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们佩戴全副装束吃完饭端着盘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还必须得说:这是两个雄赳赳的女性。
后来很长时间脑子中一直浮现这两个宪兵。当兵时间不短,为什么偏偏这两个腰上挂着大口径手枪的女兵,让我重又想起军人与武器这个古老的命题。
军人离不了武器。而军人最基本的、最通用的武器,莫过于枪。但这条定律对女军人似乎不适用。多年来我看惯了以唱歌跳舞为武器的女军人、以手术刀注射器为武器的女军人、以接线塞和话筒耳机为武器的女军人;除非八一射击队的专业射击选手,我已经习惯不再把女军人与枪画上等号。
“不爱红装爱武装”,这不是本应该属于我们专有的么?
后来在陆战队大学研究中心,又看见了几个专心检索文献的陆战队大学的女学员。她们与男军人一样,一个个迷彩服的袖子挽得老高,作战靴踩得吱吱响,即使在计算机前检索信息也全身戎装,一副随时准备应急出动的架势,无一人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研究中心负责人、退役陆战队上校格罗夫告诉我们,陆战队是美国武装力量中战备程度最高的,随时准备出动的概念属于所有军人,不分男女。
也许正是这些严格的要求,使得美国女军人军味十足、兵味十足。她们正在担负传统男性军人才能担负的任务。美国人告诉我们,自1993年4月国防部长莱斯·阿斯平取消了禁止妇女参加海上和空中战斗行动的禁令后,美国女兵不但进人了空军的战斗飞行航空联队、海军的海上舰艇编队,而且也进人陆军步兵师、骑兵师(空中骑兵)、装甲部队和工程兵部队,直接介人各军种未来的野战行动。女飞行员驾驶舰载机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从航母起降,女驾驶员操纵装甲战斗车在褶皱起伏的原野上奔驰,对美军已经不再新鲜。
常说男女平等。美军正在把这种平等化解为面对同样的挑战、战胜同样的危险。
我不知道爬出战斗机座舱摘下头盔,或走出莽莽丛林抹去满脸油彩的女军人,穿上她们原来的衣服、恢复她们原来的打扮会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一旦当兵,她们就与原来的自己告别。她们自己和她们的上级,首先把她们当作一个兵,其次才是一位女性。没有人觉得她们首先是女性,其次才是兵。
这倒不完全是出于她们的自觉。很多时候,这是军队性质的强制。
从孙武训练宫妃开始,这条道理就被反复证明:没有强制,就没有了军队。
一枚32美分邮票
1998年10月19日,天空灰蒙蒙的,不时飘下零星细雨,五颜六色的秋叶一片片粘在湿漉漉的地上,拂过脸面的微风清爽且寒冷。透过波特马克河望去,利剑一般高耸的华盛顿纪念碑也隐没在沉沉阴霾之中。
我们这一天的安排是去阿灵顿公墓。那是一片占地612英亩、由美国陆军部管理的国家墓地,共葬有240000具遗骸,大部分是军人,且大部分死于战场。听说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加上又是阴雨天,想必人更少了。
果然,街道上、地铁里人丁稀落。
还没到阿灵顿,地铁里人慢慢多了起来。到阿灵顿准备下车时,随着扩音器里传来列车员沉静清晰的报站声,车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们是跟着人流下车出站的。起初不过是一节车厢的人流,后来竟像小溪汇成河一样,变成了一列地铁列车的人流。后来再加上对面到站的双向地铁的人流,走出站口后,乘地铁者与步行者和开车者竟汇合成一股规模可观的人流,在蒙蒙细雨中向远处高地上的阿灵顿公墓颇为浩荡地走去。
这真是一幅令人难忘的景象。在华盛顿,即便是最热闹的购物中心,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
还未到门口,就看见排起的长队。划着弧线、转着圈地排,像我们抢购紧俏商品一样,旁边还有公园警察拉隔离线,维持秩序。
的确是在抢购紧俏物品。10月18日是美国妇女在军中服役纪念日。美国国家邮政总局发行了一枚新的纪念邮票,纪念过去220年来曾在武装力量中服役或正在服役的200万美国妇女。这枚32美分的邮票上,五颗白色将星之下是五位戎装整齐的女军人,分别代表美国陆军、陆战队、海军、空军、海岸警卫队这五大军种。
10月18日邮票的首发式,就在阿灵顿公墓。我们看见的,已经是首发式的第二天。但依然那么多的人。邮票总共发行3700万枚,过不了几天不用排队在各处邮局都能买到。这些美国人却偏要大老远地赶到阿灵顿来买。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灰蒙蒙冷飕飕的雨天,站在灰蒙蒙冷飕飕的雨天中一圈一圈地排那么长的队。
而且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排队。仔细看看周围与自己一样走向阿灵顿的人,有老人,有青年人,也有孩子。青年人多是夫妻,很多还是推着婴儿车来的,在车顶上架起遮雨的凉棚;孩子们则多是有组织地来的,大部分乘着学校的大班车。来人中大部分是老人。大部分老人中又有大部分是老军人,特别是女性老军人。她们很多穿着过去的军装、戴着过去的军帽、胸前饰有过去的勋章、纪念章及军种标记;有的就戴一顶船形帽,但上面银星闪耀;还有一位中年女性,胸前的徽章表明她曾是B-52女机师。她们买完了邮票,便在漫山遍野的墓碑中徜徉,不知是寻找自己的伴侣、战友抑或是子女?
潇潇冷雨中,一位全身穿迷彩作战服的上了年纪的女士,长久呆立于一段残破的墓碑前,绿色草坪衬托着她的苍苍白发,给人以至深印象。
在包林空军基地,我记住了身配大口径手枪的现役女军人。
在阿灵顿公墓,我记住了步履蹒跚依然全身迷彩装的退役女军人。
很现实、很实惠,却也很怀旧、很传统的美国人。有时候,他们的现实主义与他们的理想主义也会像面粉与酵母一样混到一起,然后蒸腾出一些包括他们自己也包括别人谁也说不出名字的什么东西来。
一位三星女将军
美国女兵走过了艰苦的历程。从最初的厨师、勤杂工、缝纫匠,到护士、接线生、播音员,也许今天才能说,成为了真正的军人。
以220年的时间为代价。以200万人的服役为代价。
1976年国会通过法案,国家陆军军官学院(西点军校)、海军军官学院(安那波利斯海校)、空军军官学院可以招收女学员。这是美国女军人的一个里程碑。这意味着她们提供给军队的,将不再只是医疗卫生及后方勤务,她们将直接进人美军的作战行列与指挥行列,然后以职业军官的身份,逐步进人美军领导层。
在美国防大学,我们先后接触过两位女性上校:空军上校玛丽·麦卡莉,海军上校林达·兰茨。
负责接待来访的林达·兰茨上校与我们的接触更多一些。她办事作风细致,有条不紊,既会善意引导,也会巧妙拒绝,方方面面被她安排得对双方来说皆无纰漏,十分周到。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一个女性海军上校也是非常扎眼的。参观五角大楼的时候,周围不少不少美国军人纷纷给林达敬礼。有她的帮助和引导,我们竟然毫无阻碍地在国防部长、参联会主席、陆军部长和空军部长等美国军界要人的办公室门前合影。
林达却对她目前的地位不以为然。她提过另外一个女性:克劳蒂亚·肯尼迪。
这是1997年美军的新闻人物。军事刊物冠以大字标题:“一颗正在上升的新星”。因为1997年2月,克劳蒂亚担任了美国陆军部分管情报的执行副参谋长。3月,克林顿任命她为中将。这样她就成为了美国陆军史上首位女性三星将军。发布任命时,她刚刚从加利福利亚州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美军“21世纪部队”的实验基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这位美国陆军史上首位女性三星将军1968年人伍。当时美国陆军里女兵的数量非常之少,至于女性将军则一个没有。“我还记得当时一些情况,”克劳蒂亚对记者说,“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部队待多长时间,后来我担任了补充营的指挥官,那是我一生中最令人难忘的充满挑战的时刻。”
就是因工作出色,她后来的由补充营指挥官升为通信情报旅指挥官。营与旅这两级主官的锻炼,为她后来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记者向她为什么能够成功,她说:“我认为忘我工作就是事情的全部。”在解释什么叫“忘我”时她说:“忘我是这样一种感觉:你之所以努力去做事情,仅仅因为那些事情是正确的,仅仅因为完成它们对军队建设有好处。有些时候,做那些事情对自己毫无帮助。但只要对军队建设有利,它就值得去做。”
谁是这些女将军、女上校的后继者呢?
想起认识的两个美国女孩。
一个是19岁的金安妮,西弗吉尼亚大学学生,学生物专业,喜欢田野,喜欢骑马,学习间隙还兼大学附近运动场的马术教员。
坐她开的车,我开始真有点提心吊胆。在那条路面质量很高却弯道频繁、上下坡起伏很大的公路上,她把车开得飞快。我在一旁悄悄抽紧安全带,再用脚使劲蹬实座位前方斜面,她却仍然将左臂支在车窗上,左手托着下巴,边和我说话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只用轻轻搭在方向盘下沿的右手操纵汽车方向。
她告我她不喜欢父亲的日本车,虽然省油,但马力小。她喜欢马力强劲的美国车。对面一辆深红色吉普呼啸而去。她兴奋起来,用手拍着方向盘说她就喜欢那样的吉普,马力大,越野性能好。
就是这个女孩,学校离家400英里(640公里),平时开车8个小时去上学。她一个月回一次家,回来就是一声“嗨!”家里人也不向她盘问路上有多么辛苦;住两三天返校,与家里人说一声“拜拜!”也没有人向她唠叨上路要怎么小心。
倒是我把一脑袋疑惑倒给了她:轮胎扎了怎么办?汽车途中抛锚怎么办?遇坏人劫车怎么办?没汽油了怎么办?疲倦了怎么办?找不到地方吃住怎么办?突遇狂风暴雨怎么办……
她颇为吃惊地看着我,面对这么多怎么办,她一个也没有回答。看得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么多,也从未被这些头脑中的想法所束缚所吓倒。
这个喜欢田野,喜欢骑马,喜欢大马力吉普的美国女孩。
另一个美国女孩是阿利克西丝,16岁,中学生,小小的个子却已经拿到了正式驾驶执照。父亲下班一回家,那辆旧车就属于她。她会一阵风地把车开出去再开回来。那天晚上他父亲请我们吃饭,她也想带同学前往,但不知地点。她父亲随手扯过一张纸片画起来:走某某某号高速公路,到某处出口下来,转某某号高速公路,再下来,走某某普通公路,红绿灯过后再开不到5分钟,公路左侧那家饭店。图画完了,她也明白了,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车钥匙,随手将那张纸片一团,丢进了纸篓。
那天晚上,我们坐她母亲那辆崭新的“本田”,行车40分钟才开到那家饭店。坐在餐桌旁我想这下完了,路这么远,又是夜晚,阿利克西丝肯定找不到地点。我又想起自己在北京上中学的女儿,独自回一趟奶奶家,坐地铁就可直达,我们还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然后一遍遍打电话,先通知母亲说孙女已经出发了,再询问母亲孩子到了没有。
而阿利克西丝的父亲自从把车钥匙交给女儿之后,根本不考虑她是否能找到地点这件事。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他仅微微一笑,耸耸肩膀不表态。
饮料刚刚端上来,阿利克西丝一手牵着她最要好的同学,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这些美国女孩。
也许在军队待得太久的缘故,我从独自一人连续开车8小时去上学的19岁的金安妮那里,想到了军人的长途奔袭;从夜晚变换两条高速公路和一条普通公路去寻找一个陌生地点的16岁的阿利克西丝那里,想到了军人的方位判定。
这些美国女孩的共同特点是行动能力强,独立判断问题和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强。办事泼辣,不拖泥带水。她们似乎不过多考虑性别差异,没有太多地划分什么事是男孩的,什么事才专门属于女孩。应该说这是优秀女军人必备的素质了。
但这两个女孩并不打算选择军事生涯。
不选择也无所谓。任何一个国家的女孩们的能力与素质,必然成为构成该国家未来女军人能力与素质的基础。
一个尴尬的难题
美国女兵发展史上有两大里程碑。
一个是1976年国会通过法案,国家陆军军官学院(西点军校)、海军军官学院、空军军官学院这三所培养正规军队初级军官的学院,开始招收女学员。
一个是1993年国防部长阿斯平取消禁令,美国女性军人可以加人各军种的作战行动。
应该说这既是美国社会兵源短缺的结果,也是技术进步提供了实际可能。战争的发展,武器的发展,已经使战斗行动由近距离的肉搏格斗变化为远距离的武器引导,由“200米内硬功夫”变为超视距的较量。现代空战已由令人眼花缭乱的斤斗横滚俯冲跃升,变为单调乏味的超视距目标跟踪与武器制导。地面格斗也由短兵相接令人热血沸腾的刺刀见红,变为隐蔽于复合装甲之后在电子屏幕前冷静地操作按钮。这种较量于膀大腰圆却头脑简单者不利,于精于训练且敏于思维者有利。
由此,女性军人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用武空间。
在等待指令的作战机器面前,没有性别。
但在平时的操作训练中,性别问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1970年,美军中女性所占比例仅为1.4%,1975年这一比例上升到4.6%。然后就是1980年的8.3%,1985年的10%,1990年占到11%。现在则有将近320,000妇女在美国军队中服役,已经占到其武装力量总数的13%了。美国陆军甚至在阿拉巴马州麦克莱伦堡建立了一个专门的女兵训练中心。比例上升的同时是问题的上升。
诸多问题之中,最普遍、最头痛、最令人尴尬且最难以解决者,莫过于性骚扰。
美国防部1995年有过一个调查报告,宣称自1988年美军大力采取防范措施以来,虽然性骚扰现象有所下降,但仍然存在许多不安现象。调查显示,4%的女军人承认在她们服役期间,曾经成为或几乎成为性强暴或强奸行为的牺牲品。另一份调查显示,在陆军,61%的女性军人表示她们遭受过其他类型的性骚扰,特别是接到要求发生不正当行为的骚扰电话。当这一统计数字报到国防部的时候,国防部长威廉姆·佩里正在为55%这一各军种统计的平均数字大为光火,认为女军人遭到性骚扰的这个比例实在不能容忍。
美国陆军参谋长雷默上将说,陆军将继续坚持男女混合编组的训练方式,同时要与性骚扰行为做斗争。但他又说,需要清楚地界定“性骚扰”这一概念,因为他也不十分清楚它的全部含义。雷默上将承认,在完成将女性军人真正融人军队这一复杂的一体化任务的道路上,性骚扰和不正当的性行为,是达到目标的主要拦路石。
虽然英武,却也颇有几分尴尬的美国女兵。
美国国防大学见闻
卡莱尔兵营与麦克奈尔堡:既相互傲视又共同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