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冥冥
崔北海沉默了一会,长叹一声,摇头。
杜笑天看在眼内,道:‘果真是难于启齿,也不勉强你。’
崔北海苦笑一下,道:‘有件事我倒想跟你说一说。’
杜笑天道:‘我在听着。’
崔北海道:‘那些吸血蛾出现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次都只有我一个人,可是除了我之外,在场的其它人竟全都没有看见它们,你说奇怪不奇怪?’
杜笑天道:‘有这种事情?’
崔北海道:‘杜兄难道不相信我的话?’
杜笑天摇头道:‘不是,但这如果是事实,那些吸血蛾只怕就真的是魔鬼的化身。’
他忽然苦笑,道:‘世间难道竟真的有所谓妖魔鬼怪?我绝不相信。’
崔北海道:‘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但千百只吸血蛾一齐出现,又是何等声势,竟无人看见,只是我例外,这件事如何解释?’
杜笑天不能解释。
崔北海接道:‘在场的人不用说,只要是住在这个庄院的人,我都已问过,异口同声,都是说不知道,这如果不是事实,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全都对我说谎!’
杜笑天道:‘前些时你不是曾经说过这个庄院的所有人对你都是一片忠心。’
崔北海道:‘我是这样说过,当时,我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一直忘记了一件事。’
杜笑天道:‘什么事?’
‘人心难测!’崔北海叹了一口气。
杜笑天道:‘这句话,你似乎有感而发。’
崔北海叹息道:‘如果他们真的是全都对我忠心一片,没有说谎,这件事反而简单。’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道:‘因为也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那些吸血蛾的确是妖怪的化身,所以只有我这个被害者才可以看见。’
杜笑天道:‘否则如何?’
崔北海道:‘那就是我说谎,无中生有,虚构故事;再不是,便该是我的脑袋有问题,一切都是出于我的幻想的了。’
杜笑天失笑道:‘这岂非我的脑袋也有问题?’
崔北海只是叹息。
杜笑天的目光落在曾被吸血蛾刺了一下的那只手指之上,笑容忽一敛,道:‘妖魔鬼怪的化身倒未必,那些吸血蛾的存在却是可以肯定。’
他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况当时他还对一只吸血蛾抓在手中?
还被那只吸血蛾刺了一下?这绝非幻觉?
他的脑袋既然没有问题,崔北海应该也没有。
——这十天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北海到底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杜笑天的目光不由又回到崔北海的面上。
他立时发觉崔北海一双眼发直,并不是在望着他。
——他在看什么?
杜笑天下意识地顺着崔北海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了一双蛾!
赤红如鲜血的眼睛,青绿如碧的双翅。
吸血蛾,杜笑天一连打了两个冷颤。
金黄色的夕阳晚照下,那一只吸血蛾更显得美丽,美丽而妖异!
它们双双飞舞在那边的一丛杏花中。
杏花已零落,颤抖在凄冷的晚风里。
是不是杏花也有感觉,知道这一双吸血蛾会带来灾祸,恐惧的颤抖起来!
灾祸果然马上就来了。
飕一声,崔北海的身子突然如箭离弦也似射向这一丛杏花!
人到剑到!七星绝命剑星雨飞击而下。
一丛杏花立时被剑击碎!
那一双吸血蛾是不是也被击碎?
崔北海剑势一尽,人亦落下,剑雨击碎杏花落下!
“挣”的剑入鞘,崔北海所有的动作完全停顿,木立在碎落的杏花中,一双眼铜铃般睁大,目光闪闪。
杜笑天几乎同时凌空落下,落在崔北海身旁,道:‘崔兄,如何?’
崔北海目光霍地一转,盯着杜笑天,道:‘方才你有没有看见那一双吸血蛾?’
杜笑天点头。
崔北海沉声道:‘你有没有骗我?’
杜笑天正色道:‘我没有理由骗你,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崔北海忽然笑了起来。
杜笑天给笑的一怔,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崔北海道:‘因为我实在开心。’
杜笑天又是一怔,道:‘哦?’
崔北海笑道:‘如果又是我一个人看见,只怕我的脑袋真的有问题,但你也看见,而且这已是第二次的看见,证明事实是有吸血蛾这种东西存在,我也绝不相信这么巧,你我的脑袋都有毛病,又会这么巧,两次都一齐看见那种应该没有可能存在的东西。’
杜笑天点头,道:‘你我的脑袋应该都没有毛病……’
崔北海突然截口问道:‘我一剑击出之时,你可曾看见哪一只吸血蛾从剑网中逃出?’
杜笑天摇头道:‘不曾。’
崔北海痛恨的道:‘当时它们已是被剑网笼罩,可是剑网一开始收缩,它们便全身通透,魔鬼般消失!’
杜笑天苦笑,目光落在地上。
他只希望能够看见一双蛾尸,因为那就可以证明那双吸血蛾不过被那一剑击毙,崔北海不过一时眼花。
一地的碎叶,一地的碎花。
碎叶碎花之中并没有蛾尸,连一小片蛾翅都没有。
杜笑天一拂双袖,一地的花叶齐飞。
蛾尸也没有盖在花叶之下。
——那双吸血蛾何处去了,莫非它们真的魔鬼般消失?真的是魔鬼的化身?
世间莫非真的有妖魔鬼怪?
杜笑天不禁一声叹息,崔北海亦自叹息。
杜笑天忽然问道:‘你准备怎样?’
崔北海道:‘等死。’
杜笑天一怔,道:‘明天才是十五,你还有一天的时间。’
崔北海道:‘这一天之内你以为就能够想出应付的办法?’
杜笑天道:‘最低限度你也可以尽这一天远离此地,或者找一个秘密的地方暂时躲避起来,一切等过了十五再说。’
崔北海道:‘如果我要离开早就离开了。’
杜笑天奇怪的问道:‘为什么你不离开?’
崔北海道:‘那些吸血蛾若真的是魔鬼的化身,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它们一样可以将我找到。’
杜笑天又是一怔,崔北海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古老相传,妖魔鬼怪岂非大都无所不知,无所不至。
不过故老相传,人世间却也有妖魔鬼怪虽然知,但是不敢至的地方。
杜笑天心念一动,道:‘你大可走进佛门暂避一宵。’
崔北海淡然一笑,道:‘你以为我没有动过这念头?’
杜笑天道:‘据我所知有妖魔鬼怪对于佛门清静地,都不无避忌。’
崔北海道:‘我也知道这附近的佛门并不少。’
杜笑天道:‘难道你已试过这办法,已知道这办法完全无效?’
崔北海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杜笑天道:‘什么事?’
崔北海道:‘这附近的佛门虽然多,还没有一处真正清静的佛门,也没有一个真正得道的高僧。’
杜笑天并不反对崔北海这样说,他是这地方的捕头,这附近的佛门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崔北海所说的正是事实。
他一声轻叹,道:‘天下间其实又有几处真正清静的佛门,又有几个真正得道的高僧?
崔北海接道:‘更何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使我真的置身清静佛门,又有得道高僧一旁守护,蛾王也未必就没有办法。’
杜笑天道:‘是以你索性就静候蛾王的出现?’
崔北海点头道:‘我也实在想见它一面。’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接道:‘最好到时它能够化为人形,人一样说话,又容许我还有说话的余地。’
杜笑天道:‘你要问清楚它为什么选择你?’
崔北海凄然一笑,道:‘只要能给我一个明白,我便将血奉献给蛾也甘心。’
杜笑天沉默了下去。
崔北海缓缓接着道:‘我只求一个明白。’
杜笑天不觉说话出口,道:‘我也希望能够有一个明白。’
崔北海道:‘这可就难了,我明白之际,也亦是我绝命之时,死人并不能够传话。’
杜笑天笑道:‘明天夜里我要寸步不离你左右,你明白我又怎会不明白?’
崔北海断然拒绝说道:‘这万万不能!’
杜笑天道:‘为什么?’
崔北海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万万不能让朋友冒这个险。’
杜笑天道:‘这样说这个险我就更非冒不可。’
崔北海瞪着他。
杜笑天接道:‘你将我当做朋友,我又岂能不将你当做朋友,眼看朋友有难竟袖手旁观,又岂是朋友之道。’
崔北海突然问道:‘你可知明天夜里与我一起不难亦成为群蛾攻击的对象?’
杜笑天点头。
崔北海又问:‘你可知道果真一如传说,群蛾亦可能将你的血吸干?’
杜笑天又点头。
崔北海道:‘你既然都知,还是要冒险?’
杜笑天一再点头。
崔北海突然一拍杜笑天的肩膀,大笑道:‘好朋友,够朋友!’
杜笑天道:‘你这是答应我明天夜里追随你左右?’
崔北海笑声突止,道:‘我还是不答应。’
他盯着杜笑天,接道:‘如果我答应你,就是我不够朋友的了。’
杜笑天摇头轻叹,道:‘你这个人也未免太固执。’
崔北海点头道:‘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
杜笑天忽一笑,道:‘不过我一定要来,你好像也没有办法。’
崔北海道:‘因为你是捕头?’
杜笑天点头道:‘我有责任阻止凶杀的发生。’
崔北海道:‘凭我的地位,在我睡觉时候,大概总可以将你请出房门之外。’
杜笑天笑道:‘那明天晚上,我就守在房门之外好了。’
崔北海道:‘有什么可以改变你的主意?’
杜笑天道:‘没有。’
崔北海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道:‘只要群蛾出现的时候,你不冲进来,房门之外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杜笑天笑笑。
崔北海接道:‘我却知道你没有这种耐性,就不用群蛾出现,只要房内稍有异动,你便会冲进去。’
杜笑天笑道:‘你什么时候清楚我的脾气?’
崔北海没有回答,只问道:‘明天你什么时候到来?’
杜笑天道:‘尽早。’
崔北海道:‘明天整天我都会留在书斋。’
杜笑天说道:‘书斋外的景色,也不错。’
崔北海道:‘月夜的景色更不错,只怕风露太冷。’
杜笑天说道:‘风露太冷,大可加衣。’
崔北海摇摇头道:‘你这个人原来比我还固执。’
杜笑天一笑,转过话题道:‘我仆仆风尘,怎么你全无表示?’
崔北海道:‘我本该设宴替你洗尘,只可惜我的心情实在太坏。’
杜笑天道:‘这么说,我现在岂非最好告辞?’
崔北海也不挽留,面露歉意道:‘活得过明天,我必定与你狂醉三日。’
杜笑天笑道:‘到时可要搬出你家藏的陈年美酒。’
崔北海凄然一笑,道:‘还有这样的机会,你以为我还会吝惜那些东西。’
杜笑天看见崔北海那种表情,哪里还笑得出来,轻叹道:‘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忧。’
崔北海淡淡的道:‘我何尝担忧。’
杜笑天道:‘如此最好。’他说一声告辞。
崔北海只是回以一声不送。
他真的不送,甚至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夕阳已然在小楼外,短墙外。
夜色虽未临,天色已逐渐昏暗,晚风凄冷。
一阵风吹起了崔北海外罩长衫的下摆,也翻起了他脚旁的一片碎叶。
叶上有血,浓血,血几乎只是一点,却闪闪生光。
妖异的血光一闪即逝,叶一翻又落回原处。
崔北海迎风转过半身,目送杜笑天走出了月洞门。
他的脚步一移动,血光又闪现。
这一次的血并不是在叶上,也不是只得一点。
血赫然在他脚下!一滩血!
小小的一滩血,这些血到底是什么血?
血出现在崔北海脚下,是不是就是崔北海他的血?
如果是,又因何流血?
血浓如浆一样,彷佛透着一种难言的腥臭,血光妖异,周围的气氛也似乎变得妖异。
崔北海的面容亦彷佛因此变得妖异起来。
三月十五,黄昏前烟雨迷蒙,一到了黄昏,烟雨却就被晚风吹散。
空月黄昏,晚日葱茏。
这边太阳还未下沉,那边月亮便已升起。
十五月圆,月圆如镜,残阳的光彩中,只见淡淡的一个轮廓。
杜笑天是突然发现这一轮淡月。
‘怎么这样早月亮就升起来了?’他猛打了好几个寒噤。
这一轮淡月竟彷佛裹在森冷的寒冰之中,给人的是寒冷的感觉,妖异的感觉。
他现在正在聚宝斋之内。
崔北海早已吩咐下来,所以杜笑天一来,仆人就将他带到书斋之前,却只是带到书斋之前。
这也是崔北海的吩咐。
那个仆人连随离开,因为崔北海还吩咐,杜笑天一到,任何人都不得再走进书斋。
他显然并不想牵连任何人。
杜笑天明白崔北海的苦心。
他却不止一个人到来,还带来了傅标、姚坤两个捕快,他们都是他的得力手下,都有一身本领。
书斋的门紧紧的闭着,里头已燃起灯火,并不见人影。
杜笑天目光落在门上,方在盘算好不好将门拍开,先跟崔北海打个招呼,顺便看看他现在怎么样,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来。
崔北海双手左右抓着门上,并没有出来。
杜笑天那落在门上的目光自然变了落在崔北海的面上。
他立时又打一个寒噤。
只不过一日不见,崔北海的面上竟全无血色,青青白白的,就像天边那一轮淡月,清冷而妖异。
他似乎在开门之前已知道杜笑天的到来,又似乎现在才知道,他的声音也很冷。
杜笑天忙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北海一愕,道:‘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怎么你这样问?’
杜笑天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面色多么难看?’
崔北海淡笑道:‘一夜不眠,复又整整一天不曾好好的休息,面色不免难看一点。’
杜笑天道:‘你在忙什么?’
崔北海道:‘将这十多天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写下来……’
杜笑天忙道:‘可否给我看一看?’
崔北海道:‘可以是可以,但不是现在。’
杜笑天追问道:‘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才可以?’
崔北海道:‘在我死后。’
杜笑天怔住在那里。
崔北海微喟道:‘我若是不死,这件事也就罢了,再不然,日后我亦会自己解决。’
杜笑天脱口说道:‘你若是死了又如何?’
崔北海道:‘那么你迟早总会找到我留下来的那份记录,只要那份记录在手,你便会明白事情的始末,亦不难找出我死亡的真相。’
杜笑天摇摇头,道:‘你何不现在让我一看,那也许我们还能够来得及找出应变的办法,来得及挽救你的性命。’
崔北海亦自摇头,道:‘只有我死亡才有人相信我那份记录。’
杜笑天瞠目道:‘怎么你竟是要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事情的真实。’
崔北海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杜笑天怒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崔北海道:‘这种恐怖的生活,无论谁都会活腻。’
杜笑天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崔北海一眼,道:‘我看你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
崔北海道:‘我倒希望自己真的变成一个疯子。’
他凄然一笑,接下去道:‘如果我是一个疯子,根本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也都不会再有任何的感觉,无论恐惧或是痛苦。’
杜笑天又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