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人亡
尸水这片刻已湿透了那方手帕。
森冷的尸水,沾上了皮肤,那种感觉就像是握着好几条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蚯蚓。
杜笑天由心里寒了出来,一连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寒噤。他勉强压抑着那份恐怖的感觉,转去扳那双手的指骨。那双手的指骨,竟好像深嵌在剑柄之上。
他用力再扳,‘格格格’的三声,握着的三条指骨竟同时断折!
死了三天也不倒的人,骨头就变得如此脆弱,这倒是杜笑天意料之外。
他握着那三截断折的指骨,又打了一个寒噤,再握不下去。
这到底是他的好朋友的尸体,他实在不想这个好朋友在死后,变成一个无指的幽灵。
他虽然一直都不相信人死后变鬼这种传说,经过这些日子来所见的一连串怪事,对于这种传说已不敢太否定。蛾精都会有,鬼当然也会有的了,他怔在当场。
那边杨迅看见,脱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杜笑天也不回头,道:‘没什么,只是一时不慎弄断了三根指骨。’
杨迅又问道:‘剑柄上,有没有那八个字?’
杜笑天道:‘我还未将剑取到手。’
杨迅道:‘哦?’
杜笑天暗自叹息,狠着心,右手一沉一穿一托,硬将死尸的双手托高,捏住剑锷的左手同时往外一夺。格格的又是两根指头断折,那柄剑终于给他从死尸的手中硬夺了过来。
死尸连随就一栽,好在杜笑天及时将死尸的双手抓稳,才没有倒栽地板之上。
也就在此际,那个骷髅头空洞的两个眼窝之中,突然涌出了两行腥臭的尸水。
这简直就是像两行眼泪,死尸莫非仍然有感觉,已感觉到断指的痛苦?
杜笑天看在眼内,心头又是恐怖又是感慨,他勉强将尸体扶正,两步退后,转过了身子,目光才落在那柄剑的剑柄之上。剑柄上果然刻着那八个字。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剑毫无疑问,就是崔北海的七星绝命剑,人不是本人又还会是谁?
杨迅瞪着剑柄上的字,忍不住一声叹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现在可是剑在人亡!’常护花的目光亦已落向剑柄,却并无任何表示。
杨迅望了常护花一眼,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转身才跨出一步,他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崔义!
也不知什么时候,崔义已进来,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那具尸体,一面的悲愤。
在他的眼中,似乎就只有那个尸体存在,根本不知道杨迅的转身过来,整个人立时给杨迅撞翻地板。
杨迅的身子也自一晃再晃,居然没有倒下去。
崔义没有站起来,就势一躬身,拜伏在那里,道:‘杨大人,千万要替我家主人作主!’
杨迅站稳了身子,说道:‘这个还用说?’他连随一步跨过崔义,蹬蹬蹬蹬的奔下梯级。
众人仍等在下面,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阁楼的入口,杨迅一现身,自然就转落在杨迅的面上。他们虽然不知道阁楼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杨迅的面色亦已看得出事情严重。
杨迅走下了梯级就支住了脚步,一只脚仍踩在最后的一级之上,他半身一侧,霍地瞪着易竹君。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移动,亦落在易竹君的面上。
易竹君仍然泥菩萨一样,面无表情。
杨迅看着她,好一会,突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指喝道:‘拘捕她!’
易竹君当场一怔,那一众捕快比易竹君还意外,怔住在那里,一个个全无反应。
杨迅目光一扫道:‘你们怎样了,是不是全都聋了耳朵,听不懂我的说话?’
那一众捕快这才如梦初醒,带头的傅标姚坤相望一眼,姚坤嗫嚅道:‘头儿,是……是要我们拘捕崔夫人?’
杨迅斩钉截铁道:‘是!’
傅标试探着问道:‘崔夫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杨迅道:‘杀人。’
傅标不由追问道:‘杀谁?’
杨迅道:‘崔北海!’
傅标嗄一声,沉默了下去,一面的疑惑之色。姚坤也一样,却没有插口,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好像易竹君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这样纤弱的女人,竟然是一个杀人凶手,这本来就难以令人置信,何况,她杀的还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还是她的丈夫崔北海?两人踌躇不前,其它的捕快当然更不会采取行动的了。
这样一群不听话的手下,杨迅看见就有气,怒声道:‘你们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将她锁起来?’
傅标、姚坤慌忙一声:‘是!’
各自一挥手,在他们后面的一个捕快连随将一副手镣送上。
姚坤将手镣接过,几步走到易竹君面前,道:‘崔夫人,请你将手伸出来!’
易竹君望一眼那副手镣,凄然一笑,竟然就将双手伸出去。
她没有反抗,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那样子,那神情,你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姚坤看着心都快碎了,那副手镣如何锁得下去了。
杨迅的心肠却像是铁打的,再声催促道:‘锁起来!’
姚坤也只好硬起心肠,举起了手镣,正要将易竹君锁上,一个声音就从阁楼内传出来——‘且慢!’
常护花的声音,他人也相继现身。对于他的说话姚坤倒是服从得很,立刻就停手。
杨迅看见气又来了,他居然忍得住没有发作。
因为他还没有忘记常护花方才在书斋救过他的命。他缓缓抬头,盯着常护花。
常护花拾级而下,走到杨迅的身旁。
杨迅这才道:‘常兄在阁楼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常护花摇头。杨迅接问道:‘那是为了什么阻止我们拘捕她?’
常护花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明她就是杀死崔北海的凶手。’
杨迅道:‘崔北海那份记录,就是证据。’
常护花道:‘那份记录是不是太神怪,太难以令人置信?’
杨迅道:‘你不相信?’
常护花不答反问道:‘难道,你就相信了?’
杨迅道:‘不相信也不成。’
常护花道:‘那份记录到底是片面之词。’
杨迅道:‘方才的一群吸血蛾从这里飞出去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群吸血蛾在阁楼内吸崔北海的血,噬崔北海的肉,你我不也是都看在眼内?’
这番话出口,连他自己都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他又想起了方才的情景。
其它人虽然没有看见,可是听到杨迅这样说,仍不禁心里一寒。
易竹君本来已是苍白的脸庞,这下子似乎又苍白了几分。
常护花没有作声,因为杨迅所说的是事实。
室内一下子寂静了下来,这寂静却连随被易竹君的语声惊破。‘你说的是真话?’
易竹君是问杨迅,她的嘴唇在颤抖,语声亦颤抖起来。
寂静中听来,这颤抖的声音就显得飘飘渺渺,似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杨迅没有回答易竹君,附耳对常护花道:‘你听她的声音。’
常护花奇怪地问道:‘她的声音怎样了?’
杨迅的嗓子压得更低,道:‘你听不出来?’
常护花摇头。
杨迅道:‘那种声音好怪异的,简直就像是幽冥鬼魂的呼唤。’
常护花忽然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幽冥鬼魂的呼唤?’
杨迅不禁一怔,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常护花道:‘然则你怎会知道幽冥鬼魔的呼唤是怎样?’
杨迅闭上了嘴巴。
常护花接道:‘那些吸血蛾虽然是从这里飞出去,未必就是她养的。’
杨迅道:‘不是她是谁?’
常护花道:‘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杨迅道:‘你既然不知道,又怎能肯定那些吸血蛾并非她养的?’
常护花道:‘我没有肯定。’
杨迅道:‘你却是阻止。’
常护花道:‘因为我认为在未得到充分的证据,在未能够证明她是杀人的凶手之前,不应该将她拘捕。’
杨迅道:‘哦?’
常护花道:‘万一事情与她并无任何的关系……’
杨迅道:‘我们当然就将她释放。’
常护花道:‘这对于个人的尊严、名誉……’
杨迅摆行打断了常护花的说话,亦道:‘相信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常护花道:‘哦?’
杨迅道:‘因为,规矩上我们必须如此。’
常护花无言。官字两个口,没有道理的说话也可以讲成有道理,何况是规矩。
杨迅接着道:‘大概你不会否认,目前嫌疑最重的就是她。’
常护花没有否认。
杨迅道:‘这样的一个杀人嫌疑犯,我们实在不能不先扣押起来。’
他一顿,才接道:‘否则走脱了,我们的罪名只怕也不会轻到那里去,常兄应该明白这一点。’
常护花道:‘你们大可以派人监视在她左右。’
杨迅脱口道:‘倘若她真的是一个蛾精,真的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谁能够监视得来?’
常护花道:‘倘若她真的是一个蛾精,你们就将她扣押起来,她也一样可以逃出去。’
杨迅道:‘即使是如此,我们到底已有所交待。’
常护花一声轻叹,举步从杨迅身旁转过,走到易竹君面前,道:‘嫂嫂都听到了。’
易竹君幽幽一叹,道:‘只是听的不明白。’
常护花说道:‘不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
易竹君叹息道:‘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常护花再问道:‘嫂嫂真的是全不知情?’
易竹君道:‘你们说是假的,我亦无话可说。’
常护花道:‘真的话,现在我就简单的整件事覆述一次。’
易竹君颔首。
常护花稍作沉吟,道:‘事情的开始,是在这个月初一的晚上,由初一到十五日之间,崔兄无一日不受吸血蛾的惊扰,有关这些事的详细情形,他已经做好了一份记录,记载的非常清楚。’
易竹君静静听着。
常护花又道:‘从那份记录看来,由吸血蛾引起的怪事,实在非常恐怖,就因为这个原因,在初七那天他才会派出崔义飞马赶去万花山庄,找我来这里,协助他应付那群吸血蛾。
易竹君道:‘崔义十多天不在家,原来是去了万花山庄。’
常护花道:‘只可惜我今早赶到来,崔兄已经失踪了三天。’
易竹君没有作声。
常护花道:‘这三天之内,杨捕头他们据讲已搜遍全城,却都没有发现崔兄的下落,所余就只是这个地方,现在我们也就在这个地方——’
常护花目光转向阁楼道:‘我是说那个阁楼之内发现了他的尸体。’
易竹君忽然问道:‘真的是他的尸体吗?’
常护花道:‘看来是真的了。’
易竹君说道:‘你说的,似乎不大肯定。’
常护花承认。
易竹君想想道:‘我上去瞧瞧。’
常护花道:‘嫂嫂即使上去,亦一样难以分辨得出来。’
易竹君道:‘哦?’
常护花道:‘崔兄头颅的血肉已然被吸血蛾吸吃干净,只剩下一个骷髅,双手亦只剩白骨。’
易竹君不禁花容失色,掩口惊呼。她这个表情倒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常护花看在眼内,不由暗忖道:‘事情莫非真的与她完全没有关系?’
杨迅那边却是在冷笑。
易竹君没有看杨迅,怔怔的盯着常护花。
她定了定神,道:‘你们怎能看出是他的尸体?’
常护花道:‘因为尸体穿着的衣服,杜捕头证明,是他当夜失踪之前穿着的衣服,同时尸体的双手握着一柄剑亦是他的剑!’
易竹君道:‘七星绝命剑?’
常护花道:‘正是七星绝命剑。’
易竹君双眼一阵失神。
常护花道:‘那柄七星绝命剑据我所知他向来珍逾拱璧,因为那柄剑非独是他师门至宝,而且几次在危急之际救过他的命。’
易竹君点头说道:‘这他也曾对我提及。’
常护花道:‘是以虽然已分辨不出尸体的面目,那一身衣服,那一柄七星绝命剑已能够证明尸体的身份。’
易竹君道:‘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常护花道:‘在他那份记录之中,隐约暗示如果他遇害,嫂嫂就是杀害他的凶手。’
易竹君眼中又一阵失神,口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护花接道:‘那份记录无论是否真实,在目前来说,嫂嫂亦是嫌疑最重的一人。’
易竹君道:‘为什么?’
常护花道:‘这个小室在寝室的后面,进入这个小室必须经过寝室,除了嫂嫂,有谁能够进来?’
易竹君道:‘我也有离开寝室的时候。’
常护花道:‘你是说也许有人乘你外出之时,偷入寝室内。’
易竹君道:‘这难道没有可能?’
杨迅那边插口问道:‘这两天你到过什么地方?’
易竹君道:‘来去都是在这个庄院之内。’
杨迅道:‘这是否事实,我不难查出来的。’
易竹君没有作声。
杜笑天的声音实时传来,道:‘这方面我已经调查清楚,崔夫人这两三天内的确没有离开这个庄院。’
说话间杜笑天亦从阁楼中走出,接道:‘可是由事发那天晚上开始,接连两天我都曾派人监视在庄院周围,如果有人扛着尸体在院内走动,未必瞒过他们。’
他一顿又道:‘晚上我们的人虽然都离开,崔夫人相信必然在寝室之内,即使已入睡,要是有人偷进去,不惊动崔夫人似乎没有可能。’
易竹君不能不承认,道:‘这两天我都睡得不太好,在入睡之前,我也没忘记将门栓拉上。’
杜笑天道:‘这就是了,要进入寝室,必须先将门栓弄断,方才我已经留意到,门窗方面,如果我的眼睛没有问题,这寝室的门窗都并无异样。’
杜笑天的眼睛当然并没有问题。
常护花接道:‘何况除了那具尸体之外,还有那么的一大群吸血蛾,早先一刻嫂嫂是看见的了,那一群吸血蛾何等声势,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难惊动这个庄院的人,是以……’
易竹君替他接下去:‘除非有人预先安排牠们在这个阁楼之内。’
常护花道:‘否则它们只怕就真的是妖魔鬼怪的化身了。’
易竹君道:‘你相信不相信,世间真的有妖魔鬼怪的存在?’
常护花一时间也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易竹君叹了口气,道:‘妖魔鬼怪,这不是太无稽?又有谁会相信?’
常护花、杨迅、杜笑天不由都齐皆一怔。
他们岂非都是在怀疑易竹君是一个蛾精,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
易竹君叹息接道:‘若不是妖魔鬼怪作怪,当然就以我嫌疑最重的了。’
‘即使真的是妖魔鬼怪作怪,亦是你的嫌疑最重!’
杨迅好容易才忍住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易竹君目注常护花道:‘你看我可像是这种人?’
常护花无言轻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看如何看得出来。’
易竹君看看常护花,再看看杨迅,杜笑天,又叹了一口气,缓缓伸出了双手。
姚坤握着那副手镣就站在旁边,目光已落在易竹君那双手之上,却没有将手镣锁上易竹君的双手。
杨迅实时一挥手,再声说道:‘锁起来!’
这一声已没有那两声那么凶,姚坤应声将易竹君的双手锁上
常护花这一次再没有阻止,只是道:‘无论是什么事情,迟早总会有一个水落石出。’
易竹君凄然一笑。
杨迅想了想又吩咐傅标、姚坤道:‘你们去准备一辆轿子,先送崔夫人回去。’
他不说押而说送,更吩咐准备轿子,似乎也不想易竹君太难堪。
是不是易竹君的态度使他对这事重新考虑?
姚坤、傅标一声:‘是。’
傅标第一个举步跨出门外,姚坤却一旁闪开,欠身道:‘崔夫人,请!’
易竹君脚步踌躇,倏的又偏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