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正走到衣柜前正要拉开柜门,听得他这么一问,不由得停住了动作,转头看向他来。这个司马懿,可是叔父荀彧一直嘱托自己要切实关照的荀门亲传弟子呐!他若是碰到了什么问题,自己倒是不可袖手旁观的。于是,荀攸脸上笑意微起,捻须问道:“哦?司马君对南征军备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但讲无妨。”
“军师大人,您知道懿在心底里对您最是藏不住什么事儿的了。”司马懿装出一脸的憨态可掬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窝,“有些什么疑惑啊、难题啊,懿总是喜欢第一个先找到军师您倾诉……”
“没关系的。司马君如此‘敏而好学’,本军师也是十分喜欢啊!”荀攸又转回了头,从衣柜里取出一副铠甲,顺手哗地一下抖开,便欲披在身上,“你有什么疑问就直说吧。”
“军师大人……懿心底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的疑问。据说刘备在樊城驻守之际,他手下本是拥有一万步卒、一万水师和一千骑兵的。如今他南遁江陵,那一万步卒、一千骑兵自然是与他一道南下了,但那一万水师却到哪里去了?”司马懿微蹙着眉头,话声里满是惊疑之意,“难不成他们也跟着刘备都丢下舟船、军械一齐逃跑了?”
“这……”荀攸一听,面色微微一紧,正准备提起铠甲披上身来的双手蓦地一停。他稍一定神,就呵呵笑道,“是啊!这些水师也确有可能上得岸来跟着刘备一道南遁了啊!”
“嗯……军师大人说得没错。”司马懿假装先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最可恨的是,咱们昨天从樊城码头渡过汉水时,却发现那些军船全都无影无踪了,大概它们都被刘备和他的手下烧毁了或是顺流放跑了吧?”
他嘴上是这么说,心底却暗暗想道:这些军船固然有被烧毁或放跑的可能,但也难说不是被刘备手下那些水师驾着顺流东下,往东面的夏口城那里驶去了。以荀军师的聪明缜密,对这一点不会看不出来啊!他若确是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但如果他是看出来了却故意不肯向丞相大人提醒呢?……这里边,可就有我司马懿的文章可做了……
荀攸听了他这番话之后似乎隐隐踌躇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一边慢慢地穿着铠甲,一边把话题岔了开去:“仲达……这些枝蔓横生的事儿,咱们此刻就用不着多花心思去忖度了——曹丞相现在的眼里,就该只盯着刘备,只要他刘备跑到哪里,咱们就一直追到哪里……这是一箭穿心的快招,还是它来得最直接、最简当。”
“好的。军师大人,懿是相信您的谋略永远是最完善、最正确的。”司马懿疾步上前,帮他扣好了铠甲背面的那一排连环锁子扣,口中语气甚为谦恭地说道,“懿相信,在您的悉心指导之下,懿必能‘举无过事’。”
“仲达,你这个做法很好。”荀攸背对着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仲达,你是我颍川荀门的入室弟子,在本军师面前完全应该这样做。这丞相府兵曹军署之中,人际关系极为纷繁复杂……你若每事先问于我,虽不至如你所言定会‘举无过事’,但大致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一边埋头整束着身上的铠甲,一边自顾自这么说着,却没有看到那个低垂着头站在他背后的司马懿脸上竟是掠过了一丝莫名的笑意——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荀攸果然是我司马家在此番南征途中的一大助力……
藏兵于民
路边,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标着地名:当阳县长坂坡。
刘备携带着十余万户荆州侨户士庶和兵卒渡过汉水河南岸来,因为拖着太多的老幼妇孺一路同行,所以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慢如蜗牛。不过,这样一支庞大而又松散的兵民混杂队伍,居然能够始终保持每日赶行十五六里的进度和有条不紊的秩序,终于在第十五日的早上赶到当阳县长坂坡这里,实属一桩大大的奇迹了。
这多亏了那位新投于刘备幕府的南阳卧龙先生诸葛亮。这些日子以来,诸葛亮一直在跑前跑后地安排照应着十几万军民的食宿行止,忙得是脚不沾地、不亦乐乎。无论情势多么紧急繁杂,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恰当的方式和最合适的人选来解决那些大大小小、纷纷纭纭的庶务,所以,这十几万军民在他的协调指挥之下一路井然有序地缓缓南来,途中居然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乱子。甚至连小的哄抢、纠攘都没有。就凭这一点,刘备手下的宿将旧臣张飞、赵云等都不禁对这个被自家主公三顾茅庐敦请出山的诸葛亮刮目相看、衷心钦佩。
刘备有时都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望着诸葛亮那汗湿沥沥的鬓角和面庞,几次三番喊张飞去让他休憩一下,可诸葛亮只是转首向他莞尔一笑,又风风火火地忙前忙后去了。真不知这位一向喜欢干净整洁、清谈吟咏的青年高士怎会吃得了这份苦,干得了这些杂务?
刘备和他的部将们钦佩的是诸葛亮的统筹协调之奇才,而那些随军南行的荆州侨户们最感动的却是刘备与大家同甘共苦的圣贤心肠。一开始,他们担心刘备会听从某些僚属的建议抛下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径自遁去。然而几日过后,他们却渐渐放下心来。刘备果然无愧于“英主仁君”之誉,纵然侨户队伍大大地拖累了行军速度,他却毫无怨色,每日均要带着自己的两位夫人到每个侨户群团中安抚一番,对那些大姓大族的族长元老,他往往还要亲自送粮送菜上门、嘘寒问暖。有一次,赵姓大族的长老赵大爷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十分恳切地说道:“刘皇叔,您瞧,咱们这些老弱妇孺的,真是拖累您了……您干脆还是不要管咱们了,自己赶快往江陵去吧!咱们谁都不会怪您的……”
刘备一听,当场就捧着他的手,含泪哽咽而道:“诸位父老乡亲,不以备之不才而赴义跟从,备岂忍为保一己之安危而私相弃去?赵大爷,您这些话真是折杀备了……”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剖白,立时便引得现场周围聚观的侨户士庶们一个个眼泪汪汪,感动万分。
此刻,看到长坂坡那块路牌之后,刘备不禁驻马沉吟了起来。自己终于赶到这里了——现在还能往江陵城那边去吗?江陵城那边的守官就是张允和刘表生前的心腹、别驾从事刘先,他们也应该早就接到刘琮发给各郡县的那份《投诚朝廷告荆州父老书》了吧?张允一定是会和蔡瑁、蒯越、韩嵩他们站在一起极力赞成向曹操投降的;刘先的态度虽然一直不很明确,但他到目前为止也没派个信使什么的和自己暗中联络通气。这就表明,在江陵城中,张允等主降派的势力必定是占了上风的。自己若是贸贸然直赶过去,只怕会落得个前无归宿,后有追兵的下场。
当然,刘磐、黄忠等从洞庭湖那边赶过来支持,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但是,张允他们只要牢牢守住江陵,在三五日内坚持挡住自己和刘磐从南北两方水陆并进的攻击,等到曹军的虎豹营精锐长驱而至,自己和刘磐可就回天无力了……可是,以江陵城的粮草、甲械等充足条件,张允他们莫说抵挡个三五天,就是固守个三五十天也不成问题……想到这里,刘备更是蹙紧了眉头,勒着坐骑在原地缓缓打起转儿来。
“主公……”诸葛亮乘着一匹战马从他身后赶了过来,瞧了瞧那块路牌,微一沉思,进言而道,“既然到了长坂坡,依亮之见,不如让大队人马暂且停驻此处,稍后等到斥候来报再做处置。”
刘备嗯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嘚嘚嘚”一串马蹄声响从他俩坐骑后面疾驰而至。刘备回头循声看去,却见是自己麾下的一名斥候打马径自奔到了面前,神色显得极为慌张,急急抱拳开口便禀道:“启禀主公,曹贼有大队骑兵从编县方向追杀而来……”
“他们还有多久便能袭到?”与刘备并辔而立的诸葛亮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启禀军师,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最快一个时辰,最慢一个半时辰,他们便能追来了。”
“一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得这么快?”刘备一愕,倏地将目光投向了诸葛亮,“军师,你怎么看?”
“应该是一个半时辰左右。”诸葛亮似乎并不格外惊讶,反而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那柄鹅毛扇,不慌不忙地执在手中轻轻摇扇起来,“据亮之所料,以曹军虎豹营的袭击手法,是不会咬着咱们这支队伍的尾部追袭上来的。因为咱们是军民混杂,交错而行,虽然表面上看似行军速度受到了影响,但实则已将三军主力隐匿于内,军在民中,民在军中,化有形而为无形,让外人摸不清其中虚实。
“所以,换了我是曹孟德,必然会兵分两路,一路是依照常规之法,在我军身后尾追而来;另一路则是集中虎豹营主力轻骑掩进,自荆山西路与我军大队平行而过,一直绕到前方,迂回抄袭而返,堵住我们的南下去路,给我们迎头痛击,务求一举击散侨户难民之营队,强行逼迫我军主力不得不现身与之公开决战。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也要在一个半时辰之后杀到前方与我军交手……在这一个半时辰之内,咱们要想好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