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心药
三月十一日。晨。东风又吹,落花如雨。
崔北海没有站立在落花中。他站立在回廊上。
落花也有被东风吹入廊中,他却再没有去接。
他怕落花上又伏着吸血蛾,当他接在手中时,又刺他的手,吸他的血。
他是在望着那些落花,心中却全无伤春之意。
甚么感觉都没有。他的目光呆滞,心也已有些麻木。
恐惧、失眠,一连十天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还能够支持得住,没有变成疯子,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他也没有发觉易竹君的到来。
易竹君同样也意料不到这个时候竟会在这条回廊碰上崔北海,这条回廊已远离书斋。
这条回廊曲曲折折,崔北海不是站立在当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发觉崔北海时,已经来不及闪避的了。
一瞥见崔北海,她的面上就露出惊惧之色,那身子一缩,竟真的企图闪避。
只可惜崔北海虽然没有看见她,走的那么近,她的脚步声已够响亮,已足以将崔北海惊醒。
崔北海缓缓回头,呆滞的目光落在易竹君的身上,突然一凝,瞳孔同时暴缩。
‘蛾……’
崔北海一个蛾字出口,话声便中断!
易竹君今天是穿了一袭翠绿的衣裳,翠绿如碧玉,就像易竹君的蛾身,蛾翅那种颜色。
崔北海就像是惊弓之鸟,看见这种颜色,不期就想起吸血蛾。
他的手旋即握在剑上。
幸好他总算看清楚那是一个人,是他的妻子。
跟着出口的说话立即咽回,却没其它任何话说,他只是怔怔的望着易竹君。
易竹君无话说,面上的惊惧之色却更浓,就像是遇上了一个疯子。
一个人遇上了一个疯子,那个疯子又是目露杀机,手握利剑,当然最好就是赶快开口。
易竹君没有开口,也不能开口。因为她是这个疯子的妻子。
两个人就一如两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这哪里还像一对夫妇?莫说是夫妇,连陌生人都不如。
两个陌生人清晨相遇,有时也会打一个招呼,更不会远远看见,就企图回避。
崔北海不觉心中一阵悲哀。
终于还是他首先开口,道:‘这么早你去哪儿?’
易竹君嗫嗫道:‘到荷塘那边去散散心。’
崔北海道:‘是为什么?竟这样烦恼?’
易竹君没有作声。
崔北海也不追问,叹了一口气,道:‘那边的杏花已快飞尽,要看的确就得趁现在这个时候,去走走也好。’
他虽然说好,脚下并没有移动半分,目光也没有回转,仍是望着易竹君。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思陪同易竹君到荷塘那边。
易竹君仍不作声,也没有举步。
崔北海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等什么?’
易竹君轻声问道:‘你不去?’
崔北海反问:‘你希望我去?’
易竹君又不作声,彷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崔北海凄然一笑,道:‘我也想陪你去走一趟,只可惜我还有事等着要办,去不得,还是你自己去好了。’
他笑得这么凄凉,眼中也充满了悲哀。他真的去不得?
真的有事等着要办?
易竹君没有问,垂下头,默默的举起脚步。
崔北海亦是默默的瞪着眼,看着她从自己的身旁走过。
走出了半丈,易竹君的脚步便开始加快。
崔北海实时一声:‘竹君!’
这一声叫得非常突然,语气亦非常奇怪。
易竹君给他这一声叫住了。
刚开始加快的脚步应声停下,却没有回头。
崔北海一声‘竹君’出口,连随放步追上去。
是不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要陪易竹君到荷塘那边散散心?
易竹君等着他追上来,脸上并没有丝毫欢愉之色,也没有回头。
崔北海一直走到易竹君的身旁,才停下脚步。
易竹君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问道:‘什么事?’
崔北海没有应声,一双眼睁的老大,盯着易竹君的左手。
易竹君的双手都深藏在衣袖之内,他盯着的其实也就是衣袖。
翠绿如碧玉的衣袖之上赫然有一片触目的红色,红得就像是鲜血。
易竹君那瞬间亦发觉崔北海在盯着什么,下意识一缩左手,崔北海比她更快,已将她这只左手握住。
易竹君似乎被他握着痛处,一皱眉,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崔北海没有看见,他的目光仍在那衣袖之上,忽问道:‘你的左手怎样了?’
易竹君混身一震,嚅嚅着道:‘没有事。’
崔北海冷冷的道:‘没有事又怎会有血流出来,衣袖都染红?’
‘那莫非不是你自己的手臂流出来的血?’
他再问这一句,却不由分说,自行将易竹君左手的衣袖拉起。
易竹君的手臂晶莹如玉,小臂上赫然缠着一条白布。
白布的一边已变成了红色,已被血湿透。
崔北海面色一寒,道:‘这是什么回事,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易竹君吞吞吐吐的道:‘我方才裁衣,一下不小心,给剪刀伤了手臂。’
裁衣?剪刀?她那把剪刀到底怎样拿的?
怎会将手臂伤得这么厉害?
崔北海心意一动,道:‘给我看看你到底伤成怎样?’
也不等易竹君表示意见,他就将那条白布解开来。
果然伤得很厉害。小臂上五六寸长,深看来也有两三分的一道血口,血犹在渗出。
这怎会是剪刀弄出来的伤?
崔北海细看一眼,当场就变了面色。——是剑伤!
他心中大叫,一个字却都说不出来。
他深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错误。应该没有错误。
要知他到底也是一个用剑的高手,是否剑伤也应该可以分辨得出。
——她为什么要骗我?
崔北海的目光不觉移到易竹君面上。
易竹君一面惊惧之色。她惊惧什么?
崔北海怔怔盯着恐惧的易竹君,心中的恐惧绝不在易竹君之下。
——她不懂武功,也没有理由无端用剑,怎会是自己用剑刺伤自己?
——不是她,又是谁?
——在这个地方,谁敢用剑伤害她?
——只有我!
——莫非昨夜出现于书斋的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就是她的化身?
——莫非昨夜我那一剑就是刺在她的手臂之上,剑上的血,地上的血,就是她的血?
——那些血又怎会一下子消失?莫非她变成吸血蛾时,体肉的血亦变成妖血?
——这要是事实,她岂非真的是一只吸血妖?一只蛾精!崔北海越想越惊。
——那么说,我若保存自己的性命,岂非将她杀死?
——她到底是我妻子,叫我怎能如此忍心?
崔北海眼旁的肌肉不住的颤动,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易竹君的手,终于将自己的手松开了,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用布包着是没有用的,烧饭的老婆子懂得刀伤,你找她看看,敷些药,否则伤口发烂就糟了。’
易竹君点点头,脱口道:‘我已要去找她。’
崔北海淡笑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到荷塘散散心?’
易竹君一怔,垂下头。
崔北海却接道:‘散心是小事,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不过那还不严重,刘婆子大概可以应付得来的。’
易竹君道:‘嗯。’
崔北海挥挥手道:‘那还不快去?’
易竹君倒是一个很服从的妻子,立即就退开。
目送她远去,崔北海眼中的悲哀之色更浓。
娶着一个蛾精的化身,一个要吸自己的血的妻子,娶着一个欺骗自己,不忠的妻子,这件事都同样可悲,若全都是事实,更就可悲的了。
又一阵东风,又一阵落花,崔北海叹息在落花中。
花落明年还会重开,破裂的感情,却往往终生难以弥补。
三月十二日,风雨故人来。
来的这个人却与崔北海非亲非故。
这个人是易竹君的表哥。
表哥这个称呼据讲未必只代表表哥。还代表情人。
很多女人据讲都喜欢将自己的情人叫做大哥,因为这非独解决了称呼上的问题,而且出入也方便得多,不会太惹人说话。
易竹君这个表哥当然未必就是那种表哥。
这个表哥叫做郭璞,表面上看来似乎比易竹君还要年轻。
他不只年轻,还英俊。
好像他这样的年轻,岂非就是年轻的女孩子心目中的对象?
崔北海越看这个郭璞就越不顺眼。
他忙了一个上午,将店务打点妥当,折回书斋内,方想好好的休息一下,易竹君就带着她这个郭璞表哥来了。
他们竟然就是两个人先来书斋,总算他们还是有所先后。
易竹君走在前面,一个头却不时回望,郭璞跟在后面,一双眼似乎并没有离开过易竹君窈窕的身子。
崔北海看见就有气!他居然忍得住气,没有发出来。
他还笑,笑着第一个打了个招呼,道:‘这位小兄弟是哪一位?’
易竹君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表哥。’
崔北海‘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表哥,叫什么名字?’
易竹君道:‘郭璞。’
崔北海沉吟道:‘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易竹君道:‘其实你也应该见过他的了。’
崔北海缓缓道:‘是不是在你养母那里?’
易竹君点点头。
崔北海道:‘怪不得总觉似曾相识,坐!’
他摆手请坐,表面上倒是客气的很。
郭璞真有受宠若惊,赶紧在一旁椅子坐下来。
崔北海冷冷的看着他坐下,他口头说的客气,心里其实只想一脚将这个表哥踢出门外。
他虽然窝心,还是将之留下来,因为他很想知道易竹君为什么将这个表哥带到自己面前
他若无其事的对郭璞道:‘我已有三年没有到易大妈那里,所以就算见过面,最少也是三年之前的事情,现在认不得也怪不得。’
郭璞道:‘岂敢岂敢。’
崔北海随即转入话题,道:‘只不知这次光临有何贵干?’
郭璞还未开口,易竹君已抢先替他回答:‘我这个表哥本是名医之后,自小就饱读医书,精通脉理,这两年在城南悬壶,也医活过不少人命。’
崔北海道:‘哦?’
易竹君接道:‘我看你这几天心神恍惚,举止失常,又尽在说些奇怪的话,所以找他来给你看看。’原来是这个原因。
听易竹君这样说话,竟似全不知情,竟当崔北海的脑袋有毛病,在发疯。
——难道她并不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并不是一个蛾精?
——难道这几天真的没有看见那些吸血蛾?
——难道她真的这样关心我?
崔北海心中冷漠,面上也浮起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既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
他笑道:‘我心情虽然恍惚,举止并没有失常,说话也并不奇怪,根本就完全没有毛病,无须找大夫诊治。’
易竹君轻叹道:‘讳疾忌医,并不是一件好事。’
崔北海漫应道:‘硬要说有病,我也只有一种病!’
易竹君不由的追问道:‘什么病?’
崔北海道:‘心病。’
易竹君一怔,道:‘心病?’
崔北海道:‘就是心病。’
他霍地转顾郭璞,道:‘你可知心病如何方能痊愈?’
郭璞一怔。
他正想回答,崔北海已自说道:‘别的病也许一定要找大夫才有办法,心病却是不必的。’
郭璞点点头,方待说什么,崔北海的说话又接上:‘医治这种病其实也就只有一种办法。’
他的目光忽变得迷蒙,轻叹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要医治心病,也就只有用心药。’
他再声轻叹,道:‘心药却比任何的一种药还要难求。’
易竹君与郭璞呆呆的望着。
崔北海的说话一收,两人不约而同就相顾一眼,这一眼之中,彷佛包含着很多有很多只他们才明白的意思。
然后他们的目光齐转向崔北海的面上,这一次,却满是怜悯之色。
他们就像是在望着一个染上了重病的人。
崔北海看得出来,他笑笑,忽又道:‘我的说话你们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无论懂或不懂,我都不在乎。’
他又再转向郭璞,突然伸出手,放在茶几子上,道:‘你既然饱读医书,精通脉理,不妨替我诊察一下,看我可是真有病?’
郭璞瞟了一眼易竹君,道:‘我这就看看。’
他伸伸手,搭住了崔北海的手腕,面容变得严肃,聚精会神的样子,看来倒像个大夫,也像在认真其事。
崔北海面无表情,心里在暗笑。
他虽不是名医之后,对于这方面也颇有心得,早在这之前,亦自行检查过两次。
他深信自己绝对没有病,却仍是由得易竹君郭璞两人摆布。
因为他一心疑惑,想弄清楚两人在打什么主意,也想试试这郭璞到底是不是一个大夫。
好像这样的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莫说是一个大夫,就说他懂得替人看病,也很难令人置信。
几乎一开始,崔北海便已怀疑易竹君的说话。
不过人有时实在难以貌相。
这个郭璞居然真的懂得脉理,而且实在有几下子。
把过脉,郭璞再看看崔北海的面庞,眼神便变得奇怪起来。
崔北海一直就在盯着他,实时问道:‘如何?我可有病?’
郭璞道:‘脉搏十分正常,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就只是有些睡眠不足。’
崔北海一怔,大笑道:‘果然有几下子,老实说,我也懂得一点儿歧黄之术,是否有疾自己也心中有数。’
郭璞苦笑道:‘看来你如果有疾,似乎真的是只有一种心药方能医治的心疾。’
崔北海笑声一落,道:‘本来就是真的。’
郭璞道:‘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崔北海淡淡地道:‘心疾本来就不必找什么大夫,要找到了病源,即使是完全不懂歧黄之术的人,亦不难想出却病的方法,自我疗治。’
郭璞道:‘你找到病源没有?’
崔北海点头道:‘早就找到了。’
郭璞道:‘却病的方法?’
崔北海道:‘也有了。’
郭璞叹了一口气,道:‘我来敢情是多余?’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接道:‘不过这却是最好,省得我这个表妹日夜担心。’
他笑顾易竹君!
易竹君也笑笑,笑得却很勉强,那表情倒像宁可日夜担心,只怕崔北海不病。
——我若是真的病倒,她只怕未必就会日夜担心。
崔北海心想,表面却又是一种表情,他又有了笑容,笑着对郭璞道:‘你来得倒也是时候。’
郭璞愕然道:‘哦?’
崔北海道:‘我正闷得发慌,刚想找一个人喝上几杯。’
郭璞怔住在那里。
易竹君连随又问道:‘你用过午膳没有?’
郭璞道:‘还没有。’
崔北海又问道:‘懂不懂喝酒?’
郭璞道:‘几杯倒可以奉陪。’
崔北海拍膝道:‘好极了。’
他目光一转,方待吩咐易竹君打点,易竹君已自趋前,道:‘我去吩咐准备酒菜。’
这句话说完,她便带笑退下。
看样子她似乎很高兴郭璞能够留在这里。
她甚至高兴得忘记了问崔北海应该将酒菜准备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