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匕现
细雨逐黄昏,虽然是细雨,走上一段路,只怕亦难免一身湿透。
幸好在常护花他们离开聚宝斋之前,雨已经落下,崔义这个管家又岂会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他拿来了雨伞,一顶雨伞姚坤便认为已经足够,他替常护花拿伞。
经过四日的相处,他对常护花的武功已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常护花在这四日之内,也实在指点了他不少练功的秘诀。
傅标却不用崔义操心,他打着雨伞到来。
走在街上,常护花也不知何故,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知道杜笑天是一个非常尽责的捕头,在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事,应该是不会离开衙门。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他走着忽然问道:‘杜捕头平日没有事多数到什么地方?’
傅标想也不想道:‘即使没有事,他也是留在衙门的多,否则大都在离开之前嘱咐一句,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常护花又问道:‘类似今日这种情形以前有没有发生过?’
傅标想想摇头,道:‘绝无仅有。’
常护花再问道:‘这几天有没有其它的案件发生?’
傅标应道:‘一件都没有。’
常护花道:‘有没有其它尚未解决的案件,必须尽快去调查解决?’
傅标应道:‘没有,就是吸血蛾这一件。’
常护花沉吟道:‘莫非就是在这件案,他发现了线索?’ 傅标道:‘问他才知了。’
常护花再次沉默了下去。
杜笑天是否真的有所发现?
这个发现是否有危险?现在他的人又在什么地方?
除了杜笑天本人,有谁能够解答常护花心中这些疑问?
杜笑天现在正在云来客栈的围墙之外。
雨水已湿透他的衣衫。在未下雨之前他已经来到这附近。
午后他本来习惯在衙门附近转两圈,今天也没有例外。行走间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郭璞曾经将吸血蛾养在云来客栈,在他们找来云来客栈之时,群蛾不知何故一下子完全飞走。
——他们飞去什么地方?
事后有没有回去云来客栈?他想知道,所以他决定走一趟。
如果郭璞真的是群蛾的主人,又或者郭璞真的是一个蛾精,是群蛾的主宰,他一死,群蛾自然就大乱。
除非蛾王才是真正的主宰,还有蛾王来统率群蛾,否则群蛾不难就飞回云来客栈。
它们在云来客栈已经逗留了相当的时候,进进出出也有好几次,对于云来客栈这个地方当然熟识得很。
何况此前它们在云来客栈食物丰富,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应该就比较深刻。
再从近日所发生的事情看来,那些吸血蛾显然比蜜蜂还胜一筹,它们如果真的想回云来客栈,绝对没有理由不认得路。
杜笑天只希望找到云来客栈的时候,群蛾亦已在客栈之内。他无意将群蛾完全拘捕。
因为他自知没有这种本领,也不懂得如何才能控制群蛾,要它们服从自己的命令。
他却希望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只。
三月初二的那天,在城外湖边一株树之上,他已经抓住了一只,却给那只吸血蛾刺了一下,在他惊慌放手的时候飞走。
这一次如果再抓住,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了。
只要抓住其中的一只,就可以设法证明这种吸血蛾是否真的会吃人的肉,吸人的血。
他的目的也就在这里。在未来到云来客栈之前,他已经遇上一只吸血蛾。
只是一只吸血蛾,在路旁的野花之上飞过,一直向前飞去。
杜笑天本来就想抓住这只吸血蛾就作罢,可是伸手一连几次抓去都落空,他只好追着那只吸血蛾,结果就追到他一心要来的地方——云来客栈。
这时候雨已经落下,那只吸血蛾飞得更快,雨水并没有将它打下。
它飞过云来客栈后院的围墙,飞入一个窗户内。
杜笑天认得那个窗户,那个窗户也正就是那间用来养蛾的厢房的窗户,群蛾当日也正就是从那个窗户飞出。
现在却只得一只吸血蛾回去,其它的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是不是早已经回到那间厢房?如果是,现在它们又是以什么维持生命?是不是以史双河的血肉?
杜笑天站在围墙之外,目送那只吸血蛾飞入那个窗户,在想着这问题。
他想着忽然打了一个冷颤。群蛾在饥饿之下,吸食史双河的血肉实在大有可能。
史双河的血肉吸食干净之后,它们不难就打附近村人的主意。
到其时……杜笑天不敢想象。他下意识左右望一眼。
云来客栈的后面是一片野草,左右都是其它民房的后墙。
没有人在附近走动,民房的屋顶却有炊烟升起。他总算松一口气,目光又回到那个窗户之上。
那个窗户与当日一样大开,窗内异常的阴暗。群蛾会不会真的在那里头?
他倏地一笑,这实在简单,只要他进去一看,就已有一个解答。
云来客栈后院的围墙相当高。
杜笑天站在三丈之外才可以看见那个窗户。
窗下是什么情形完全都无法看见,整个后院都尽被围墙隔断。
雨落在围墙之内,响起了一片蚕蛾噬桑一样的声音。
杜笑天并没有忘记整个后院都种满了那种奇怪的花树,可是那种声音入耳,仍不免寒心。
那种声音简直就像是群蛾在吸噬****的血肉。
围墙之内隐约有烟雾升起,也不知道是雨烟还是晚雾。整间客栈也就因此份外显得神秘。
杜笑天本来准备绕到客栈的前面,叫门进去,现在也不知是否因为这种神秘的影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翻墙进去。
对于这间云来客栈他已经大起疑心,他天性本就多疑。
雨渐大,杜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两三个箭步标前,一鹤冲天,纵身一跃。
这一跃居然给他跃上了墙头。他双脚一落,双手亦落下,抓住了墙头的瓦脊,稳住了身形。
他的轻功其实并不怎么好。墙内并没有任何改变,那一片奇怪的花树迎着雨水,沙沙作响。
整个院子也就只有这种声音。鲜黄色的花朵雨中颤抖,那种奇怪的花香仍旧蕴斥整个院子。
花径上,花丛中并没有人,走廊那边也没有。
没有雨的日子史双河也躲在店堂内喝酒,下雨天难道反而就例外?
杜笑天在围墙上再三张望,才翻身跃下。花树丛中,花香自然更加浓郁。 杜笑天双手分开花树,缓步走出了花径,踏上了走廊。门虚掩,杜笑天推门而入。
客栈内一片黑暗,向后院那边,虽然有两扇窗户半开,只可惜现在已经傍晚时分。
本来已经阴暗的天色,现在更阴暗。
夜色也开始降临,客栈并无灯火,如何不一片黑暗? 杜笑天的脚步更缓慢,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客栈内非独黑暗,而且静寂,坟墓一样的静寂。
杜笑天的记忆力相当好,即使不好也不要紧,由后院到前堂只有一条通道。
通道两旁都是房间,所有的房间全都毫无声息。一折再一折,杜笑天终于来到客栈的前堂。
堂中也没有燃起灯火。微弱的天光从天窗射下,杜笑天借着天光,勉强仍然可以看清楚
堂中没有人,椅桌差不多都是那个位置。
史双河哪里去了?
杜笑天目光移动,移到连接楼上的那道梯子,莫非在楼上?杜笑天举步走向那道梯子。
堂中更静寂,杜笑天尽量放轻脚步,一踏上梯级,他脚步放得更轻。
梯级仍然发出微弱的依呀之声,到底已相当日子。
还未到梯级尽头,他又已嗅到那种腥臭的气味,却相当淡薄。
楼上也差不多,那种腥臭的气味远不如当日的浓郁。群蛾飞走后莫非并没有再回来这个地方?
杜笑天继续走前,脚步起落的更轻。
楼上只有一条走廊,这条走廊即使大白天亦不怎样光亮,现在更不在话下。
杜笑天用足眼力才勉强看远多几尺。
两旁的厢房一样声息全无,他当然就是在那间养蛾的厢房门前收住脚步。
再过些就是走廊的尽头,几个铁笼子仍然放在那里。
断折的门环连带的那把铜锁亦是仍挂在门上。一切与他们当日离开之时并无两样。
杜笑天横移两步,耳贴着门板凝神细听。
他听到了阵阵霎霎的声音,在他来说那种声音已并不陌生。
那种声音与吸血蛾扑翼之时所发出的声音完全一样,就在这个地方他也已听过一次。
只是那一次声音相当激烈,这一次却显得单调而微弱。这一次到有多少只吸血蛾在里面?
杜笑天并没有忘记门上的那方活门,他轻轻将活门推开探头望去。
天色这时候又已暗了几分,雨势亦大了几分。窗户虽然大开,从窗外进来的天光却是淡薄非常。
杜笑天只能勉强看见房中的东西。他瞇起眼睛,凝神再望去。
房中的东西与当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竹架仍然在当日那个位置,却只得两三只吸血蛾在竹架之上飞舞。
其它的吸血蛾哪里去了?是不是藏在竹架之下?
杜笑天张望了一会,又等了片刻,才将活门放下,转将房门推开。
他相当小心,房门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飞舞在竹架之上的吸血蛾仿如未觉。
他蹑足而入,一踏入房内,他又嗅到了恶臭。
那种恶臭与当日显然不同,当日他们所看见的兔骨并未移去,仍在竹架的前面。
那种恶臭似乎就是从兔骨之中散发出来。
杜笑天的目光落在兔骨之上,却只是一瞥,又回向飞舞中的吸血蛾
他再次举起脚步。走向那个竹架。三步,四步!他四步走到竹架之前,竹架之内全无动静。
飞舞在竹架之上的,就只是三只吸血蛾。只是三只,杜笑天绝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数错。
难道整个房间就只有三只吸血蛾?其它的哪里去了?
杜笑天突然起脚,一脚将身前一堆兔骨踢入竹架之内!
一下恐怖的声响立时从竹架之内传出来。是兔骨散落竹架之内的地上。
‘霎’一声,一只吸血蛾连随从竹架之内飞出,却就是一只!
加起来一共才得到四只,杜笑天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四只吸血蛾他自信可以应付得来。
他心中的疑惑却更重了。——其它的吸血蛾现在在什么地方!
眼前四只吸血蛾留在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目的!也就在这下,四只吸血蛾突然向他迎面飞来!
它们似乎现在才发觉杜笑天的存在。霎霎的扑翼声剎那彷佛更响亮。
扑翼声之外,好像还有一阵阵虽然轻微,却又异常尖锐的声响。
那种声响好像就是发自四只吸血蛾的口中。
杜笑天当场打了一个冷颤。那种声响也实在恐怖,尤其是在静寂的环境之下。
因为那种声响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极度饥渴之下,突然发现水粮之时从咽喉所发出来的声响。
杜笑天听过那种声音,他也有过那种经验。
那四只吸血蛾如果一直都留在这个房间之内,现在当然已经饥渴的发疯。
它们饮的是血,吃的是肉,房间之内就只剩下一堆兔骨头。
它们最少已饿了六天,杜笑天来得岂非正是时候?
四只吸血蛾,眨眼间扑到杜笑天的面前!
杜笑天几乎同时暴退,一退就半丈,几乎退出房门之外。
他的反应可以说相当灵敏,那四只吸血蛾却一样灵敏,翼一拍一张,追扑杜笑天。
它们怎肯放过杜笑天。对它们来说,杜笑天无疑是一份很好的食物。
一个身体强壮的人肌肉纵然粗了一些,血液却必定特别鲜美。
肉食它们并不在乎,只要血液鲜美就已足够,它们是吸血蛾。并不是吃肉蛾。
现在它们是否已经嗅到杜笑天体内血液的芬芳?
杜笑天早有准备,退后时右手已握住了刀柄,脚步一收,刀亦出鞘!
匹练一样的刀光一闪,一只吸血蛾变成两片!好利的刀锋,好快的刀法!
他的左右同时挥出,宽大的衣袖激起一股劲风,‘拍’一声横扫!两只吸血蛾应声凌空落下!
还有一只!那只吸血蛾从杜笑天的头顶上空飞下,落在杜笑天的鼻梁之上!
一种难言的感觉立时散布杜笑天的全身。在那剎那之间,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也就在那剎那之间,他感觉鼻梁之上一下刺痛,彷佛刺进了什么东西,然后他感觉附近的血液彷佛在开始外流。
这种感觉他已经有过一次,那一次是在指头之上。
当时他的手中正握着一只吸血蛾,那只吸血蛾在挣扎之余,就将他的吸管刺进他的指尖,吸他的血。
——现在那只吸血蛾莫非就已经将它那只吸管刺进他的鼻梁之内?
他一惊一呆,左手就一翻抓向那只吸血蛾。一抓就给抓在掌中!
他连随将手拉开,鼻梁之上立时又一下刺痛。
那只吸血蛾显然真的已经将吸管刺进他的鼻梁之内
他的目光自然就落向抓在掌中的那只吸血蛾之上。
那只吸血蛾没有在他的掌中挣扎,也根本不能够挣扎。他已经将那只吸血蛾握紧。
只有蛾头在他的掌握之中露出来。那条吸管正在蛾口中不停伸缩。
尖锐的吸管,尖端上彷佛在闪动着血光。
杜笑天不由又打了一个冷颤。
他实在很想看清楚蛾口中是否还有牙齿,是否能够咬噬东西。可惜周围的环境太暗。
他瞪着那只吸血蛾的头,虽然看见那条不停在伸缩的吸管,却不能看清楚蛾口的情形。
那只吸血蛾也在瞪着他,血红的蛾眼彷佛充满了惊惧。
杜笑天有这种感觉,他心中一阵快意,脱口道:‘你是否还想吸我的血?’
那只吸血蛾的口中实时响起了轻微的嘶嘶之声!莫非这就是蛾语。
它又是怎样回答?杜笑天听不懂,冷笑又道:‘当然你很想。可惜,现在你已经落在我的掌握之中。’又是一阵嘶嘶之声。
杜笑天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回答的只是嘶嘶之声。
杜笑天叹了一口气道:‘你好像听得懂我的说话,可惜你的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
现在如果有人看见他,不难就当他做疯子,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接道:‘要是我听得懂你的说话,这件事纵然再复杂,现在也变得简单。’
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捕头,他懂得如何套取口供,也懂得如何迫问口供。
那么大的人他都有办法,蛾这种小东西他又岂会束手无策?对付不了?
又是杜笑天听不懂的回答。蛾口发出的嘶嘶声响逐渐强烈起来,那只吸血蛾开始拚命挣扎。
杜笑天察觉,冷笑道:‘这一次我不会放手的了。’他的手掌握得那只吸血蛾更紧。
那只吸血蛾挣扎的更加厉害,口中的吸管一吞一吐,刺向杜笑天的手指。
这一着已在杜笑天的意料之中。
那只吸血蛾的吸管方刺出,他那只手的拇指已推前,抵住了蛾头。
蛾头立时便推的仰起,不能再移动,刺出的吸管当然落空。
杜笑天冷笑,又道:‘你还有什么办法?’
那只吸血蛾完全没有办法。
杜笑天等了片刻,想想忽又道:‘我倒想看看你的口内是不是还有牙齿?’
嘶嘶的声响再起,这一次似乎有点讥讽的意味,杜笑天有这种感觉。
他嘴角一咧,道:‘你是否认为在这种环境之下,我的眼睛根本不能够看清楚你口内的情形。’
嘶嘶的声响即是停下,那只吸血蛾莫非在默认了。
杜笑天一笑接道:‘你这样认为也不能说是错误,我的眼睛在这个环境之下的确已不能发生多大作用,不过我虽然不可以改善自己的眼睛,却可以改变现在这个环境。’
那只吸血蛾没有发出声音,血红的那双眼彷佛充满了疑惑。
杜笑天竟然能够改善环境。他如何改善?那只吸血蛾也许就是在奇怪这一点。
杜笑天又是一笑道:‘其实这也是简单,方才我忽然想起身上有一个火熠子,剔亮了火熠子,是不是已可以改善当前的环境?’
仍没有回声。杜笑天也不多说什么,反手将刀插回刀鞘内,伸手入腰囊,取出那个火熠子。
他连随将那个火熠子点亮,整个房间逐渐明亮起来。
火光照耀下,那只吸血蛾的颜色更显得瑰丽夺目,碧绿的蛾更像碧玉,鲜红的蛾眼更像鲜血。
那只吸血蛾的神态,在火光下却也更显得狰狞。
它的眼中彷佛充满了怨毒,口中不住在动,彷佛在诅咒什么。
杜笑天捏着火熠子的那只手并没有移向那只吸血蛾。
他的手垂向地面,目光亦下落。他的人也相继蹲下去。
在火熠子闪亮那剎那,他的眼睛已经被一样东西吸引——血!
血从他一刀斩成两片的那只吸血蛾的体内流出,两片蛾尸赫然都是浸在血泊之中。
人血一样的蛾血,散发着非常奇怪的臭味。
蛾血怎会是这样?杜笑天的目光移向被他用衣袖击下的其余两只吸血蛾之上。
那两只吸血蛾被他的衣袖那一扫,双翼俱折,一只当场被击毙,一只仍活着,犹自在地上打转。
没有了双翼的蛾身本来就已经难看,这一动,更显得丑恶。丑恶而诡异。
杜笑天瞪着那条犹自在地上打转的蛾身,突然挥手,将手中火熠子往地上的板缝一插。
一插就松手,腾出来的手,再拔刀出鞘,刀光又一闪!
‘哧’一声轻响,犹自在地上打转的那只无翼吸血蛾,刀光中一分为二,断为两片!
血淋淋的两片!吸血蛾断口涌出了鲜红的一如人的鲜血!
这一次杜笑天的一双眼睛睁大,眨也不一眨。
他看得非常清楚,蛾血真的是人血那样。他怔在那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非常奇怪的声音。
那一下异响似乎遥远,却又似乎就在隔壁。
他却听得出既不遥远,也不是在隔壁,而是从楼下传上来,在这个房间之下传上来。
他的耳目本来就灵敏,记忆力也好,他记得,现在处身的这间厢房的位置,正就是楼下的一间厢房的位置。他心中忽然一动,因为那种声响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
聚宝斋那个书斋之内的两道机关活门,打开之时岂非就发出那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