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胜利的轨迹依然值得思索,尤其是作为20世纪30年代苏联军队里崛起的两颗新星,当帕夫洛夫悲惨陨落的同时,朱可夫却如此耀眼地冉冉升起,两人命运的差异到底在哪里?
最初看上去,他们两人相同之处甚多:同时出任最早的坦克试验团团长,同时担任大军区司令,同时被授予大将军衔,同样深受斯大林信任,同样在苏军中享有崇高威望。甚至在希特勒人侵苏联最初的困难岁月,他们的遭遇表面看也有些相同。1941年7月初,帕夫洛夫因其指挥的西方方面军全军覆灭而被执行枪决。同月底,朱可夫因提出放弃基辅,被解除苏军总参谋长职务。
同一个月,斯大林培养的这两颗新星似乎都已陨落,失去了他的信任。但朱可夫与帕夫洛夫不同的命运,恰恰从这些表面看来似乎相同的地方开始。
帕夫洛夫被枪决,源自他出于种种原因,错误地估计判断了眼前这场战争。朱可夫被解职,则源自他对战争的严酷性和局面的严重性不但做出正确判断,而且敢于坚持自己这一判断。当时作为苏军总参谋长,他认为在西方方面军覆灭、德军已经形成中央突破的形势下,坚守乌克兰的西南方面军虽然作战卓有成效,但在整个战线上形成一块巨大的突出部,容易陷人德军从南北两个方向的切人合围,所以必须尽快后撤,放弃基辅。
乌克兰是前苏联的粮仓。基辅是俄罗斯文明的发源地。战争爆发以来,西南方面军作战一直是整个苏军中最好的,顶住了德军向乌克兰的强力进攻。这种情况下朱可夫竟然提出放弃基辅的建议,斯大林的第一个反应是:你在说什么?把基辅交给敌人?第二个反应是:简直是胡说八道!
此时朱可夫本来可以像他的继任者沙波什尼科夫那样,只要统帅做了决定就不再吭气,反正天塌下来也不用自己扛一虽然建议不被采纳,但已经尽到职责。
朱可夫之所以不是理论精深但行动犹豫的沙波什尼科夫,其真正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他一个人坚持自己的意见,为此宁可放弃总参谋长职务。
他真的失去了这个职务,被派去担任预备队方面军司令员。
后来的形势发展如他所言。9月上半月,德军发起基辅战役。斯大林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守住基辅,使苏军部队未能及时撤出包围圈,庞大的西南方面军后方被德军两个装甲集群的南北对进所切断。德国人使用的方式与两个月前围歼帕夫洛夫的西方方面军几乎完全一样,不过这次苏军损失更为惨重:明斯克对帕夫洛夫西方方面军的合围,使苏军损失了将近30万人;德军基辅一役对西南方面军的合围,苏军损失兵力达60余万之多。即使二战结束后,该役也仍然被德国陆军战史称为“世界战争史上最大规模的陆上合围战役”。
正是通过这一役的惨重损失,让斯大林真正看出了朱可夫的价值。
当时的局面确实异常严峻。在德军的装甲突击下,很多苏军将领没有完成他们对斯大林做出的许诺。他们未能按时到达指定位置,未能及时阻止德军挺进,未能掩护好友邻侧翼,未能实现先前一再保证坚决实现的反冲击……德军一次又一次出乎苏联领导层预料地向前挺进,首都莫斯科面临的危险与曰俱增。在这种情况下,朱可夫被从列宁格勒保卫战战地紧急召回接掌西方方面军,肩负起指挥莫斯科保卫战的任务。斯大林签发的命令中说:“在莫斯科以西六十二英里到七十四英里的防线上,保卫首都的任务已交给朱可夫负责。”
这无疑是朱可夫一生中责任最重大、任务最艰巨、考验最严酷的时刻。特别是当第五、第四十三和第四十九集团军放弃莫扎伊斯克防御地带的主要防线、德军在苏军防线中部地区实现纵深突破后,莫斯科的紧张气氛达到高峰:到处是文件焚烧后留下的焦黑纸灰,外交使团按苏联政府安排离开莫斯科退往古比雪夫,惊慌失措的人群谣传德军坦克随时可能冲进莫斯科市区。抢劫的场面也出现了:有人冲进商店抢劫,还有人抢劫运载罐头食品的卡车,更有人偷偷烧毁党证,摘掉家中的斯大林像。
斯大林决心坚守莫斯科。但莫斯科能否真正守住,他并没有把握,特别是过去坚守基辅的决心不但未能实现,而且还遭受到空前损失,这对这位苏联最高统帅的决策信心不能不产生重大冲击。此时的斯大林已经相信,在朱可夫那里能够听到真话。
形势也发展到了最需要真话的时刻。德军在加里宁方面军第三十集团军的地段取得突破,决定莫斯科存亡的时刻到来。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斯大林亲自打电话给朱可夫,不加任何掩饰,提出他平时最不愿意说出、内心深处最痛苦的一个问题:能不能够守住莫斯科?他对朱可夫说:“我怀着内心的痛苦在问你这个问题,希望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诚实地回答。”
斯大林要求朱可夫不是以一名苏军高级将领、莫斯科保卫战的主要指挥者,而是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身份回答这个问题,其分量之沉重,即使那场战役已经结束了64年,今天依然能够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感觉出来。
仅仅三个月前,朱可夫坚持要求放弃基辅,并因此失去总参谋长职务。此时面对斯大林以共产党员对共产党员的坦诚,朱可夫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回答最高统帅:“我们能够守住莫斯科。”
真是危难时刻。真是字字千钧。
朱可夫军事生涯中先后指挥了无数个战役,包括辉煌的攻克柏林大会战,但没有哪一次战役像莫斯科保卫战这样关键,没有哪一句话如“我们能够守住莫斯科”这样字字千钧。
一句古谚语说:“性格即命运。”帕夫洛夫与朱可夫的差异当然不只是性格,但两人的命运在战争中被岔开,永远不再会合。
我常想:如果当时不发生战争,又会如何?
如果不发生战争,两人当然都能够在苏军中平步青云,帕夫洛夫还很可能走到朱可夫前面。
但战争发生了,不以人的主观为转移。战争撕去一切假面,对军人做出最严厉无情的淘汰和筛选。
我又想:如果历史能够重新开始,又将如何?
如何历史能够重新开始,帕夫洛夫肯定会对他的观点和做法做出大幅调整,向他的同事和战友朱可夫靠拢;那么希特勒的军队就不可能如此顺利地长驱直人,悔过的帕夫洛夫同样可以享受到英雄的辉煌。
但历史无法重新开始。
这正是历史的庄严和悲壮。
朱可夫也不是从来不犯错误的天才。后来人们把他的种种缺点罗列出来,如骄傲、专横、跋扈、“波拿巴式人物”等等。主观上说,那是因为他的毛病也不少;客观上看,那是因为战争已经过去,和平已经到来。
在灾难危重、艰难困苦的战争时期,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支军队能够有这样的军人挺身而出,那是民族有幸,国家有幸,军队有幸。
战将基尔波诺斯:死不瞑目
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三位苏军将领已经写了两位:因战败被枪毙的西方方面军司令帕夫洛夫,因战功四次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朱可夫。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战胜过也战败过的苏军西南方面军司令基尔波诺斯。
战争开始时,帕夫洛夫和朱可夫的军衔都是大将,基尔波诺斯的军衔是上将。但就是这位上将,在卫国战争初期连续获得连朱可夫都想不到的胜利,成为苏军在最艰难阶段作战最有成效的将领,甚至连德军将领也对他大为赞叹。但西南方面军最终也和帕夫洛夫的西方方面军一样被德军围歼,战死疆场的基尔波诺斯也和军法判处枪毙的帕夫洛夫一样,永远被胜利的庆典遗忘。
下面就是这位应该被人们记住的人。
一位精明强干、善于夺占先机的方面军指挥员
1941年,希特勒进攻苏联之前发出预言:“踢开破旧的门板,整个房屋就会轰然倒塌。”的确,由于对现代战争缺乏深刻认识和思想准备带来的指导失误,也由于大量富有才干的指挥员被从军队清除,战争初期,苏军部队整师、整军、整个集团军甚至整个方面军陷人德军高速突进的装甲机械化部队合围。相当一部分苏军高级将领对德军的“闪击作战”极不适应,首先进人战争的西部边境各军区各部队普遍损失严重。这些部队的指挥员有的被俘虏,有的被撤职,有的被军事法庭判处枪决。
但苏联并不是希特勒想象的“破旧的门板”,可以被随意一脚踢倒。即使在战争初期的西部各军区中,也并非没有有力的指挥员指挥有力的部队,完成对德军的坚强防御。基尔波诺斯上将领导的由基辅特别军区改编的西南方面军在战争初期的出色作战,就是一例。
为了保卫乌克兰的粮食、顿涅斯克的煤矿和高加索的石油,苏军统帅部在西南方向配置了最为众多的部队,战争打响后又不断进行补充。西南方面军的兵力共计有32个步兵师、3个骑兵师、16个坦克师和8个摩托化师,大部分装甲机械化力量集中在第五和第六集团军内,这两个主力集团军的指挥员都是优秀人物,特别是第五集团军司令波塔波夫少将。
作为西南方面军司令员,基尔波诺斯上将不仅比别的方面军司令员拥有更多的部队和装备,而且战前准备也较充分,特别是他的战争警惕性极为敏锐。在得到德军开始撤去设在边界上的工程障碍物,并将炮弹和航空炸弹直接堆在地上的报告之后,他立即命令筑垒地域部队占领前沿接近地。基尔波诺斯判断:敌人将炮弹直接放在地面上,说明不打算长期保存,这意味着袭击随时可能发生。但他的主动却是擅自的行动,立即遭到总参谋部干预。朱可夫来电质问:
“为什么发出这种可能刺激德国人挑起武装冲突的命令?”要求他立即撤销这一卯令。
万分扫兴的基尔波诺斯只好按照他的老上级、总参谋长朱可夫的命令执行,但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去进行更加深人细致的准备:拟好了给各军的命令,勘察了行进路线和集中地域,只剩下最后发出作战命令。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在战争爆发前一个半月完成,然后他深人各部队详细检查,对那些短时间拼凑起来、应付突然事变能力较差的部队,严令加紧训练,因为战争已迫在眉睫。
这是一位不但精明强干,而且颇有主见、善于夺占先机的方面军指挥员。战争爆发前夕,当别的军区和方面军的大多数指挥员都在大城市的司令部内坐等莫斯科指示,基尔波诺斯已经进人在帖尔诺波尔的指挥所了。6月21日午夜,他在指挥所内向莫斯科的朱可夫报告:一个德军逃兵带来战争即将爆发的情报。6月22日0时30分,战争爆发前两个小时,苏军总参谋部发布“武装部队进人战斗准备”的命令。此时德国的特工人员已经开始破坏苏联西部边境地区的通信设备,基辅特别军区直到战争开始后也没有收到这一命令。但6月22日凌晨2时30分,在战争爆发前35分钟,基尔波诺斯已经向其属下的所有司令部和其他机构下达了命令:“以一切手段抗击德军进攻!”
卫国战争初期,在第一拨迎接战争的所有方面军司令员当中,基尔波诺斯做了最为艰苦细致最终也最有成效的努力。整整30年后,西方研究苏军的专家、英国人艾伯特·西顿说:“基尔波诺斯是唯一能从德国人侵的震惊中立即恢复镇静的方面军司令员,并极其巧妙地指挥了所属部队的防御作战。”此评价不虚。基尔波诺斯首先使进攻利沃夫的德军第十七集团军遭受挫折。这个方向的德军说“遇到了俄国防御者出乎意外的顽强抵抗”;一部分德军师在最初几个小时就失去了互相间的联系,以致出现了宽达10公里的缺口;奇袭扑热梅西尔的重要桥梁的计划也未成功,结果整个德军第七集团军的初期战果甚微。
克莱斯特率领的第一装甲集群是不可一世的德军王牌部队,也在基尔波诺斯面前大受挫折。战争爆发第二天,即6月23日,基尔波诺斯就巧妙地组织第九、第十九、第二十二机械化军对克莱斯特装甲集群先头部队的侧翼实施反突击。这几个机械化军组建时间很短,训练时间更短,很多装备甚至尚未配齐到位。同样状况在别的方面军成为机械化军首战失利最通常的理由,但在基尔波诺斯领导下,这些问题成堆的部队也进行了顽强战斗。苏军的反突击如此猛烈,使在法兰西国土上疯狂推进的克莱斯特装甲集群,在北乌克兰变成了一个小脚女人。战争爆发一周,德军的这支王牌主力只能缓慢推进,无法完成其指挥部要求的向纵深战略目标长驱直人的任务。德国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在日记中懊恼地记下,德军在乌克兰战场“遇到了事先有充分准备的,组织得很好的抵抗”。
普里皮亚特沼泽地:德军南方集群的噩梦
西南方面军虽然卓有成效,但随后一系列问题的发生,给基尔波诺斯的西南战区带来极大被动。
一是基尔波诺斯的右翼一帕夫洛夫大将指挥的西方方面军作战失利,整个方面军在明斯克方向遭德军围歼。二是基尔波诺斯的左翼一秋列涅夫大将指挥的南方方面军作战失利,在乌曼地区遭德军重创。
两翼失利,夹在中间的基尔波诺斯被突出出来,西南方面军才按照总参谋部的命令全线后撤。撤退行动也组织得非常好,德军无法占到便宜,很多部队没有丢下一个死伤人员。
撤退行动中,波塔波夫少将指挥的第五集团军表现尤为出色:他颇为大胆地把机械化部队撤向东北方的普里皮亚特沼泽地。攻击前进的德军完全没有料到,他们在十分不利于坦克作战的沼泽地区,竟然连续遭到苏军坦克的袭击。
7月初,波塔波夫的部队突然从沼泽地冲出来袭击猝不及防的德军,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7月10日,波塔波夫的部队再次在普里皮亚特沼泽地南缘出现,对克莱斯特的第一装甲集群侧后发起快速猛烈的进攻。
这等于是狠狠地向老虎屁股踢了一脚。德军第一装甲集群的主供应线被切断了,德国陆军元帅赖歇瑙率领的第六集团军不得不掉转身来,对付在德军侧后突然出现的威胁。灵活的波塔波夫采取不同的作战形式。他利用普里皮亚特沼泽地作为隐蔽所,把部队收拢在一起,包括当时已为数不多的坦克,对赖歇瑙的第六集团军进行了坚决的、密切协同的防御,并卓有成效地使用了密集炮火。双方寸土必争,寸步不让,战斗极为激烈。在自行火炮支援下发动进攻的德军伤亡惨重,到处是呼唤担架的喊叫声。波塔波夫组织的炮火猛烈而准确,很多德军士兵连同战斗车辆被逼得离开陆地陷人沼泽地。麦田、灌木丛、树林,到处都成了隐蔽射击和开炮的场所。当增援的德军第九十八步兵师匆匆赶到时,也被遍地弹痕累累的装备残骸和废墟惊得目瞪口呆。这些德军官兵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