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战争诞生出军人这种职业,它就不是为了承受失败的。军人生来为战胜。我们这一代军人享受着前辈威名的庇荫。让下一代军人也踏上我们的肩膀,是我们的重任。
军人生来为战胜
面前有一张表格:1936年底世界各大国陆军力量比较。
它令我万分吃惊。当时中国陆军220万人,世界第一;日本陆军25万人,世界第八。此时距七七事变仅差半年多一点。
半年以后,世界第一几乎亡于世界第八。
再往前翻。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火烧圆明园用了多少兵力?英军18000人,法军7200人。区区二万五千人长驱直人一泱泱大国首都杀人放火,迫其皇帝天不亮就仓皇出逃“北狩热河”,这恐怕在世界战争史上也算一项纪录。
1900年,英、法、德、俄、美、日、奥、意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国家倒是不少,拼凑起来的兵力却不足两万人。虽然京畿一带清军不下十几万人,义和团拳民更有五六十万之众,但是仍然无法阻止北京陷落和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以二万人索取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这或许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又一项纪录。
我们声讨帝国主义的凶残及其侵略成性、掠夺成性、喋血成性,我们诅咒旧中国统治者的腐败、卑躬屈膝、丧权辱国,为那部屈辱史我们长叹不已、挥泪不已、心潮澎湃不已,但这还远远不够。战争是从来不讲道理的,不一定谁有理谁就得胜。战争最讲究实力。义和团虽数十万之众,但以引魂旌、雷火扇、阴阳瓶、如意钩等八宝什物和八国联军的毛瑟枪对阵,仍是以卵击石。如果谁人多兵多谁就得胜,恐怕中国早已无敌于天下。
无先进武备无法一战,有先进武备胜利便唾手可得了么?甲午战争中北洋水师7335吨的铁甲舰定远、镇远是亚洲最具威力的海战利器,大清陆军之毛瑟枪、克虏伯炮也绝不劣于日军的山田枪和日制野炮,为何反倒败得更惨?抗日战争爆发时,中国陆军主力步兵师装备步枪6127支、轻机枪254挺、重机枪75挺、迫击炮24门、步兵炮24门、野炮36门,堪称当时的世界水平,不也仍然一溃千里?
胜利如果仅仅是人力与物力的算术和,旧中国的军事何至败得如此之惨。
自战争诞生出军人这种职业,它就不是为了承受失败的。军人生来为战胜。但战争法则如钢铁一般冰冷。战场的荣辱不是军人的选择,而是战争的选择。一支平素慕于虚荣而荒于训练、精于应付而疏于战备的军队,一支无危机感无紧迫感的军队,一支没有军人枕戈待旦的军队,兵力再多、装备再好,也无有不败。
人民解放军中有一位在战争年代打出传奇色彩的名将粟裕。人们皆知其辉煌战绩,却鲜知他为胜利付出的心血。他终生不会打牌下棋,不会喝酒跳舞,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观地形、看地图。胜利了,进城了,在繁华的大街上别人逛商店看商品,他却琢磨这个街区怎样攻占,那个要点如何固守。和平生活持续几十年,每晚就寝前他都将衣服鞋袜仔细放好,一旦有事可随手摸到;生命垂危之时靠别人帮助穿衣服了,他还要按照军人要求,把衬衣、毛衣整整齐齐地扎进裤腰。
人民解放军中还有一位一生未经历战争,却一生为未来战争准备不已的苏宁。古人形容常备不懈是“枕戈待旦”,苏宁从军23载,23载他都枕着叠放军装的梆硬的包揪皮。别人整晚整晚聊天看电视,进餐厅歌舞厅,他整晚整晚缩在简陋的小屋里,泡方便面就咸菜钻研军事学术,点半截蜡烛研究高技术战争。
人要有点精神,军人最宝贵的精神就是胜利精神。除去胜利一无所求,为了胜利一无所惜,这样的军人是国家和民族的无价之宝。从大将粟裕到少校苏宁,没有这样的军人,我们到哪里去发掘人民军队过去制胜的精髓,和未来决胜的根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这样一批人为之献身,怎么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军人皆梦求胜利,却不是所有人都舍得为胜利付出代价,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为胜利燃烧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胜利的给予总是那么吝啬,为什么从古至今,胜利从来偏爱千锤百炼的军队和千锤百炼的军人。
谜一样的东方精神
访美期间,我发现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美国军人对中国军人十分尊重。这种尊重不仅仅出于礼貌或者客套,而且的确出自他们的内心。美国人自视甚高,能放在眼里的人不多,为什么对中国军人情有独钟?
后来,我发现他们一个特点:尊重与他们交过手的对手,尤其是那些让他们吃了亏的对手。
美国海军分析中心统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对外用兵次数超过240次。其中规模最大的有3次:1950年至1953年的朝鲜战争,1961年至1975年的越南战争,1991年的海湾战争。
三场战争,前两场都与遏制中国有关。三场战争中,朝鲜战争持续三年,用兵44万,美国官方统计死亡、失踪54246人;越南战争持续14年,用兵55万,死亡失踪58209人;海湾战争用兵44万,43天解决战斗,阵亡146人。
对这三场战争,美国军人自有比较。在为什么失败与为什么取胜这些问题上,他们甚至比现在我们一些人分析得还要客观。一句话:从美国军人的每一分尊重中,我们都能感觉到那些长眠于战场的先烈为今日中国军人地位的奠基。
今天,很多人巳经不知道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在怎样的条件下与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作战的了。他们或许能记住一两篇描写志愿军的文学作品,对以下这些比任何文学描写都更加震人心魄的数字却不知情。
朝鲜战场上美军一个军拥有坦克430辆;我最初人朝的6个军,一辆坦克也没有。
美军一个陆军师的师属炮兵有432门榴弹炮和加农炮,还可以得到非师属炮兵同类口径和更大口径火炮的支援;我志愿军一个师的师属炮兵仅有一个山炮营,12门山炮。
美军一个步兵师拥有电台1600部,无线电通信可以一直到达排和班;我军人朝时从各部队多方抽调器材,才使每个军的电台达到数十部,勉强装备到营,营以下通信联络仍然主要靠徒步通信、军号、哨子及少量的信号弹等。
美军运输全部机械化,一个军拥有汽车约7000辆;我志愿军人朝之初,主力三十八军只有汽车100辆,二十七军则只有45辆。
更难以置信的是,当时我三十八军90%的战斗兵仍在用日军1905年设计的三八式步枪。
空中力量的悬殊更大。志愿军当时不但没有飞机,连防空武器也极端缺乏。面对美军1100架作战飞机,志愿军当时只有一个高炮团,36门75毫米高炮,还要留12门在鸭绿江边保卫渡口。最初带人朝鲜的,竟然只有这种旧式的日制高炮24门。至于雷达则一部也没有,搜索空中目标全凭耳听和目视。
侵朝美军总司令李奇微后来回忆道:“我们在北朝鲜战场上空几乎未遭抵抗。除地面火力外,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攻击敌补给线。在头一年,对方甚至连防空火力还击也没有。”
当时美国飞机从朝鲜东海岸炸到西海岸,从鸭绿江炸到汉江,连后方大榆洞我志愿军司令部都遭到狂轰滥炸,司令员彭德怀几乎遇难。在志愿军总部工作的毛泽东长子毛岸英,刚刚出国一个多月,即牺牲于美国空军凝固汽油弹的熊熊烈焰之中。
中国人民志愿军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艰苦奋战,迫使不可一世的远东美军总司令、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丢官去职,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克中将翻车丧命,硬把美国人打回到谈判桌前的。
当时志愿军作战艰难困苦的情况,很多美国人直到现在也并不完全清楚。他们对曾与之对阵的中国军人怀有一种颇富神秘感的尊重。这种尊重是对实力的尊重。从他们的角度看,中国军队的实力更多地表现在排山倒海、坚韧顽强、奋勇冲杀和不惧牺牲的精神,他们称之为“谜一样的东方精神”。当年到过朝鲜的美国军官,在回忆录里皆印象深刻地描述志愿军发起冲锋时“撕心裂肺的军号声”和“尖利刺耳的哨子声”。这些声音一直伴随他们走到军事生涯的终点,甚至生命的终点。
这就是两军的相识。那些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连一把炒面一把雪都吃不上依然冲锋不止的战士,那些在零下40°C严寒中单衣单裤作战冻死在长津湖畔的英雄,以他们惊人的牺牲为我们这些后来者赢得了今日地位。我们应该骄傲。我们也应该惭愧。我们千万不能吃尽这一老本。我们也应该为明天的中国军人留下点什么。
毋庸讳言,我们面临挑战。当今世界军事新发展给中国军人带来的挑战,其严峻程度与深刻程度,丝毫不亚于我们的前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所面对的局面。毛泽东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迫切于高科技知识积累,迫切于复杂技术装备掌握的今日中国军人,更迫切于当年战场对手也不得不衷心叹服的精神底蕴。那种除了胜利一无所求,为了胜利一无所惜的精神风貌,是新中国军人展示在世界面前光耀千秋的无价之宝。我们以这样的精神风貌迎接挑战,便是为明日中国军人地位最好的奠基。
挑起今天重担的中国军人!
记住甲午,知耻后勇
东方人和西方人都热衷于百年纪念。缘由和方式虽然各异,但通过此或回忆光荣,或领略启示,或召唤未来却是共同的。
有时搜寻出的百年纪念是令人难堪的,有些人宁可忘却。一百多年前,爆发了一场使中国遭到空前屈辱和失败的甲午战争。
肯定有人问:这有什么好回顾的?又不是什么光荣。
我们已经习惯于回顾胜利和光荣。我们多么不习惯没有掌声和笑声的纪念。若让总是喜气洋洋“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的节目主持人来主持,该有多么难堪。满台的流光溢彩,似乎瞬间变成了百年前孤零零洋面上无人顾及的破甲残片。
还有若干细节问题。1894年7月25日,发生丰岛海战。9月17日,大东沟海战。11月7日,大连失陷。次年2月17日,北洋水师在威海全军覆灭。到底该以哪一天,做这个沉重的纪念日呢?
哪一天都是流血的创口。不在哪一天,在你有没有想到它。其实不论你想到也好,未想到也好,丰岛、大东沟、镇远、定远,这些在现代人视野中早已消失的盲点,都会在那一刻重新浮现,苍白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忘却和未忘却的人们。
我们并非那么健忘。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年代,每个人上台都能倒出一两本血泪账。那多是个人之苦。若一说苦就是吃糠咽菜,我们记忆的圈子就太狭小了。不吃糠咽菜就不苦了么?钱包鼓起来就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么?
只惦念个人之苦的,容易被个人之福满足。皆从个人苦乐出发,中华民族永远出不了孙中山和毛泽东。那一代遍求救国真理的中国人最可贵之处,在于他们首先记住的创痛是民族的创痛,首先惦念的富强是国家的富强。
为了记住国耻,要记住甲午。知耻而后勇,首先要知。不对“耻”进行艰难、沉重的思索,就不能期望勇会来得多么猛烈、多么持久。记住它,你从历史中采摘的就不只是几枝耀眼的花朵,还有熔岩一般运行奔腾的地火。军界有句名言:胜利是无可替代的。那么同样我们还可以说:失败是不需掩盖的。并非邓世昌一句“撞沉吉野”,我们就可将光荣的花环斜挎在悲怆的胸前。作为军人,更应记住那锈铁一样斑驳的事实:吉野未被撞沉,致远号却被一枚鱼雷击沉。
不知道有多少教训、创痛和遗憾随同那支舰队沉人海底。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反复打捞搜寻,一百多年过去了。以一个多世纪的光阴来思索,时间不能算短。上个世纪末风云变幻,这个世纪末依然风云变幻。今天追忆甲午,我们并非仅为朝烟波浩渺的黄海投下几枚孤寂的花圈,而是要通过那个空前惨痛的教训,再次体味中国军人承担的民族责任和历史责任。
记住那些日子,就是记住我们神圣的使命:保卫祖国安全,扞卫民族尊严。
大渡桥横铁索寒
红军长征期间,蒋介石兴奋过三次。
第一次是从红军突围西征,他腾出手来精心布置的“湘江追堵”。当此战役最紧张的时刻,蒋介石在南昌行营摩拳擦掌,捏着一封封电报,对照钉在四壁的地图,核实各路大军到达位置,一分分削减红军实力。最后认为红军牺牲很大,但地方实力派追堵不完全尽力,意犹未尽。
第二次是在红军鲁班场战斗失利,三渡赤水到四渡赤水之间。他判断红军此时举棋不定,是因大政方针未定,已无处立足;于是调集川、滇、黔、湘军及中央军,在川南黔北一带大修碉堡,以为用江西的老办法,在川黔边一举围歼红军。
第三次便是红军抢渡金沙江、大渡河期间。
当时红一军团前锋直指昆明,而滇军主力全部调人川黔,昆明城只有一些团防及警卫部队,龙云十分恐慌。蒋通过空军侦察发现红军在昆明附近又掉头北上,与幕僚研究后,判定红军是声东击西,真正企图是强渡金沙江无疑,便令增援昆明的薜岳掉头向北,在电令中有“同仇敌忾,灭此朝食”之语。
5月中旬,红军攻打会理城期间,蒋介石飞到昆明,在五华山龙云布置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天,部署大渡河会战。此时薜岳一部已渡过金沙江,蒋又电令刘湘以川军二十军全部及二十一军一部归杨森指挥,火速进至大渡河北岸防堵;令刘文辉部六个旅堵截红军,掩护薜岳部北进;令刘文辉二十四军主力布防大渡河北岸严密封锁,并让杨森、刘文辉到汉源指挥。
蒋在电令中特别强调说:大渡河是太平天国石达开大军覆灭之地,今共军人此汉彝杂处、一线中通、江河阻隔、地形险峻、给养困难的绝地,必步石达开覆辙,希各军师鼓励所部建立殊勋。
红军再一次陷人危险局面。
红军过金沙江后曾将追敌思掉一周之遥,取得战略转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月生利。
但从来没有不包含时间因素的胜利。在时间的消耗中,胜利也会变为不利。
3月31日,红军南渡乌江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曾把蒋介石的几十万追兵思在身后。但在滇东,敌人又围了上来。
5月9日,红军渡过了金沙江,又远远思下了敌人,但在会理地区耽搁太久。从9日到14日夜,以整整六天时间强攻会理城,其间会理会议也开了两三天。待15日决定放弃对会理的围攻挥师北进时,时间优势基本已经耗光。再不抓紧时间抢渡大渡河,就真的要成为石达开第二了。
说不清是第几次,红军又陷人了危机。
一次次脱离险区,又一次次面临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