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仪也随之一仰脖子,杯中的“龙泉涎”化为一股香甜无比的热流顺喉而下,当真是舒爽异常。他啧了啧舌头,赞道:“司马君的‘龙泉涎’果然是酒中极品,色香味俱佳。”说着,自己伸手去斟起酒来,只想借着这酒瘾上来痛饮一番。然而,在他俯首斟酒之时,却没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司马懿脸上隐隐掠过了一丝深沉而莫名的笑意。这笑意,便像那漾然的酒光,一闪即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仪终于从沉醉中清醒过来,那酒怎么那么醉人呀?他咕哝着,有些昏昏沉沉地看了看四周,房内天色微暗,看来时候已不早了。而司马懿醉得似乎比他更厉害,趴在书案上已是不省人事。
在昏昏沉沉中,丁仪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心头一紧,急忙探手一摸右袖,感到那封密奏还原封不动地装在衣袖里。他的心一下从嗓子眼落回到胸腔里,放得踏踏实实的。
踩着有些蹒跚的碎步,丁仪也不和那个一直没有醒过酒来的司马懿招呼一声,便径自去了。
东宫四友
“丁仪真的给父相上了这样一封密奏?”曹丕瞪大双眼,睚眦欲裂,“我早就该料到这个‘独眼狼’一定会在背后捅我这一刀子的!”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凌厉,若是十个丁仪站在他身前,几乎也要被他的目光割成碎片了。
司马懿却没有他那么反应激烈。他知道,只要曹丞相一晋升为魏国公,那么立嗣之事迟早就会浮出水面。而曹丕与曹植的夺嗣之争,也就很快会拉开帷幕。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在他看来,丁仪的这封密奏,就是曹丕、曹植夺嗣之争的导火索,双方背后的各种势力也将随即展开角逐。
实际上,司马懿向来看不惯围在平原侯曹植身边的陈琳、王粲等所谓“建安七子”的,那一帮靠写什么歌功颂德的华丽文章而投机钻营的文人墨客,浮华之文、清谈之风,于国又有何功?于民又有何益?曹植和这一群只知舞文弄墨的书生们整天混在一起,又有多大的发展前途?吟风弄月,你唱我和,怡然自乐,全然不知道奋励有为,建功立业,所以文人儒士多不能经世致用而为世人所笑也。然而,在曹植身边的诸多儒生之中,唯有丁仪是个例外。司马懿读过他撰写的各类奏章,感到其文理明词畅,峭厉深刻,全无腐儒之气,颇有战国策士之风。由文见人,亦可测出丁仪此人之胆识谋略实非常人所能及。故而,此番他竟敢大胆上书曹丞相立平原侯为世子,确系卓然超群之举,岂是陈琳、王粲等风流文人可以比拟的?想到这里,司马懿在心底不禁对丁仪平添了一丝戒惧。然而,他作为曹丕的“东宫四友”之首和最为信重的心腹,现在只能选择如何帮助曹丕去对付丁仪他们并赢得这场立嗣之争。他看了看曹丕“东宫四友”中另外的三个,丞相侍中陈群、朝歌长吴质、羽林军统领朱铄,只见他们一个个亦是面色焦虑,却又似各怀所思。
司马懿四人其实都在等待曹丕发泄完胸中怒气后冷静下来,所以他们都在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对策,一边温言软语地劝说着曹丕。曹丕虽是勃然大怒,却也知此事不是光发脾气所能了结的,便慢慢平复了心情,稳住了心境,坐回到椅上,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隔了片刻,陈群慢慢地开口说道:“殿下不必自乱阵脚。司马君,你既已看过了丁仪的那封密奏,便应该详知其情,还请你背诵一遍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丁仪到底是用什么理由来劝说丞相立平原侯为世子。”
司马懿一听,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陈群的深沉冷静。他看了看吴质与朱铄。吴质、朱铄也都点头同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曹丕当然比他们三人最先知道那封密奏的详细内容,只恨不能亲手将那密奏立刻抓到手里撕得粉碎。而今司马懿若是当众背诵此密奏,当真是无异于打他的耳光!他胸中的怒火又“腾”地一下暴升起来,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司马懿却脸色一正,向曹丕肃然说道:“殿下,古语讲:‘德量自隐忍中大,名誉自屈辱中彰。’越王勾践,卑身降志,称臣于吴而终灭吴;汉初韩信,胯下受辱,却横扫天下而无人能敌。殿下当此危机剧变之时,更应镇之以静,持之以忍,克己制怒,不为奸人所扰才是!”他这一番话讲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震得曹丕为之耸然动容,竟站起身来,垂手而谢:“司马君指教得是。子桓决不再像今日这般意气用事了。”
司马懿也点了点头,答道:“如此甚好。那么,在下就将那日乘丁仪酒醉之时所看到的那封密奏背诵出来,请大家听好。
“‘臣丁仪冒死进言丞相殿下:平原侯曹植天性仁孝,人品贵重,而聪明豁达,学识渊博,尤以经纶文章独步天下。当今海内之贤才君子,无论长幼,无论尊卑,无论远近,皆欣欣然如葵之向日,愿从平原侯交游而为之效死。此乃天生麟种而钟福于大魏,永授曹氏无穷之祚。平原侯深得天下士民之心,如百川归海,则魏室之大业可一举而成。臣不避斧钺之铢,独负碧血之诚,叩死恳请丞相速立平原侯曹植为世子,顺天应人,以定大业。’
“就是这些内容了,他还在密奏里按了血指印以显示其力保平原侯之心。”
司马懿说罢,便静观着密室中诸人,等待他们发表看法。“真是一派溢美之词!”吴质愤愤而言,“文章写得好,就一定该当世子?”朱铄也随即说道:“丁仪称赞平原侯文才绝伦,这倒是平原侯一大优势,我们也不可不防。但中郎将的文才也是世所罕见!这个差距并不太大!我相信,中郎将一定会超越他的。”
曹丕听了,在心底苦苦一笑。他自己清楚三弟曹植的文才真乃天赋之奇,实非人力可强求而及。最主要的是,根据平日里自己的潜心观察,他也一直觉得父相对三弟的偏爱之情远在自己之上。在他的十几个弟弟当中,只有三弟一个人被父相以“兴文博学,才华超群”的理由奏请陛下破格封为了“平原侯”,食邑二千户,连身为长子的自己也还仅仅是个官秩为比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将!一念及此,他脸上的忧色又浓了几分。
陈群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丁仪称曹植是天下士民个个归心,如葵之向日,那么他究竟能拉拢得了多少贤人名士投奔到曹植门下?这个事情,倒是应该迅速摸清底细。”司马懿听得此话,不禁心头一动,慢慢抬起眼来,深深地看着陈群那深如古潭一般始终水波不兴的面庞。他感到了这个人的才识谋略实在不可小觑。同为曹丕身边的“东宫四友”,却又才智相当,地位相当。看来,陈群将不可避免地与自己在未来一同跻身于曹丕得力心腹之列,而逐渐成为阻断自己一手独揽曹氏朝政的隐性威胁。他有能力与自己争宠,就有能力与自己争权争利。这不可不防啊!司马懿一瞬间感到自己的思维仿佛穿越了数十年,仿佛一下看到了未来种种的阴谋暗算——他不禁为自己拥有这样深沉而清醒的头脑而害怕起来。但是,在残酷的现实斗争中,拥有这样的头脑绝对是正确的。司马懿自嘲性地轻轻一笑,让自己心头最后一丝不应该具有的软弱之情随着那唇边一抹莫名的微笑而永远消逝。
“司马君,你以为如何呢?”曹丕焦急的话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将司马懿从自己的深沉思索中唤回现实里来。密室里其余的人都注视着他,都等待他发言。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司马懿总会在大家千百次束手无策时拿出一鸣惊人,立竿见影的办法来。他永远是曹丕手上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张“王牌”。
司马懿轻轻咳了一声,定了定神,猛然严肃了一下,将胸一挺,昂然道:“自古以来,两雄竞争,争的不过是‘理’与‘势’二字而已。谁先占了理,谁先占了势,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自古立嗣,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这便是三皇五帝传下来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谁敢公然与之违抗?所以,中郎将最大的优势,就是比平原侯多占了一个‘理’字。这个‘理’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堵住那些奸佞小人之口的!”
曹丕一听,心神不禁为之一振,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司马懿的语气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既说完了‘理’字,我们再来掂一掂这‘势’字。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这便是中郎将与平原侯所应殊死力争的‘势’。天下名士,如葵之向日?真是可笑!丁仪以为其他所有的名士大夫都会像他那样因为曹植的文才出众而拥立他为嗣?先看一看是哪些名士大夫在支持平原侯吧……”说着,竟从袖中拿出一卷绢纸平铺在案几之上。
众人聚拢过来一看,不由得俱吃一惊,只见上面按照着时间先后顺序记录着这几年来各位名士大夫就魏世子立嗣之事在平原侯曹植身上的表态与举动:
建安十四年三月,郎中令杨修对百官称曹植有天纵奇才,堪当大任;
建安十五年四月,丁仪、丁廙两兄弟于天下名士大会上共誉曹植文才武功,引起众人轰动;
建安十五年六月,尚书令荀彧公开赞扬曹植可以独当一面之任,建议朝廷和相府重用以砺其才;
建安十六年五月,丞相令百官各议曹丕、曹植之优劣。征南军师杨俊虽论二人各有所长,但极力褒扬曹植,而对曹丕鲜有赞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