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心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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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前事之鉴(3)

这就是战斗力。只有这种由严密的组织、严格的训练、严谨的作风培养出来的军队,在关键时刻才能拿出顽强的整体合力。匹夫之勇已不足贵。现代战争之勇,必须以高超的作战技能为基础,必须借助精确熟练的操纵使用战争兵器来体现。一支连舰炮都能用来张晒衣裤的舰队,战时再勇,对形成有机合力来说也为时晚矣。

这支新式军队的军风,很快与八旗绿营相差无二

多种资料证明,北洋海军在一片承平的中后期,军风被各种习气严重毒化。

《北洋海军章程》规定:“总兵以下各官,皆终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馆。”但“琅威理去,操练尽弛。自左右翼总兵以下,争挈眷陆居,军士去船以嬉”。提督丁汝昌则在海军公所所在地刘公岛盖铺屋,出租给各将领居住,以致“夜间住岸者,一船有半”;对这种视章程为儿戏的举动,李鸿章以“武夫难拘绳墨”为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对日宣战前一日,他才急电丁汝昌,令“各船留火,官弁夜晚住船,不准回家”。

章程同样规定不得酗酒聚赌,违者严惩。但定远舰水兵在管带室门口赌博,却无人过问,甚至提督也厕身其间:“琅君既去,有某西人偶登其船,见海军提督正与巡兵团同坐斗竹牌也。”

满清兵部所定《处分则例》规定,“官员宿娼者革职”,但“每北洋封冻,海军岁例巡南洋,率淫赌于香港、上海,识者早忧之”。在北洋舰队最为艰难的威海之战后期,来远、威远被日军鱼雷艇夜袭击沉,“是夜来远管带邱宝仁、威远管带林颖启登岸逐声妓未归,擅弃职守,苟且偷生”;靖远舰在港内中炮沉没时,“管带叶祖圭已先离船在陆”。

章程规定的船制与保养也形同虚设。舰船一是不保养,一是做他用。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曾谈过一段对中国舰艇的观感:“中国水雷船排列海边,无人掌管,外则铁锈堆积,内则秽污狼藉;使或海波告警,业已无可驶用。”舰队后期实行行船公费管带包干,节余归己,更使各船管带平时惜费应付,鲜于保养维修,结果战时后果严重。致远、靖远二舰截门橡皮年久破烂,一直未加整修,致使两舰在海战时中炮后速即沉没。

至于舰船不做常年训练而挪做他用,则已不是海军的个别现象了。“南洋‘元凯’、‘超武’兵船,仅供大员往来差使,并不巡缉海面”;北洋以军舰走私贩运,搭载旅客,为各衙门赚取银两。在这种风气下,舰队内部投亲攀友,结党营私。海军中有大半是闽人,水师提督、淮人陆将丁汝昌“孤寄群闽人之上,遂为闽党所制,威令不行”。黄海之战后,甚至“有若干命令,船员全体故意置之不理”,提督空有其名。而闽党之首刘步蟾则被人们称为“实际上之提督者”。总教习琅威理“督操綦严,军官多闽人,颇恶之。右翼总兵刘步蟾与有违言,不相能,乃以计逐琅威理”。“督带粤人邓世昌,素忠勇,闽人素忌之”,“致远战酣,闽人相视不救”。这支新式军队的风气,如此之快就与八旗绿营的腐败军风无二。

弄虚作假可以欺骗很多人,却无法欺骗敌人

舰队腐败风气的发展,很快发展为训练中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平日操练炮靶、雷靶,惟船动而靶不动”,每次演习打靶,总是“预量码数,设置浮标,遵标行驶,码数已知,放固易中”,“在防操练,不过故事虚行”,“徒求演放整齐,所练仍属皮毛,毫无裨益”,空给观者以威力强大的假象,博得官爵利禄的实惠。最后发展到1894年大阅海军时,定、镇两艘铁甲舰十二英寸主炮的战时用弹仅存三枚(定远一枚,镇远两枚),只有练习用弹“库藏尚丰”。虽然“前此一年,鸿章已从汉纳根之议,令制巨弹,备战斗舰用”,却一直没有落实。而这时战争已迫在眉睫,与备战如此相关的事宜,既不见刘步蟾、林泰曾二管带向丁汝昌报告,又不见丁汝昌向李鸿章报告。不管北洋舰队内部提督、总兵、管带之间矛盾有多大,但直至其全军覆灭,定、镇二舰到底有几枚十二英寸主炮战时用弹,人人皆讳莫如深。就此一项,北洋舰队大口径火炮方面的优势立成乌有。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海战中二舰之主炮在绝大部分时间内,一直在用练习弹与敌舰作战。

歌舞升平中弄虚作假,战火硝烟中便代以谎报军情。

丰岛海战,广乙沉没,济远受伤,北洋海军首战失利。但丁汝昌报李鸿章“风闻日本提督阵亡,‘吉野’伤重,中途沉没”。

黄海海战,丁汝昌跌伤,舰队失去指挥,本因我方在有效射距外仓促开炮震塌飞桥所致,奏报却成为“日船排炮将定远望台打坏,丁脚夹于铁木之中,身不能动”(至今我们一些学术文章还在引用这样的观点);丁汝昌还向李鸿章报称“敌忽以鱼雷快船直攻定远,尚未驶到,致远开足机轮驶出定远之前,即将来船攻沉。倭船以鱼雷轰击致远,旋亦沉没”,实则日方舰队中根本没有鱼雷快船,致远在沉没前也未曾“将来船攻沉”。

此战北洋海军损失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广甲等五舰,日舰一艘未沉。李鸿章却电军机处“我失四船,日沉三船”,又奏:“据海军提督丁汝昌呈称……此次据中外各将弁目击,攻沉倭船三艘。而采诸各国传闻,则被伤后沉者尚不止此数。内有一船系装马步兵千余,将由大孤山登岸袭我陆军后路,竟令全军俱覆。”日舰竟然携一艘“装马步兵千余”的运兵船来寻北洋舰队决战,完全是无稽之谈。为掩盖失败而说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一场我方损失严重的败仗,却被丁、李二人形容为“以寡击众,转败为功”,而且“若非济远、广甲相继逃循,牵乱全队,必可大获全胜”。清廷也以为“东沟之战,倭船伤重”,“邓世昌首先冲阵,攻毁敌船”,“沉倭船三只,余多受重伤”,由此给予大力褒奖。一时间除参战知情者外,上上下下多跌进自我欣慰的虚假光环。不能战,以为能战;本已败,以为平,或以为胜。这严重加剧了对局势的错误判断。

虽然北洋海军上报击沉的日舰,后来纷纷出现在围攻威海的日舰行列中,但直至全军覆灭那一天,谎报军情都未曾中止。1894年11月,镇远舰在归威海港时为避水雷浮标,误触礁石,“伤机器舱,裂口三丈余,宽五尺”;管带林泰曾见破损严重难以修复,深感责任重大,自杀身亡。这样一起严重事故,经丁汝昌、李鸿章层层奏报,就成了“镇远擦伤”,具体是“进港时为水雷浮鼓擦伤多处”,具体损伤状况则瞒而不报,以至清廷信以为真,下谕旨称“林泰曾胆小,为何派令当此重任?”

有的谎报军情,使作战计划都发生改变。1895年2月,左一鱼雷艇管带王平驾艇带头出逃,至烟台后先谎称丁汝昌令其率军冲出,又谎称威海已失。陆路援兵得知此讯,遂撤销了对威海的增援。陆路撤援,成为威海防卫战失败的直接原因。

在艰难的威海围困战后期,这支军队更是军纪全面崩溃。

首先是部分人员不告而别。“北洋海军医务人员,以文官不属于提督,临战先逃”,“洋员院长,反而服务至最后,相形之下殊为可耻”。

其次是单个的、小规模的逃遁发展到有组织、携船艇的大规模逃遁。1895年2月7日,日舰总攻刘公岛。交战之中,北洋海军十艘鱼雷艇及两只小汽船在管带王平、蔡廷干率领下结伙逃循。结果“逃艇同时受我方各舰岸上之火炮,及日军舰炮之轰击,一艇跨触横档而碎,余沿汀西窜,日舰追之。或弃艇登岸,或随艇搁浅,为日军所掳”。一支完整无损的鱼雷艇支队,在战争中毫无建树,就这样丢脸地毁灭了。

最后更发展到集体投降。“刘公岛兵士水手聚党噪出,鸣枪过市,声言向提督觅生路”,“水手弃舰上岸,陆兵则挤至岸边,或登舰船,求载之离岛”,“哨兵已不在岗位,弁卒多离营垒”,营务处道员牛昶炳请降,刘公岛炮台守将张文宣被兵士们拥来请降,严道洪请降,“各管带踵至,相对泣”,众洋员皆请降。面对这样一个全军崩溃的局面,万般无奈的丁汝昌“乃令诸将候令,同时沉船,诸将不应,汝昌复议命诸舰突围出,亦不奉命。军士露刃挟汝昌,汝昌人舱仰药死”。

官兵“恐取怒日人也”不肯沉船,使镇远、济远、平远等十艘舰船为日海军俘获。这支投人巨资兴建、前后多年操练、声名显赫一时的舰队,就此全军覆灭。

只敢露刃向己,不敢露刃向敌。军风至此,军纪至此,不由不亡。

对军人来说,胜利没有替代品

自林则徐以后,国人皆知西方专恃坚船利炮,无坚船利炮要割地赔款。清廷也以为过去之失尽在船不坚、炮不利。现在船不可谓不坚,炮也不可谓不利,为什么还要割地赔款,甚至是更大规模的割地赔款?为什么巨额军饷堆砌起来的海军从理论上说能够一战、实践中却不经一战?

北洋舰队如此迅速的覆灭,震惊中外。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曾评论说,北洋海军“观其外貌,大可一决雌雄于海国”。他只看到了这支舰队的外貌。亲历战斗全过程的洋员泰莱,对这支舰队评论如下:“如大树然,虫蛀人根,观其外特一小孔耳,岂知腹已半腐。”可谓要害之语。

战争在最终检验一支军队、证明一支军队。清朝末年政治腐败导致军事失败,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仅此,还远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竟败至如此之惨。

应该说舰队广大官兵作战异常英勇,包括外籍雇员对此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宁死不退、誓以军舰共存亡之气概,对今人仍是极大的激励。

但是对军人来说,胜利没有替代品。至今仍有人以为北洋舰队败于船速炮速,败于经费不足。同是战斗舰,只备有一两枚主炮实弹去作战的海军,有再强的兵器也归于无用。同是鱼雷艇,我方管带王平等人驾艇冒死冲出港外争相逃命、丢脸地毁灭之时,日方艇长铃木贯太郎却率艇冒死冲人港内,创下了世界近代海战史上鱼雷艇首次成功夜袭军舰的战例。其中之差距,是多拨一些经费就可弥补的么?单就军事来说,甲午战争中最令人铭心刻骨的结局,莫过于庞大的北洋舰队整体覆灭的同时,对方舰队竟然一艘未沉。就此一点,任何经费短绌方面的探索、船速炮速方面的考证,以至对叛徒逃兵的声讨和对英雄壮烈的讴歌,在这个残酷事实面前皆成了苍白无力的开脱。

甲午之败,腐败使然。有政治的腐败,更有军事的腐败。

可以计算一下,在日本联合舰队开炮以前,我们自己内部有多少人参加进了埋葬这支舰队的工作。他们有的本是海军积极的筹建者,为此上下呼吁,四处奔走;有的则是舰队指挥者和战斗参加者,最终随战舰的沉没而自杀身亡;有的至今仍受我们尊敬。他们的悲剧,又何尝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在那个政治腐败、军纪废弛的社会环境中,一切都因循往复,形成一个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锁链。政权建立了军队,又腐蚀着它;军队维护着政权,又瓦解了它。它们本想极力避免但结果却加速了那个无法避免的过程。在这其中,它们互为牺牲品。

对当今的军人来说,一个再大不过的教训就是:武器本身并不是战斗力,哪怕是再先进的武器。任何武器的效用,皆要通过人去实现。从这一点上来说,北洋海军之失败实属必然。

我们的花环,我们的荆棘

在中国,人人皆知卢沟桥是爆发抗日战争的地点。年年月月,往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如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突然向大人发问:战争怎么会在这儿爆发呢?这儿是中国和日本的分界线吗?

我们这些懂事的大人,该如何回答?

时间过去了六十八年,战争结局已成为一个巨大的花环。教科书上说,抗日战争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戴上这个花环,却让人感受到其中刺人的荆棘。那里有一些任凭时间流逝多少年,也必须说清而又不易说清的事情。

孩子问得对。卢沟桥并非边关塞外,疆界海防,连万里长城上的一处豁口也不是。它实实在在是在北京西南。虽然完全不是中日两国的分界线,但战争又确实在这里爆发。为什么战争尚未正式打响,鬼子已经抄到了京师以南扼住了我们的咽喉?

至于侵略者用多少兵力挑起这场事变,别说不懂事的孩子,连懂事的大人也很少知道:华北地区的全部日军只有8400人。同一地区的中国军队有多少呢?仅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就不下10万人。

战争爆发之前,敌人就已如此深人了你的领土,而且以如此少的兵力向你挑战,查遍世界战争史,可有这样的先例?

无独有偶,九一八事变同样如此。当时东北地区日军不足两万人,而张学良之东北军人数达19万。19万人也未阻止侵略军事变第二天就占领沈阳,一星期控制辽、吉,四个月占领整个东北。

一个中国人,如果仅仅会唱《大刀进行曲》和《游击队之歌》,还无法明白那段历史。我们还必须直面那些往往令我们不那么情愿直面的事实。必须要探究,我们是怎样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才终于“忍无可忍”的。不了解当时的中国有多么衰弱,不了解当时中国的政治、军事有多么腐朽,你就永远不会理解衰弱与腐朽要带来多么巨大且深重的灾难。

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真实历史。

真实的历史之所以提供启示,就因为它是荆棘,而不是花环。

岁月的皱纹和历史的刀痕

有人说岁月能抚平一切,包括苦难,包括伤痕。

当工地的脚手架最终取代刑场的绞刑架,当建筑的喧嚣最终取代战场的喧嚣时,岁月真的能在潜移默化中完成这种神奇的疗效吗?

“在我年轻的时候,脸上这些刀痕是很吓人的。”1995年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李秀英对采访者说。当年她不甘受辱与日本兵殊死搏斗,被刺37刀,鼻子、嘴边、眼角、脸颊无处不是刀伤,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现在58年过去了,皱纹已经掩盖了刀痕。”说着这一切的时候,77岁的李秀英已经很平静。对面静静听的采访者,是美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

张纯如用英文记录下采访的一切。她从小在美国长大,虽然能用中文交流,但用中文阅读和书写已经很困难了。

1997年,29岁的张纯如出版了这本书:《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

这是从未经历灾难的新一代人,对那场浩劫的认识与思索,而且是更深刻的认识与思索。不说这本书所产生的影响,也不说这本书让世界上多少人第一次知道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它引人思索那些更加久远的命题:关于历史与现实,关于记忆与忘却,关于岁月的皱纹和历史的刀痕。

都知道不应该忘却,现实却迫使人忘却。遗迹在消失,老人在逝去。新诱惑、新追求、新概念、新梦想、新人类、新新人类在层出不穷地产生。现代都市的青年,大脑几乎变成一两周就要格式化一次的硬盘,还有多少空间存放那些历史的老照片呢?

这就是以张纯如心路历程为主线的大型舞剧《南京1937》给我带来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