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
酒菜准备在偏厅。
这是崔北海通常宴客的地方,易竹君总算还记得崔北海这个习惯。
她叫人做了六样小菜。
六样小菜五云捧日般摆开,当中的一样还用一个纱罩覆着。
崔北海目光闪动,连声说出五样小菜的名字,目光终于落在纱罩上,道:‘这里头又是什么?’
易竹君应声揭开纱罩,道:‘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水晶蜜酿虾球。’
翻花的虾珠,酿上水晶一样透明的蜜糖,衬着碧绿的配菜,既像是水晶,也像是一颗颗的碧玉。
色香俱全,易竹君在这上面显然已花了不少心机。
郭璞瞪着这一碟水晶蜜酿虾球,露出了馋相。
看样子,对于这一样小菜他似乎并不陌生,却又似已很久没有尝到。
崔北海却是一面诧异,连听他都没有听过这名字,他更不知道易竹君有这种本领。
他怔怔的望着易竹君,忽然道:‘怎么你还懂得做几样小菜?’
郭璞替易竹君回答:‘她本来就是这方面的能才。’
他这个表哥知道的竟然比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还要清楚。
崔北海这个做丈夫的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淡应道:‘哦?’
郭璞又道:‘这水晶蜜酿虾球她做的尤其出色,我却已有三年没有尝到了。’
崔北海心里头更不是滋味,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淡淡道:‘我从来没有尝过。’
他尽管在笑,语气已有些异样,易竹君也听出来了。
郭璞也不是呆子,他同样听得出来,再想想崔北海方才的说话,一面的笑意不由凝结。
崔北海笑道:‘这次大概是因为你到来,她特别亲自下厨弄来这些小菜,哈,我倒是沾了你的光!’
他这句话出口,易竹君的面色亦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郭璞赶紧陪笑道:‘嫁入大富人家,谁还想到亲自动手烧菜。这次,想必是因为我这个表哥到来,记起自己还有这种本领,才下厨去,大概是想试试,自己还能否做得来。’
他转顾易竹君,道:‘表妹,你可是这意思?’
易竹君当然点头。
崔北海随即笑道:‘这就非试不可了,果真做得好的话,以后可有你忙的。’
他笑的倒也开心。
易竹君、郭璞听他这样说,一颗心才放下。
崔北海接又笑道:‘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来!趁热吃!’
他第一个就不客气,挟起一个虾球放入嘴。
未入口已是香气扑鼻,入口更香甜。
蜜糖本来就香甜可口,食欲不由大增,一口咬下去。
‘吱’一声,这一口就是咬在一只老鼠的身上。
死老鼠!一股血红的浓汁从虾球里流出,流入了他的咽喉!
浓汁之中透着一种难言的恶臭,就像是死老鼠那种恶臭。
虾不是这种味道,绝不是!
水晶虾般的蜜糖内到底是什么东西?
崔北海实在不想在客人面前失仪,但也实在忍不住。
那一股恶臭的浓汁才入咽喉,他整个胃就像已倒翻了。
‘哗’的他张口吐出了那个虾球!
虾球滚落在他面前的桌上,已几乎被他咬开两边,他看得非常清楚,裹在蜜糖内的并不是一只虾,而是一只蛾!
碧玉般的翅,血红的眼睛——吸血蛾!
水晶蜜酿吸血蛾球!
那一只吸血蛾也不知是给他活活咬死还是本来就是一只死蛾,血从被咬开的蛾身中流出,染红了水晶般的蜜糖外壳。
血红色的血,带着一种难言的恶息。
流入崔北海的咽喉中的也就是这种恶臭的蛾血!
崔北海不看犹可,一看整张脸就变成死白色。
他双手扶住桌子,当场呕起来。
腥臭的蛾血,呕下了桌面。
连胃液也几乎呕出,易竹君、郭璞吃惊的望着崔北海。
他们的目光是先落在崔北海呕吐出来的那个水晶蜜酿虾球之上,却一带而过。
在他们眼中,那似乎不可怕。
是不是他们早就知道蜜糖之内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也并未下箸,崔北海继续呕吐出来的只是苦水。
他的面色由死白转变成赤红,身子也似乎因为呕吐后变衰弱,已摇摇欲堕。
易竹君、郭璞看在眼内,不约而同的一齐站起身子,急步上前去,伸手正要扶住崔北海,冷不防崔北海突然将头抬起来,狠狠的瞪着他们。
给他这一瞪,易竹君、郭璞伸出去的两只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人也怔住。
呕吐已同时停下,崔北海咽喉的肌肉筋骨犹在不停的抽搐。
他的口仍然张大,口角挂满了涎沫,一额的汗水,珠豆般纷落,面部的肌肉似乎已全部扭曲了起来,显露出来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易竹君望着他,不觉脱口道:‘你……你怎么了?’
崔北海口角牵劝,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字:‘蛾……’
易竹君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神色,道:‘什么蛾?吸血蛾?’
崔北海立时半身一偏,转指易竹君,哑声道:‘你哪来这么多吸血蛾?’
易竹君一声轻叹,道:‘你这次又在什么地方见到吸血蛾了?’
崔北海那只手指颤抖着,转指向那水晶蜜酿虾球,道:‘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易竹君一怔,道:‘不就是水晶蜜酿虾球?’
崔北海惨笑道:‘虾球虾球,蜜糖内裹着的真的是虾球?’
易竹君轻叹一声,道:‘不是虾球又是什么?’
崔北海道:‘哦!吸血蛾!’
易竹君摇摇头,没有作声。
崔北海接道:‘水晶蜜酿吸血蛾,你亲自下厨弄这道小菜,到底是准备给谁吃?’
易竹君又是摇头,仍然不作声。
郭璞一旁插口道:‘何来什么吸血蛾?’
崔北海怒道:‘这难道不是……’
话一出口,他那只手指亦向吐在桌面上的那个虾球指去。
才指到一半,那只手指就停在半空,语声亦同时断下。
那个虾球内本来是一只吸血蛾,现在竟变了金黄芬芳的蜂汁。
这剎那之间,他忽然亦当觉自己犹带腥臭的口腔不知何时亦变得芬芳。
蜂汁芬芳,崔北海目定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才转回易竹君、郭璞两人的面上。
他立时看到两个非常可怕的‘人’!
青绿如碧玉面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没有眼瞳,整个眼球就像是一个蜂巢,就像是无数的筛孔结合在一起。
人怎会这个样子?妖怪!崔北海心中惊呼。
这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两个妖怪已然消失,幻影般消失。
消失的其实只是那张妖脸。
那两张妖脸其实也不是如何消失,只不过面庞不再青绿,眼睛不再赤红,黑漆一样的眼睛又再出现。
那两张妖脸只是变回两张人脸,易竹君、郭璞的两张人脸。
青绿如碧玉的脸庞,赤红如鲜血的眼睛,简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莫非他们两个人都是蛾精?
崔北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结,木然望着易竹君、郭璞。
易竹君、郭璞一直就在盯着崔北海,一见他回顾,郭璞便问道:‘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没有回答,眼中又有了惊惧之色。
易竹君实时一声叹息,转顾郭璞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好几次突然说看见吸血蛾,依我看,你现在最好立即替他诊察一下,也许现在就能够找出病因。’
郭璞点头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他两步跨前,手方待伸出,崔北海猛然一声怪叫:‘不要接近我!’
好惊人的一声怪叫。
郭璞几乎没有吓死,勉强一笑道:‘你现在还是给我看看的好。’
崔北海冷冷的道:‘还有什么好看?现在……现在我什么都明白……’
易竹君、郭璞对望一眼,彷佛不明白崔北海说话的意思。‘吸血,吸血蛾!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你们?’
崔北海喃喃自语,突然狂笑了起来。
他一面悲哀,笑声中更无限的凄凉。
易竹君、郭璞面面相觑,两人忽地都叹息起来。
易竹君叹息着道:‘他这个毛病又来了。’
崔北海居然听在耳里,惨笑道:‘是我的毛病又来了!’
这句话出口,他倏的转身奔了出去。
荷塘的水冷如冰。
崔北海双手掏了满满的一捧水泼在面上,激动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一颗心却仍乱如春草。
——易竹君嫁给我的时候已非完璧,我虽然因为实在喜欢,没有当面揭破她,也没有与易大妈计较,仍不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出那个先我夺去她的清白的人。
——这个人,莫非就是她这个表哥郭璞?
——像易竹君这么可爱的女人,无论谁得到,都不会放手,郭璞之所以由得她嫁给我,想必是当时有所顾虑,不敢出面与我争夺。
——这三年之前,也许他学来什么妖术,所以走回来,要从我的手中将易竹君抢回去,那些吸血蛾的出现,也许就是出于他的驱使,一切可怕的怪事完全是他从中作怪亦未可知。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两个蛾精,郭璞是故意让易竹君嫁给我,一待时机成熟便现出原形,吸我的血,要我的命!
——这如果是事实,他们的目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那除非我的血特别宝贵,是以他们才不惜在我的身上花费三年的时间。
——要不是,他们目的又何在?
崔北海越想心越乱。
——他们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绝不能对他们客气,无论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杀不可!
杀机一动,崔北海的手不觉就握在剑上!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并没有任何证据,再多等一天看看,说不定这一天之中让我找到他们害我的证据,那时下手,方是道理。
心念再转,崔北海才握紧的那只手又放松。
他决定多等一天。
三月十三日,今夜月仍缺,缺的却已不多,满院虫声半窗月。
书斋向月那边窗户的窗纸全都被月色染的苍白,死白。
崔北海独卧榻上,静对苍白死白的窗纸,面色亦显得死白,苍白。
他一脸倦容,眼睛仍睁大。
忙了整整的一天,他已经找遍整个庄院,易竹君所有的东西他亦全都找机会暗中加以检查。
他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甚至一只吸血蛾都没有遇上。
——难道他们早已知道我准备采取什么行动,预先将所有问题的东西全都藏起来?
——难道那些吸血蛾的巢穴并不是在这个庄院之内?
找了整整的一天,他都找不到一只吸血蛾,可是,才卧下,那些吸血蛾便又来了。
成群的吸血蛾出现在书斋外,‘霎霎’的扑翅之声,静夜中听来,份外的刺耳,份外的恐怖。
那群吸血蛾彷佛从月亮中飞来,月光照在窗纸上,它们的投影亦落在窗纸上。
飞舞的蛾影直似群鬼乱舞,由远而近,由大而小!
月光已经被蛾影舞碎,窗纸也似被舞碎了。
崔北海居然沉得住气。
也不过片刻,‘霎霎’的群蛾扑翅之声突然停止,蛾影亦同时静止。
千百个蛾影全都静伏在死白的窗纸之上。
窗纸,却没因此昏暗,反而变得碧绿。
月色竟照透蛾身。
崔北海死白的面色亦惨绿起来,他的身子实时从榻上飞出!
箭也似‘飕’的飞出,飞落在窗前。
他瞪着那群吸血蛾,一直到它们完全静止,才采取行动!
人犹在半空,他的双手已伸出,身形一落下,双手就将其中的一扇窗户劈开!
窗户一劈开,他的右手便收回,呛啷的拔剑出鞘!
他早已准备那些吸血蛾在窗户打开之时,扑进来向他袭击。
大出他意料之外,一只蛾都没有扑进来。
在他打开窗户的剎那,伏满了窗纸的吸血蛾便已消失。
夜雾凄迷的院子却隐约闪烁着千百点鬼火一样,惨绿色的光芒。
崔北海没有追出,一面的悲愤。
他突然挥拳,痛击在窗子之上。
整个窗子都被他击碎,他心中的悲愤,却并未因此消散。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吸血蛾连日如此出现,并不进一步采取行动,是吸血之前的习惯,还是着意恐吓,却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不难就变成疯子。
长时期活在恐惧之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的神志完全崩溃。
幸好今天已是三月十三,后天就是三月十五。
十五月圆之夜,据讲蛾王就会出现。
蛾王出现的时候事情据讲就会终结。
这种恐惧的生活最多还有两天。
崔北海只希望这两天之内自己还没有变成疯子。
事情的终结虽然也许就是他生命的终结,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必再恐惧。
恐惧本来就比死亡更难堪。
三月十四,又是夕阳小楼西。
崔北海徘徊在西院中,夕阳下,也就在这时,一个仆人将杜笑天带来了。
杜笑天一身副捕头的装束,满面风尘仆仆。
崔北海一眼瞥见,大喜若狂,赶迎上去。‘杜兄,怎么现在才来,可想死我了!’
崔北海大力的拍着杜笑天的肩膀。
这一拍之下,竟拍起了一大蓬尘土。
崔北海不由一怔,一双手停在半空。
杜笑天连随偏身让开,仰面大笑,道:‘再这样拍下去,连你也得变成灰头土面的了。’
崔北海闻言一怔,低声道:‘你打从哪里来的,怎么竟像一条泥土里钻出来的臭虫?’
杜笑天道:‘我不是从泥土里钻出来,只不过风沙中赶了整整一天路。’
崔北海转问道:‘这十天到处都不见人,你到底哪里去了?’
杜笑天道:‘走了一趟凤阳。’
崔北海道:‘是因为公事。’
杜笑天点头。
崔北海道:‘事情还没有办妥?’
杜笑天道:‘已经办妥了。’
崔北海奇怪道:‘怎么你还是这么急。’
杜笑天道:‘我是赶回来见你。’
崔北海道:‘哦?’
杜笑天笑道:‘吸血蛾那件事你难道以为我完全忘记了?’
崔北海点头道:‘我几乎这样以为了。’
杜笑天道:‘你当我是那种不顾朋友生死的人?’
崔北海赶紧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种事实在太难令人置信,你就算完全不放在心上,我也怪不得你。’
杜笑天道:‘如果那天在湖畔不是遇见那两只吸血蛾,又给其中的一只刺了一下,我只怕真的不会放在心上。’
崔北海道:‘你现在莫非已有了应付的办法。’
崔北海摇头道:‘没有。’
崔北海道:‘那么你赶回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杜笑天道:‘看看你变成怎样。’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崔北海两眼道:‘你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崔北海苦笑。
杜笑天接道:‘那件事假使并非传说,蛾王也要在十五月圆之夜,才会出现,今天不过是十四,我回来仍是时候,还可以赶及帮助你对付那些吸血蛾。’
崔北海微喟道:‘你虽然及时回来,只怕对我也没有什么帮助。’
杜笑天一怔道:‘听你的口气,这十天之内,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崔北海颔首道:‘已够多的了。’
杜笑天道:‘是不是那些吸血蛾又出现?’
崔北海道:‘每一天都出现,一天比一天多,昨夜出现的时候,我看已不下千只。’
杜笑天耸然动容,脱口道:‘难道那真的并非只是传说。’
崔北海道:‘我看就是了。’
杜笑天忽然又问道:‘它们从哪里飞来?’
崔北海道:‘不知道。’
杜笑天又接着问道:‘它们没有袭击你?’
崔北海道:‘没有,只是极尽恐吓,这也许是他们的习惯,是蛾王的命令,在十五月圆之夜,蛾王出现之时,它们才正式采取行动?’
杜笑天转问道:‘你又有没有对它们采取行动?’
崔北海道:‘有。’
杜笑天道:‘能不能制止它们?’
崔北海道:‘根本就没有作用。’
杜笑天说道:‘难道,刀剑它们都不怕?’
崔北海点头道:‘一如第一次。’
杜笑天道:‘是不是在你采取行动之时,它们便魔鬼般突然消失?’
崔北海一声叹息,道:‘它们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
杜笑天沉吟着道:‘你可曾想过怎会惹上这些东西?’
崔北海似乎意料不到杜笑天这样问,怔住在那里。
杜笑天又道:‘这么多人不选择,偏偏选择你,必然有它们的原因,知道了这个原因,事情也许就比较简单。’
崔北海苦笑,欲言又止。
杜笑天低头沉吟,并没有留意崔北海的神态变易,接问道:‘它们多数在什么地方出现?’
崔北海道:‘几乎每一次都不同。’
杜笑天转问道:‘昨夜出现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道:‘书斋之外。’
杜笑天道:‘前几次又如何。’
崔北海闭上嘴巴。
杜笑天盯着他,道:‘忘记了?’
崔北海道:‘你看我可像是如此健忘之人?’
杜笑天缓缓道:‘我看你像是心中有难言之隐。’
崔北海又将嘴巴闭上。
杜笑天道:‘你说了出来,也许我能够从中找出那些吸血蛾的弱点,替你设法应付,但如果你不说,怕我就真的对你毫无帮助的了。’
崔北海又是苦笑,道:‘有些事即使我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杜笑天道:‘只是未必会,不是一定不会。’
崔北海沉默了下去。
杜笑天静候一旁,也不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