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道德,其范围至为广阔,既不限于礼教,更有异于说教。吾人行事,何者应为,抉择之间端在一心,那便是道德价值的运用。悲天悯人,民胞物与的精神,也正是道德的高度表现。以拜伦而论,他的私人行为有许多地方诚然不足为训,但是他的作品却常有鼓舞人心向上的力量,也常有令人心胸开阔的妙处。他赞赏光荣的历史,他同情被压迫的人民,那一份激昂慷慨的精神,百余年之后仍然虎虎有生气,使得西敏寺的主持人不能不心回意转,终于奉献给他那一份积欠已久的敬意。
在伟大作品照耀之下,作者私人生活的玷污终被淡忘,也许不是谅恕,这是不是英国人聪明的地方呢?我们中国人礼教的观念很强,以为一个人私德有亏,便一无是处,我们是不容易把人品和作品分开来的,而且“文人无行”的看法也是很普遍的,好像一个人一旦成为文人,其品行也就不堪闻问,甚至有些文人还有意的不肯敦品,以为不如此不能成其为文人。
文艺的题材是人生,所以文艺永远含有道德的意味;但是文艺的功用是不是以宣扬道德为最重要的一项呢?在西洋文学批评里,这是一个老问题。罗马的何瑞士采取一种折中的态度,以为文学一面供人欣赏,一面教训,所谓寓教训于欣赏。近代纯文学的观念则是倾向于排斥道德教训于文艺之外。我们中国的传统看法,把文艺看成为有用的东西,多少是从实用的观点出发,并不充分承认其本身价值。从孔子所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起,以至于周敦颐所谓之“文以载道”,都是把文艺当作教育工具看待,换言之,就是强调文艺之教育的功能,当然也就是强调文艺之道德的意味。直到晚近,文艺本身价值才逐渐被人认识,但是开明如梁任公先生的《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仍未尽脱传统的功利观念的范围。我国的戏剧文学未能充分发达的原因之一,便是因为社会传统过分重视戏剧之社会教育价值。劝忠说孝,没有人反对;旧日剧院舞台两边柱上都有惩恶奖善性质的对联,可惜的是编剧的人受了束缚,不能自由发展,而观众所能欣赏到的也只剩了歌腔身段。戏剧有社会教育的功能,但戏剧本身的价值却不尽在此。文艺与道德有密切的关系,但那关系是内在的,不是目的与手段之间的主从关系。我们可以利用戏剧而从事社会教育,例如破除迷信,扫除文盲,以至于促进卫生,保密防谍,都可以通过戏剧的方式把主张传播给大众。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这只是借用性质,借用就是借用,不是本来用途。
文艺作品里有情感,有思想,可是里面的思想往往是很难捉摸的,因为那思想与情感交织在一起,而且常是不自觉偶然流露出来的。文艺作家观察人生,处理他选定的题材,自有他独特的眼光,他不会拘于成见,他也不会唯他人之命是从,他不可能遗世独立,把文艺与道德完全隔离,亦不可能忘却他的严肃的“观察人生,并且观察人生全体”之神圣使命。
作文的三个阶段
我们初学为文,一看题目,便觉一片空虚,搔首踟蹰,不知如何落笔。无论是以“人生于世……”来开始,或以“时代的巨轮……”来开始,都感觉文思枯涩难以为继,即或搜索枯肠,敷衍成篇,自己也觉得内容贫乏索然寡味。胡适之先生告诉过我们:“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心中不免暗忖:本来无话可说,要我说些什么?有人认为这是腹笥太俭之过,疗治之方是多读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固然可以充实学问增广见闻,主要的还是有赖于思想的启发,否则纵然腹笥便便,搜章摘句,也不过是饾饤之学,不见得就能做到“文如春华,思若涌泉”的地步。想象不充,联想不快,分析不精,辞藻不富,这是造成文思不畅的主要原因。
度过枯涩的阶段,便又是一种境界。提起笔来,有个我在,“纵横自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对于什么都有意见,而且触类旁通,波澜壮阔,有时一事未竟而枝节横生,有时逸出题外而莫知所届,有时旁征博引而轻重倒置,有时作翻案文章,有时竟至“骂题”,洋洋洒洒,拉拉杂杂,往好听里说是班固所谓的“下笔不能自休”。也许有人喜欢这种“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式的文章,觉得里面有一股豪放恣肆的气魄。不过就作文的艺术而论,似乎尚大有改进的余地。
作文知道割爱,才是进入第三个阶段的征象。须知敝帚究竟不值珍视。不成熟的思想,不稳妥的意见,不切题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的词字,统统要大刀阔斧地加以削删。
芟除枝蔓之后,才能显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所谓“绚烂之极趋于平淡”,就是这种境界。
文章的好坏,与长短无关。文章要讲究气势的宽阔、意思的深入,长短并无关系。长短要求其适度,性质需要长篇大论者不宜过于简略;性质需要简单明了者不宜过于累赘,如是而已。所以文章之过长过短,不以字数计,应以其内容之需要为准。
常听见人说,近代人的生活忙碌,时间特别宝贵,对于文学作品都喜欢短篇小说、独幕剧之类,也许有人是这样的。不过我们都知道,长篇小说还是有更多的人看的;多幕剧也有更多的观众。人很少忙得不能欣赏长篇作品,倒是冗长无谓的文字,哪怕只是一两页,恹恹无生气,也令人难以卒读。
文章的好坏与写作的快慢无关。顷刻之间成数千言,未必斐然可诵,吟得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亦未必字字珠玑。我们欣赏的是成品,不是过程。袁虎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固然资为美谈,究非常人规范。文不加点的人,也许是早有腹稿。我们为文还是应该刻意求工,千锤百炼,虽不必“掷地作金石声”,总要尽力洗除一切肤泛猥杂的毛病。
文章的好坏与年龄无关。姜愈老愈辣,但“辣手着文章”
的人并不一定即是耆耇。头脑的成熟,艺术的造诣,与年龄时常不成正比。不过就一个人的发展过程而言,总要经过上面所说的三个阶段。
纽约的旧书铺
我所看见的在中国号称“大”的图书馆,有的还不如纽约下城十四街的旧书铺。纽约的旧书铺是极引诱人的一种去处,假如我现在想再到纽约去,旧书铺是我所要首先去流连的地方。
有钱的人大半不买书,买书的人大半没有多少钱。旧书铺里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到最好的书。我用三块五角钱买到一部Jewett译的《柏拉图全集》,用一块钱买到第三版的《亚里士多德之诗与艺术的学说》就是最着名的那个Butcher的译本——这是我买便宜书之最高的纪录。
罗斯丹的戏剧全集,英文译本,有两大厚本,定价想来是不便宜,有一次我陪着一位朋友去逛旧书铺,在一家看到全集的第一册,在另一家又看到全集的第二册,我们便不动声色地用五角钱买了第一册,又用五角钱买了第二册。用同样的方法我们在三家书铺又拼凑起一部《品内罗戏剧全集》。后来我们又想如法炮制拼凑一部《易卜生全集》,无奈工作太伟大了,没有能成功。
别以为买旧书是容易事。第一,你这两条腿就受不了,串过十几家书铺以后,至少也要三四个钟头,则两腿谋革命矣。
饿了的时候,十四街有的是卖“热狗”的,腊肠似的鲜红的一条肠子夹在两爿面包里,再涂上一些芥末,颇有异味。再看看你两只手,可不得了,至少有一分多厚的灰尘。然后你左手挟着一包,右手提着一包,在地底电车里东冲西撞地踉跄而归。
书铺老板比买书的人精明。什么样的书有什么样的行市,你不用想骗他。并且买书的时候还要仔细,有时候买到家来便可发现版次的不对,或竟脱落了几十页。遇到合意的书不能立刻就买,因为顶痛心的事无过于买妥之后走到别家价钱还要便宜;也不能不立刻就买,因为才一回头的工夫,手长的就许先抢去了。这里面颇有一番心机。
在中国买英文书,价钱太贵还在其次,简直的就买不到。
因此我时常的忆起纽约的旧书铺。
我读
最近有幸,连读两本出色的新诗。一是夏菁的《山》,一是楚戈的《散步的山峦》。两位都是爱山的诗人。诗人哪有不爱山的?可是这两位诗人对于山有不寻常的体会、了解,与感情。使我这久居城市樊笼的人,读了为之神往。
亚瑟王的故事
亚瑟王和他的圆桌武士的故事,一向流行很广,尤其是丁尼生把这些故事写成了叙事诗,多有渲染,使其更近于人情,遂成为每个儿童都耳熟能详的通俗读物。骑士踏上征途,茫茫然不知所之,寻求刺激,扶弱抑强,以游侠自任,或除暴客,或斩妖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永无休止。中古时期特有的一种浪漫的恋爱观,所谓“高雅的爱”,对意中人奉若神明,唯命是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对象又往往是有夫之妇,于是幽会私奔,高潮迭起。凡此种种,把这中古罗曼史点缀得花团锦簇,色彩鲜明,至今仍能给人以新奇的喜悦。
亚瑟的故事有很多荒诞不经的地方,像亚瑟的那一把魔剑,能削铁如泥,插在石头里谁也拔不出来,一定要等待“真命天子”
才能一拔即出,亚瑟垂死之际这把剑又被抛在水里,水里伸出一只怪手把剑接了过去而逝。帮助亚瑟杀敌致果的魔师梅林,幻术百出,真是神通广大。像这样奇异的穿插,一望而知是诗人的捏造,无论是儿童或成年的爱听故事的人都不妨姑妄听之。
但是也有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要进一步问亚瑟与其圆桌武士究竟有无其人,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抑或是诗人向壁虚造的资料?因为亚瑟王是第五或第六世纪的人物,而当时各家史籍竟无片言只语涉及其人,偶有提到他的文字亦语焉不详,甚至带有神话意味。所以研究文学与历史的人,大概都对亚瑟故事之真实性持保留的态度。近阅六月二十一日《新闻周刊》,有一段关于亚瑟的报道,如下:
亚瑟王的传说,一直有人信以为真,最近英国的历史学家顿宁(RobertDunning)在反对方面又添上了他的异议。他写了一本书关于萨摩塞郡的基督教的历史,他说亚瑟王故事至少有一部分是十二世纪的格拉斯顿伯里寺院中的僧侣搞的一项招揽生意的噱头,这寺院据说是亚瑟王及其不贞之后桂妮维亚的埋身之所。据传说,亚瑟王在六世纪中叶,在战斗中受了致命伤,然后由一船载之而去,到了一个名为阿瓦龙的魔岛之上,其地在英格兰之西方。格拉斯顿伯里寺就是建在那个地方,但后于一一八四年毁于火灾。有一天,寺僧掘地为墓,掘出了一个铅质十字架,上有拉丁文字:“着名的亚瑟王长眠于此阿瓦龙岛上。”再往深处掘,乃发现庞大的橡木棺,内有一躯体壮大的男子骨骼及一骷髅,左耳上方有曾被击碎模样。尸骨的一边又有一副较小的骷髅,几缕细弱的黄发。
当时一般人都以为这遗骸就是亚瑟王及桂妮维亚。但是顿宁于仔细研究一切有关文献之后,乃得一结论,这可能全是那些僧人编造出来的谎言,借以敛财重建寺院。捐款纷纷而来,但是被狮心王截断了,因为他更感兴趣的是第三次十字军。“人们必须加以诱骗使之继续地慷慨输将,”顿宁说,“伪造文书与欺骗行为好像在最虔诚的宗教人士之间,也不是不常见的。格拉斯顿伯里建筑基金的来势渐行疲软之际,硬指格拉斯顿伯里为阿瓦龙而且发现了亚瑟的墓,岂不是最好的宣传手段?”
凡是传说,当然是不易消灭的。在格拉斯顿伯里之南仅仅十英里的地方,有一群英国考古学家,号称“卡美洛特研究委员会”已经在一座山下掘了好几年,以为那就是亚瑟王宫廷所在的卡美洛特之故址。已故的丘吉尔对于揭发亚瑟王故事之虚伪的人也不大以为然。在他的《英语民族史》里,丘吉尔描述亚瑟王的传说为:“其题材之踏实,其灵感之丰富,其为人类遗产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较之《奥德赛》或《旧约》皆无逊色。
全是真实的,或者说应该是……”
丘吉尔最后一句话是很狡狯的。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所以他补加一句转语“或者说应该是……”凡是神话之类的东西,日久逐渐成为传统或历史的一部分,一般人明知其虚伪也不愿加以揭发,因为一经揭发,传统或历史不免要损失一部分色彩。
传统与历史需要装潢。
莎士比亚与时代错误
所谓时代错误(anachronism)即把一个人、一件事,或一个东西于其尚未出生、尚未发生或尚未产生的时候就提前予以陈述或提及。在一个人已不存在的时候而误以为他尚在人间,这当然也是时代错误。文学作品里这是常见的事,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有时亦不能免。莎士比亚当然不是例外。且举一些例子如下:
《冬天的故事》里提到雕刻家朱利欧·拉曼诺为赫迈欧尼画像的事,按拉曼诺卒于一五四六年,和《冬天的故事》时代相距有一千六百多年之遥。这一错误近似“宋版的康熙字典”了。
在这出戏里我们知道赫迈欧尼的父亲是俄罗斯的皇帝,但是这048故事的背景是放在耶稣纪元以前,彼时俄罗斯尚是一个未开化的地方,哪里能有皇帝存在?这个故事既然是发生在耶稣诞生以前,如何可以提到“清教徒”、“原始罪”、“犹大卖主”、“圣灵降临节”?
《尤利乌斯·凯撒》一剧里也有严重的时代错误。布鲁特斯一派的人定钟鸣三声为分手的时刻。钟而能鸣,当然是自鸣钟。这样的钟是很晚近的事。自鸣钟的发明只有三百多年。“明万历二十八年大西洋人利玛窦来献自鸣钟,秘不知其术,大钟鸣时,正午一击,初未二击,以至初子十二击;正子一击,初丑二击,以至初午十二击。小钟鸣刻,一刻一击,以至四刻四击。”按万历二十八年为公元一六○○年,利玛窦以钟来献,想来钟在彼时尚是新奇之物,距新发明当不甚远。凯撒卒于纪元前四十四年,距自鸣钟之发明当有一千六百多年。故凯撒时代的人不可能知道有自鸣钟其物。那个时代报时的工具应该是“漏”,水漏。还有,剧中提到布鲁特斯“读书时把书页折了一角”。按罗马时代的书只有“卷”而无“页”,故书页折角乃绝无可能之事。
《伯利克里斯》剧中提到“手枪”。按手枪始创于意大利,约在十九世纪中叶。伯利克里斯是纪元前五世纪希腊政治家,在这样古的时代怎能说到手枪?
《泰特斯·安庄尼克斯》剧中萨特奈诺斯与塔摩拉结婚前发誓说:“牧师与圣水就在近边……”按牧师与圣水为天主教堂举行婚礼时所必需,而此剧背景是在罗马时代,与天主教堂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又,此剧中之陆舍斯扬言要“砍下‘俘虏们的’肢体,放在柴堆上燔烧……祭奠我们的弟兄们的亡魂”。按罗马一向没有燔祭人肉的习惯,罗马人同然强悍残忍,但是杀死俘虏燔其肢体以飨阵亡将士之灵,罗马文化中尚无此一项目。
《考利欧雷诺斯》剧中拉舍斯赞美马尔舍斯之勇敢善战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