦出调来,所以读诗文称为吟哦。日本《万叶集》的歌也音节朗朗,是调,不是旋律。中国文学是这个调发展到了词、曲与评弹。
民国以来模仿西洋文学,完全不讲究这些,大学文科的学生连信口吟吟诗也不会。
写到这里,仙枝来信说一位朋友谈“三三集刊”,他们认为《击壤歌》读者可以接受,评论也好,而散文好像都是一样,有些人不觉会以讪笑的态度看散文。朱天文听了很泄气,仙枝也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