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绘晚清民国大变局:官商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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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合(21)

聂士成竟不否认,又笑道:“省帅讲过,偏好我同盛道有过交道,所以跑这一趟,换做别人,盛道怕是不太待见。省帅的意思,徐润的事情,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点到为止即好。若是真的办得太过,怕伤了商民的心,往后商务推广就要费力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盛宣怀默念了一遍,又把刘铭传在信中的话翻来覆去掂量了几番,思索良久,好半天才下定决心,道,“省帅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他老人家如今是朝廷柱石,他的意思,宣怀必然要照办的。回信我自然要写,但不急在这一刻。”正说着,恰巧墙角的自鸣钟当当当敲了五下,盛宣怀旋即换了话头:“时候不早了!走,功庭兄弟,我带你去看看上海洋场的气派!”

数日之后,聂士成押着军火回芜湖交差,迅即又点起营头搭乘轮船局轮船赶往台湾布防。这边轮船局也忙着调派轮船运送其余军火、防勇,寻常客货运输竟大半停了下来。因盛宣怀指日就要北上,郑观应又已受彭玉麟委托前往南洋各国图谋说通各国合攻法军,大小局务都落在马建忠身上,真是忙得他三头六臂都无暇应及,但百忙之中,依然找了个委员赶到泰康里,对徐润讲:

“盛督办及马总办已经商定,雨翁欠船局的八万多两银子,再展期一年。一年之中,用现银偿还自然最好,若是现银筹措不过来,准雨翁用股票作抵。但股票只限开平、贵池和轮船局三种,无论市价高低,一律按票面抵押。三年为期,三年内,若雨翁筹得现款,可以依然按票面赎回。”

听到这话,徐润真有种绝处逢生之感。此时上海市面早已糜烂不堪,这三种股票,最高市值也不过五六十两,盛宣怀答应按票面抵押,又准他三年内赎回,等于最终放了他一条生路。

又过了几日,唐廷枢也从天津回了上海。恰盛宣怀赴任的日子一拖再拖,已到了不能不走之时,订了第二日去天津的船票。局里的大小公事也一应同马建忠交接妥当。诸项事宜收拾妥帖后,盛宣怀派人送了一张自己的名帖到唐廷枢那里,约晚上在迎春楼面谈一切。

接到名帖,唐廷枢犹豫再三。这次上天津,本是为了替徐润争一争,谁知李鸿章以中法战务繁忙为由,拖着好几日不见。好容易见到了,李鸿章却是劈头盖脸就对他一阵痛骂,又检出十余份糊了名字的帖子给他看,厉声道:“景星,你自己好生看看!你出国游历欧美这半年多来,各地各处指责你办事含混、处事不公的帖子,那真是数不过来!真不知你在轮船局这十年,是如何做事的?直有天怒人怨四个字可以讲。你也不要问是哪个在后面要抹黑你,这里面的事,我一桩桩都是查过的,固然有言过其实的,但十之八九,总是你自己做事不谨慎,让人抓住了把柄!”

唐廷枢震惊之下,忙将这些帖子一一翻看起来,越看越是心惊,里面把自己在轮船局把持人事、挪欠局款、营私费公、腾挪舞弊等事都讲得清清楚楚。而且细务俱在,诸如轮船局北栈卖给怡和,收受中金一万两,何时交付存在何处等等,竟然都打听得仔仔细细,真不知是何人有这样大能耐。唐廷枢看得脸色发白,要辩解却又无从辩白,只能哭诉道:“万望傅相看在职道十余年来操持轮船、矿务的苦劳上,不要偏听偏信,替职道作主。”

“我倒是想给你作主,但你这些事情,要是被都老爷们知道,一个弹章写上去,连我都脱不了干系,谁来替我作主?”李鸿章越讲越怒,“要早知道轮船局给我弄这样多不省心的事出来,我当时何以昏聩到费尽心思自讨苦吃?你唐廷枢,还有盛宣怀、徐润,连着前头的朱其昂,你们何尝让我过一天好日子?不是经营不善难以为继,就是内讧夺权,好好一个轮船局,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

唐廷枢真想不到,李鸿章何以会有这样的火气,但他无以自辩,只能听傅相一条条骂下去,约莫骂了两刻钟之久,李鸿章也是骂不动了,喝一口茶,重重将茶杯一墩,却旋又恢复如常,竟是一脸疲态写在脸上。隔了还半晌,这才回道:“景星,你不要怪我发作。这几日,战事一塌糊涂,和谈也处处不顺,我是心焦如焚啊!”

唐廷枢这才知道李鸿章其实是因为中法之战怒火攻心,拿自己出气,这才透过一口气来,忙道:“总是属下未能替侯相分忧。但刚才侯相指责之处,唐廷枢扪心自问,总不能自辞其咎,实在不能安心。”

“算了。国家多事,军务繁忙,我也难得管到你们那摊子事情上去。”李鸿章挥挥手,道,“你也不要替徐润争了。冷他一冷,也是对他好。这个道理,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你这样多做得不干净的地方,我总不能都替你担待完了。依我看,轮船局和矿务局,你总是管得太多、太宽,心力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下去思量,总要舍弃一条才好。我也不是让你今天就回话,你先回上海去,一边做事一边想,想清楚了再拍电报过来。你的功过,我心中再明白不过,总要替你安排的。就这样,先下去吧。总理衙门还要派人来讲打仗的事。”

有这样的一番铺垫,唐廷枢并不敢回绝盛宣怀之邀。虽说不知就里,但唐廷枢还是按时到了迎春楼。迎春楼的伙计将他带上三楼包房,却见盛宣怀没穿官服,一身便装,正凭栏远望。听见背后响动,头也不回,轻声道:“景翁请坐。”

唐廷枢这才看到,偌大包房里,竟只排了两副碗筷。犹豫着在下首坐了,盛宣怀已微笑着过来坐下,便吩咐伙计上菜。

等上菜之时,盛宣怀先开口道:“景翁还记得这里?”

唐廷枢环顾四周,并不觉得异样,斟酌着回道:“这几年在迎春楼吃饭并不太多,倒是鸿运楼、新新楼去得多些。确实想不出有什么渊源。”

“我就知道景翁怕是忘了。”盛宣怀也看看四周,感叹一声,道,“陶斋兄境况也难过得很。连迎春楼的股份都卖了出来,是我替他原价接了盘。讲起来,我也是股东了,如今也到了自己吃自己的地步。前月迎春楼才修饰一新,但我偏偏留着这个包房不改一丝一毫。十二年前,就是在这里,陶斋兄做东,雪翁、雨翁、云翁同景翁都是在场的,讲的是直隶赈灾运粮的事情,景翁还想得起?”

经这么一提醒,唐廷枢才依稀回想起来。但除了刚才讲的这几位,还有哪些人在场,却是面孔模糊。只好答一句:“对了,那是头一次见到盛道。”

“嗯。”盛宣怀点点头,“那一日,我不过是傅相跟前才放出来头一次办事的一个小文案,而诸位,却都是沪上豪商。十二年倏忽而过,在坐的人,有的已经仙逝,有的落于窘迫,有的则远在外乡,能聚在一起的,竟只有景翁与我两人而已。这人生际遇,真是从哪里讲起?”

唐廷枢细细一想,也顿时生出人世无常之感。当年他应邀赴宴,为的是同徐润一道搭上胡雪岩的关系,何尝留心在座的盛宣怀?而且他当年位居怡和总买办,坐拥百万家产,除了胡雪岩,江南富豪第二把交椅非他莫属。如今呢?不讲崇德庄举步维艰,丝、茶生意一落千丈,就是李鸿章在天津的一顿训斥,也让他至今未能缓过劲来。念及此,唐廷枢不由得自失一笑,道:“当年在桌诸人,现在唯有盛道飞黄腾达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盛道少年得志,如今又高升海关道,前途不可限量。不像我唐廷枢,人未老心先衰,十二年前是一个候补道,如今依然是一个候补道。十二年前还能讲在商场呼风唤雨,十二年后——时过境迁,英雄垂暮了。”

盛宣怀听出唐廷枢话中自嘲的口气,并不答话,等迎春楼的伙计把酒菜一一上来,自己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唐廷枢,这才道:“我知道景翁现在所想。英雄两个字,景翁讲得对。当年在桌的各位,唯有两个人,我是一向佩服的。雪翁的事,就不提了。第二个便是景翁。看景翁一生,是对得起英雄两个字的。但垂暮的话,请不要再谈。若是我没有记错,景翁应当刚过半百,正是春秋鼎盛,何来垂暮之说?”

唐廷枢觉得诧异,盛宣怀今日到底要是做何事?平白无由来将自己叫到这里来,谈些当年往事,言语间却又示好,为的哪般?便道:“盛道的心意,景星心领了。但老与不老,我自己心里何尝没有数?”

盛宣怀略笑笑,讲手中酒杯放下,陡然问:“傅相那里指责景翁的帖子,想来景翁都是看到了?”

“自然看到了,莫非——”唐廷枢心中陡然惊觉,怒气又生,喝问,“莫非又是贵道在后面安排一切?”

“你讲得不错。”盛宣怀却并不否认,“我刚才已讲了,景翁是英雄。对付英雄,就不能不用大手段。实话讲,这么多帖子,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实在耗费了我几年心血。景翁也不要想去一一辩白了。试想想,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会贸然有此一击?”

“你!”唐廷枢顿觉得自己枉自活了五十余年,竟然被这样一个后生小子捏在手中把玩,喝道,“盛宣怀!我唐廷枢固然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何尝像你这样玩空心思暗地作怪?你到底想要如何?”

“景翁问得好!”盛宣怀却不急不躁,心平气和道,“今天请景翁来,就是趁我回天津之前,将一切恩怨摊开来讲。我再讲一次,对景翁为人、能力,私底下我是及佩服的。但却依然要挤兑算计,这是为哪样?不为其它,为的是一个字:权。”

唐廷枢怒目圆睁,看着盛宣怀,并不答话。盛宣怀继续讲:“商人爱财,官吏爱权,这个道理,想来景翁也是明白的。但景翁既是商,又是官,既要赚银子捞好处,又要握住权柄不放,这就犯了忌讳。要权柄也算不上什么,但不能夺了别家的地盘。在景翁想来,轮船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能有今天的局面,总是景翁与雨翁两人之功。但云翁草创在前,我襄助在后,难道能一概抹杀?偏偏景翁与云翁要大权独揽,这就是大忌。”

“多的话不要讲了。”唐廷枢脸色铁青,他已明白,盛宣怀早已非吴下阿蒙,署理天津海关道,又是李鸿章第一个红人,手中又捏着自己一堆把柄,无论如何自己已是斗不过了,便问,“你到底想要怎样?好比做生意,你开个价出来,我给得起便给,给不起再作打算。”

“景翁豁达。”盛宣怀笑笑,“我的价码其实再容易不过,四个字:安心办矿。开平矿务是景翁一手操办,卓有成效,十年艰难终有大成,我盛宣怀也是佩服至极的。只要景翁安心在开平料理矿务,从此不再干预轮船局事务,你我之间一切恩怨就此勾销。非但勾销,往后开平矿务但凡有要我效力之处,必不推脱。”

唐廷枢把盛宣怀的话同李鸿章的“总要舍弃一条”,连在一起想了想,终无可奈何道:“我明白了。轮船局的位置一坐十二年,总该让别人来管了。这一条,我答应你。但你要说话算数。”

“除此之外,”谁知盛宣怀却没有就此打住,又道,“请雨翁、景翁从此不再涉足轮运。若是做得到这一条,不仅我保景翁平安无事,就是雨翁的处分,一旦欠款还清,我也要在傅相面前活动,替他起复的。”

“不再涉足轮运?”唐廷枢愣了,“盛道,有没有做到这个份上的必要?”

“怎么没有?”盛宣怀紧跟一句,“我讲了,景翁是英雄。英雄就算沦落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如果这样,轮船局何能安稳?我又何能安稳?”

唐廷枢盯着盛宣怀,沉默了许久,终于答道:“我全依你讲的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