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幢绿树掩映的二层小楼是军职干部宿舍,机关里的一般工作人员称它们为“将军楼”。
计划部的乔新安副部长住在前排西单元的楼下。
有人说,吃饭要素,当官要副。不外乎是说,在一个单位里,大事由正职确定原则,小事由部门分别落实,副职领导的工作相对轻松,但是,乔新安这个副部长干得却有点累。机关里原来有一句话叫做“秘书动手,领导动口”,意思是说,总结、报告之类的文字材料,一般由秘书动手写,领导拿着念。其实,现在有些秘书的主要精力,也不在起草首长的讲话材料上,讲话材料一般由相关职能部门的人来写,秘书主要负责安排首长的公务活动,处理一些与首长个人或家庭有关的杂事。职能部门写的材料报上来之后,秘书只是根据首长的口味,进行添油加醋的加工之后,再呈给首长审定。
乔新安副部长似乎是有点特别,重要的文字材料都要召集有关人员一起研究提纲,待部属起草好初稿呈上来之后,自己再反复修改。他非常重视材料里观点和论据的确立、数字和事例的核实,认为这是起草文字材料的基本原则;他也特别讨厌文字里使用拼凑起来的排比句、顺口溜,觉得那是华而不实或者哗众取宠。
明天上午部直属的研究所新建的生活服务中心落成典礼,邀请部首长出席并讲话,计划部的行政管理工作由另一个副部长殷刚负责,殷刚明天要随总部工作组下基层,在总医院住院查体的邱正良部长打电话让乔新安出席。乔新安吃过晚饭看了新闻联播之后就趴在书房的桌子上,准备拟一个简单的提纲,到时候作即席发言。
外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快去开门,应该是崔秘书来了。”乔新安朝着正在客厅里翻看报纸的妻子龙传珍喊道,并嘱咐一句,“让他把材料给我拿到书房来。”
崔秘书进了书房,把材料递给乔新安说:“首长,您要的研究所生活服务中心的有关资料找来了,陈所长刚才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早上接您过去吃早饭。我问了他一些生活服务中心的情况,他说新建的中心设施齐全,在驻京部队师级单位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中心启用以后可以大大提高所里后勤保障能力和人员生活质量。”
乔新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崔秘书坐下来,对他说:“小崔啊,告诉陈所长,明天不用他来接,咱们又不是不认识路,在家吃过早饭自己去。另外,有些话我再给你说一遍,一个单位工作的好差,不能只听这个单位的领导讲什么话,要听群众的反映。现在的个别领导,听他说话,群众感动得拍手,看他办事,群众气愤得跺脚。部里的行政管理工作不属于我分管,我原来对这方面的事过问得不多,明天让我发言,我不得不讲,但是,有些话,我会上不对群众讲,会下也要对所里的领导讲。研究所地处闹市,墙外就是超市和蔬菜市场,门口就有特色食堂和风味小吃店,一个只有几百个工作人员的小单位,有必要再花费上千万元建那么大的一个生活服务中心吗?现在提倡生活保障社会化,是要把小社会溶入大社会,而不是把大社会分成小社会。”
崔秘书听了乔新安的话,有些为难地说:“研究所的这个建设项目,是殷副部长支持的,邱部长批准的,听说上边也有人说了话,首长您——”
“这件事你不要有顾虑。”乔新安对崔秘书说,“我不会对这个项目的建设提出异议,只是想告诫所里的同志,设施既然已经建成,要加强管理,注意发挥它的作用。你拿来的材料我再看看,心里的底数会更大一些,好了,回去休息吧!”
乔新安与崔秘书一起走出书房,他看到大门里边放着一个漂亮的手提纸袋,问崔秘书:“这是你刚才拿来的,里边装的什么东西?”
“南京军区的同志刚带过来的新茶,三个部首长每人一份。”
“把我的这一份给楼上的冯部长送去,他爱喝茶,要对他说新老部首长都有份,不要说这一份是送给我的。”
崔秘书不情愿地提着茶叶上了二楼。
送走了崔秘书,龙传珍进入书房对乔新安说:“我刚才在外边听到了你对崔秘书说话的大概意思,你不要又是一条道直走不拐弯,研究所新建生活服务中心的事又不是你分管的业务范围,你明天去应付一下就行了,没必要非要那么较真。”
乔新安看了一眼龙传珍,不高兴地说:“我与你说过多次,我在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多嘴,多嘴也没有用,我有我的办事原则,原则是不会随便改变的。”
“你这不叫原则,叫固执,对的可以坚持,错的为什么不能改变?”
龙传珍在国家机关某部工作,刚刚提升为正局级部门的领导,她总是说乔新安的有些观点陈旧、过时,有些做法死板、保守,有时候对乔新安说话毫不客气。
“你混淆了‘对’与‘错’的标准,现时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乔新安严肃地说,“社会上事情复杂化,把我们的脑袋也搞复杂了,其实有些道理很简单。有些人把简单的道理复杂化,是利益的驱使,是另有所图,是想把水搅混。过去一些有志之士,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一些无志之人,可为一升谷低头。过去有一些人,见风使舵,顺水漂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现在也有一些人,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不管见人见鬼都说鬼话。当前社会上为什么有些不良现象越来越严重,就是一些有像你们这样的人的麻木、容忍,麻木、容忍就是纵容、支持。”
“不要总是盯着那些鸡毛蒜皮的繁琐小事,你是高级领导干部,要抓主要矛盾,要把经济搞上去,要建设和谐社会。”
“有些人喜欢把上级的精神曲解后当成挡箭牌,不然他们在群众面前就成了诸葛亮船上的草人。你想一想,为什么同样的领导,有的工作看似细致平凡,百姓为他树了纪念碑,有的政绩好像突出显赫,百姓却为他铸了耻辱柱?那些高大的墓碑下边埋葬的并非都是名彪青史的伟人,而许多矮小的坟丘底下却躺着道德高尚的凡人,群众心中的天平可以把一个人称得斤两不差。”
——
乔新安与妻子的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完全没有性再将材料看下去的兴致,他独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思。
有人说,一桩婚姻就是一本书,多数时候,别人只能看到书的封面,而不了解其中的内容。夫妻生活,年轻时如诗歌,年老时像散文,而中间的漫长时间,那是一本厚厚的小说。在人生的舞台上,自己和妻子激情岁月的诗歌已经朗读完毕,晚年悠闲生活的散文还没有开始书写,现在经常的争辩和有时的共鸣,都是内容丰富的小说的新篇章。夫妻两人之间,要在生理上嘴对嘴、身贴身并不难,难的是在长期的生活道路上手牵手、心连心。乔新安非常羡慕身边那些退休的老首长,与恩爱一生,或者只是患难与共,根本算不上恩爱一生的老伴,相互搀扶着,一起用蹒跚的脚步去丈量人生的最后一段行程。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令人羡慕,旷达的处世情感让人敬佩。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就尽情地欣赏今天的月亮;有可能吃不到明天的早饭,就仔细品味今天的晚餐。虽然夫妻都很老了,坚硬的牙齿也脱落得差不多了,但是,还能够用柔软的牙床津津有味地啃咬爱情之果的内核。
争强好胜的龙传珍喜欢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把别人说的话、办的事,都用自己的标准尺寸进行丈量和评论,这使乔新安心中不快。更可气的是她对计划部工作上的事说三道四,有时候让乔新安难以容忍。
乔新安觉得心里很乱,他给依然在翻看报纸的龙传珍打了个招呼:“我去冯部长家里坐一会!”
尔后就上了二楼。
住在乔新安楼上的是计划部老部长冯长平,他已经退休多年,儿子和女儿结婚后都在外边单住,他和老伴平时只能用相濡以沫的柔情填充空荡荡的房间,打发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时日。老两口有时也出去买买蔬菜、逛逛商场,在楼房间的花园走走步、散散心。一双儿女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来的那个星期天,才是他们的节日,看着活蹦乱跳的外孙、孙女,老两口每一次都是忙活得腰酸腿疼,喜欢得眉开眼笑。
冯长平吃过早饭看了一会报纸,便习惯地与老伴方洁一起到户外散步。
北京的部队干部退休以后,原来是师以下职务的,有相当一部分都又找了一份工作,充实晚年生活,也增加经济收入。而原来是军以上职务的,除个别人外,绝大部分没有再干其他工作,他们退休生活的主要内容,不是带孙子、陪老伴,就是练书法、学画画。冯长平退休以后,先是带着方洁浏览了国内的几处名胜古迹,拜访了外地的几个亲朋好友。后来因为方洁腿脚不便,不能出远门,他也就成了陪伴老伴的“宅男”。
楼房间小花园在明媚的阳光下草绿花红,喜鹊在树枝间鸣叫,麻雀在草丛中觅食,
方洁是部队医院的退休医生,由于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步幅很小,速度很慢,冯长平指了指喜鹊和麻雀,对她说:“北京虽然建了一个很大的鸟巢,但那里并不是它们的家,不知巢在何方、食在何处,依然还那么乐观的唱着跳着,小鸟的生活态度真是值得赞扬。”
方洁听了冯长平的话,笑着说:“你又不懂鸟语,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唱着跳着生活,说不定它们是在哭着诉苦、跳着抱怨,说人们破坏了它们的生存环境。”
“你说的有道理,不要说人与鸟相互不理解,人与人有时候也是相互不理解,比如有时候,退休干部看见在职干部觉得很可笑,天天忙忙碌碌,说不完的官话、套话;在职干部看见退休干部觉得很可怜,天天无所事事,说不完的废话、闲话。”
“你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方洁反驳冯长平说,“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新老干部互相尊重的事并不少见,乔新安对退休干部就比较尊重,他说过,年轻人是花,老年人是果,花朵娇艳,要用心呵护,果实珍贵,要精打细收,没有种子就没有苗,没有苗哪来的花。你的好朋友鲍清彦对在职干部就不太尊重,总是挑他们的毛病,还爱说‘老子当了兵穿四个上衣口袋干部服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
冯长平制止住方洁说:“你别住下讲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老鲍过来了!”
管理部部长鲍清彦坐在一个小姑娘推着的轮椅上,后边跟着他的老伴老关,从曲径的那一边走过来。
“鲍大哥,有些天没有看到您,还在垂死挣扎呀!”冯长平比鲍清彦年轻几岁,两个人是几十年的老交情,见了面不开玩笑不说话,他离老远就朝着鲍清彦喊,“你该走的时候就放心走,我们会继承你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方洁嗔怪地拉了拉冯长平的衣袖说:“你怎么与鲍部长一见面就说不吉利的话!”
冯长平笑笑说:“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说话时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
鲍清彦脸上皱纹密布,如同树桩上的年轮,记录着他漫长的七十年人生所经历的苍桑。他这几年身体不太好,每年的寒冷季节都要到南方住上几个月,天气暖和了再回到北京来。
由于身材高大,鲍清彦坐在轮椅上腿伸不开、腰挺不直,等轮椅推到冯长平跟前,他才佝偻着身子对冯长平说:“你不要以为身体比我稍好一些就骄傲自大,以前下象棋、打扑克你总是赢我,现在我要与你比比看谁活的时间长。”
冯长平上前热情地拉住鲍清彦的手,开玩笑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估计你比我活得时间长。”
鲍清彦也笑着说:“活千年万年不可能,再对付个三五年问题不大。你以前总说我是‘三高’,高个、高薪、高干,我现在也是‘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
方洁和老关打了招呼,两个人在一边聊起了家务。
冯长平问鲍清彦:“您老人家在职的时候天天大鱼大肉,抽烟喝酒,‘三高’还有情可源,现在不应当再有‘三高’了,有人说过,要想降低‘三高’,退休命令比吃药更见效,你是不是还没有放弃‘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吃肉’的饮食原则?”
“不,不,我现在成了‘吃素的’,唐僧肉摆面前都不会瞧一眼。”
“要是真有唐僧肉,还是应该吃,可以长生不老啊!”
“现在什么肉都不能随便吃,唐僧肉里边搞不好也有瘦肉精。”
“我不像你,从来就没有‘三高’,我有‘恐高症’!”冯长平说。
“你确实有‘恐高症’,要不然,组织上准备提你当部长与你谈话时,你说,我当副部长挺好的,提了部长怕干不好,让更合适的人去干吧!”鲍清彦对冯长平说,“你当时的话可能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是是傻瓜一个。”
冯长平和鲍清彦还在那里开玩笑,方洁指着推轮椅的小姑娘问老关:“这个女孩子是新来的吧,你们家原来的那个保姆不干了?”
“对,原来的保姆回老家结婚了,这是刚来的小翠,今年才十八岁,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就出来打工了。哎,对了,她还是你们家老冯的老乡呢!”
鲍清彦招手示意让冯长平探下身子,然后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我有一个侄子在研究所工作,我听他讲,他们所里花一千多万建了一个生活服务中心,想引进物业在里边经营,结果几个物业公司都不愿意进去,他们怕部队营院里客源少,生意不好做。最后所里谈妥了一个物业公司,每年给人家补贴几十万元,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冯长平直起腰来,笑着说:“你这个老鲍,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有吃有喝的,还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鲍清彦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这个人的毛病你知道的,看见不合理的事不说不舒服。我们在职的时候,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是现在执政的有些领导,两分钱合成一分用,尽管都是花国家的钱,也让人看了觉得心疼。我听说中心落成典礼的时候,乔新安还去了,你是他的老领导,让他注意听听群众的反映。”
“乔新安前天到我家去,也谈到了这件事,他虽然参加了生活服务中心的落成典礼,并且还讲了话,但是对这个项目的建设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冯长平对鲍清彦说,“我原来经常给乔新安讲,经费使用要精打细算,要用在实处,他对我的话一向还比较重视。现在他是副部长了,如果不是主动找我,我就不给他提太多的建议,以免影响他的正常工作。你应该知道,在职时同样的话说几遍,那叫‘反复强调’,退休后同样的话说几遍,那叫‘唠唠叨叨’,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不一定爱听。”
“你比我有涵养,我是腚眼里夹不住热屁,肚子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才痛快,要不然,棺材盖钉上了也要把它顶开。”
“掌握一个原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少说或者不说。乔新安前天还对我讲,他很羡慕退休老干部,心无所载,与世无争,与老伴一起,悠闲度日,共赏夕阳,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说的有道理,只是夕阳无限好,难免挂得早。尽管退休生活悠闲自在,有几个领导干部愿意提前或者按时退休的,都想多干几年。”
老关看到冯长平与鲍清彦说得热闹,在一旁插嘴对冯长平说:“冯部长以后开导开导我们家老鲍,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少过问别人的闲事。”
冯长平说:“老鲍用不着我开导,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你多给他安排一些任务,他就没时间管别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