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三年夏,法军进攻福建马尾船厂,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马尾被毁,张佩纶临阵脱逃。消息传到天津,举国哗然,新闻纸上痛斥张佩纶丧师辱国,茶馆里也是群情激昂,总讲疆臣举措失当,枢机决策无方,闹得沸沸扬扬。然而天津海关道衙门后院里,大小仆人却无心国事,一个个战战兢兢,走路都是点着后跟,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哐当!”一声,后院厢房里又有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刁玉蓉的贴身丫鬟小翠捂着脸,从厢房里跑出来,脸上泪水早就冲开了脂粉,慌不择路,竟撞在从前院朝里赶的张德生身上。
小翠忙道歉:“大管家,我不是故意的。”
张德生见小翠脸上五根红印子,情知是她才挨了耳光,摇头问:“太太又摔东西了?”
“可不是?”小翠满脸委屈,“人家不过上参汤慢了半步,说不得就是一耳光扇过来,摔了一地,还讲好多难听的话。”
“又讲什么了?”
“讲——”小翠欲言又止。张德生急道,“什么话你还不能给我讲?说!”
“太太讲,老爷不待见她也就算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拿她当太太,存心怠慢。大管家,你看,这不是没事儿挑刺儿?太太和老爷闹别扭,我们下人平白受气。”
张德生也是一脸愁云,叹口气道:“你到前面,先找人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晚上回来再给太太认个错。她也是在气头上,转脸就好了,你跟她这么久,不知道的?”
小翠抽泣一声:“原来太太哪里是这样子?真是变得让人怕!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张德生好劝歹劝才将小翠安稳下来,自己这才小心翼翼走到厢房前,敲敲门楣,小声道:“太太?太太?”
刁玉蓉没好气在里面答一句:“张德生?你进来好了。”
“哎!”张德生答应一声,进了厢房,只见地上摔碎的碗,泼了一地的汤还没有收拾,忙扯着嗓子朝外面喊一声:“还不进来替太太收拾了?你们这些人,真是懒到骨子里了!”
“你骂她们有什么用?”刁玉蓉用手指按着额头,蹙着眉头,讲,“她们反正也不把我当太太看,骂有什么用?”
“这是哪里讲起嘛?”张德生陪着笑道,“谁敢不把太太当太太看呢?再说了,不把太太当太太看,又把哪个拿来贡起嘛?”
“天知道是外面哪个小浪蹄子?”刁玉蓉不依不饶,“要不然就是还念着先头董太太,以为我总是小的。”
话讲到这个份上,张德生就不知该如何接口了。说起来,刁玉蓉从开始嫁给盛宣怀,张德生就是在跟前的,虽说后来到湖北矿务做过一些日子,但终是不成气候,最后还是回到盛宣怀身边做起了管家。他是一天天看着刁玉蓉从当年古灵精怪知书达理变到今天这个样子,感叹万千,却又不得不劝。劝了好半天,从下午一直闹到晚上,终于把刁玉蓉安抚下来。这才退出后院。
出了后院,张德生也是心中烦闷,不觉间,竟走到西厢房来了。此时天色已暗,见到屠子良的房内亮着灯,心中一动,便挑帘子进去。恰见屠子良正捧着一本书,端起杯清酒,自斟自酌,因笑道:“先生好兴致。”
屠子良平日里是清高惯了,不把张德生放在眼里,懒得同他应酬的。此刻却拿筷子指指面前的位置,道:“来,坐下,喝两杯。”
张德生喜出望外,忙坐下来,又是斟酒又是伺候,问:“先生今天不和老爷谈事情?”
“下午已经谈过了。”屠子良淡淡道,“你们二爷晚上约了天津分局的黄花农,怕是要闹到很晚才回来。我这里没事儿,自己喝两杯,也懒得到大厨房吃饭了。你吃过没有?”
“吃不下。”张德生皱着眉头道,“老爷若是回来得太晚,太太不知道又要怎样胡猜乱想,闹起来又不好收拾。”
屠子良正夹起一片鸭胗朝嘴里放,听见这话,不为所动。张德生只好又问:“屠先生,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法子。前头还好,这半年越来越不像话了。只要老爷在外面应酬,回来就是一阵闹腾,不到夜里两三点钟收不到场的。为这个,老爷总有三个多月没在太太那里过夜了。这就闹得更凶了。”
屠子良眯着眼睛,终于停下筷子,想了良久,这才对张德生讲:“做人做事,有一条是颠簸不破的。事有无穷,人力有限。有些事,你操心也是没有办法。好比讲玉蓉姑娘这件事,你看到的是他同你们二爷之间吵嘴闹架,其实后头的渊源,你管得了么?”
略停停,屠子良又讲:“当年玉蓉姑娘是怎样一个女子?巾帼奇葩。到今天这个样子,为的哪样?一是她身子上有病,我替她号过脉,她天生肝脉过热,三焦不调,而且火急攻心,脾气也就压不下来。这是先天不足,后天无论如何吃药都是治不了根的。二就是心病。当年她嫁给你们二爷时,正是你们二爷落难的时候,人家不离不弃跟了十几年,图哪一样?不就是想的扶正的一天?做男人求的是功名利禄,做女人求的就是名分两个字。但这一条,你们二爷能给嘛?这是要你们老爷子点头才能算数的。但是玉蓉姑娘出身青楼,他万不肯让这个步的。所以讲,这是一步死棋,你怎么走都是走不出来的。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心好操的?”
张德生感叹声:“总是屠先生看得透——但,莫非就真这样闹下去?”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虽说治不了本,至少可以安生过日子。”屠子良嘬地喝了一口酒,道,“要是你们二爷多花些时辰陪玉蓉到处走走,疏散心思,就算在家,也多聚常谈。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三天两头忙得不能落屋,不然就是上海、京师,一待就是十天半月,两人能够在一起和气相处,怕是就好些。但你想想,你们二爷能做到这一条?既然他做不到,你们这些蠢物,哪个又解得了玉蓉姑娘的闷气?解不了闷气,怎么不是病上加病?”说到这里,屠子良停了许久,这才幽幽讲道,“依我看,也闹不了多久了。玉蓉这个脉象——”
“屠先生是讲——”张德生惊道,正要问个究竟,却被屠子良挥挥手打断了:“我已经讲得太多。你不要再问。反正明日我就要走的人,难得今夜空闲,你平白找些事来烦我!”
“要走?先生是要去哪里?”张德生没听出屠子良语气,还问到,“又替老爷到上海公干?”
“我就是盛家一条狗,到哪里去都是替他们两父子卖命的?”屠子良陡然发作起来,两根胡须翘个不停,括地一声又干了一杯酒,这才道,“实话给你讲,我已经跟你们二爷说过了。这里我是呆不下去了,明早就要走的,再不回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德生忙问:“先生这又是为的哪样?老爷能够答应?”
“我又不是他家奴才,给他讲一声,不过是个客气,先头就说好了来去自由的。合得来便呆下去,合不来便拔腿走人,何要他答应?”
“可——可老爷待先生不薄,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好容易老爷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正是先生和他一起享福的时候,如何——”
“富贵安逸,我能看在眼里?”屠子良冷笑一声,“你刚才讲玉蓉姑娘这十几年变了许多。岂不知你们二爷变得更多?这几天,他天天找我谈事,就是要算计怎样子把马建忠从轮船局总办的位置上赶下来。这事我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讲不到一起,自然一拍两散。”
“马总办?”张德生惊讶,“马眉叔不是同老爷好得不能再好?先头两个人合力把唐、徐两个赶下去,怎么又轮到他兄弟俩打打杀杀了?”
“就是你这个话。”屠子良不屑道,“马眉叔比不得旁人,你们二爷几次渡过难关,人家都是出了死力气帮忙的。不客气讲,到今天能坐到海关道的位置,马建忠是有大功的。结果呢,马建忠在轮船局做总办,不过就是揽了些权,用了几个自己的人,你们二爷就容不得人了,要严潆在下面清查马建忠见不得人的地方,预备以后下手。对自己有恩的人都弄到这个样子,你们二爷已经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这四个字怕是太重了。”
“怎么不是走火入魔?”屠子良点点桌子,讲,“你以为我也是一天到晚算计他人,你们二爷这一路走过来,多少主意都是我给他出的,对不对?这话不错。权谋之术,自然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地方,但弄权是为了行政。我设计他人密谋暗算,是看重你们二爷是真心要做洋务办大事的人,所以才替他算计那些尸位素餐空有其表的贪官污吏。但如今,你们二爷已成了行政是为了弄权,为了自己的权位,不管是非曲直不论亲疏远近,但凡对他不利者,统统要一网打尽。好个唯我独尊的模样。这不是走火入魔,是哪样?”
张德生听着,将这番话和自己向来知道的盛宣怀整治唐廷枢、对徐润落井下石等往事一一对应起来,渐渐品出些味道来,却又不愿屠子良这样贬低盛宣怀,便道:“我不懂政治一途,也不知先生说得对与不对。但讲起来,官场上下,哪一个又不是这个样子呢?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厘关税卡的一个小吏,但凡有点权握在手中,总要用到极致,一旦有人动了这一块,总要拼个你死我活。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傅相、侯相、六王爷、李相国,他们这样的大人物,不也是一样的吗?”
“呵呵。”屠子良对天笑几声,道,“看不出来,你张德生看得倒准。真就是你讲的这样,整个大清,上上下下,官商两界,都迷在这权一个字上头了。还有力回天?所以,我才要学古人先贤,乘槎浮于海,忘情于山水之间了。”
张德生摇头道:“先生掉文,我又听不懂了。”
“不用听懂,来,陪我喝酒!”
半月后,为了避免招商轮船局的货轮被法军俘获击沉,马建忠与盛宣怀密谋后,决定将轮船招商局所有船只、码头、货栈等资产卖出,更换国旗,待战后再行赎回。怡和等洋行竞相出价,最后却是旗昌洋行以五百万价格得手。合同签订,举国哗然,并不知其中“明卖暗托”的意思,皆以为李鸿章、盛宣怀、马建忠三人卖国,就连朝廷也不知就里,下旨痛斥。
就在此时,马建忠又是一份急电自上海发来,讲织布局资金告罄,入不敷出,请北洋维持大局。而雪上加霜的是,郑观应游说南洋各国归来,在香港被扣押。起因是由他所担保出任太古洋行买办的杨桂轩经营不善,导致太古亏损十余万,太古援引保人有连带赔偿责任的条款,通知英国官方,将他扣留索债。
诸多事端齐发,盛宣怀不得已,只好向李鸿章请假一月,乘轮南下料理一切。
然而,刚到上海不过十日,万事还没有头绪,一封急电便从天津发来。电文极短:
刁夫人逝,速回。
中秋这天,盛宣怀赶回了天津。一下船,接他的是张德生和招商局天津分局总办黄建芫。两辆马车,由塘沽直奔天津海关道衙门。车上,盛宣怀问张德生:“夫人是怎么去的?我走时还好好的。”
张德生支支吾吾,不敢开口。盛宣怀怒道:“有什么话不好讲?你是管家,要是有什么隐情,看我要拿你怎么办!”
张德生咬咬牙,这才下定决心,讲道:“老爷刚刚下上海,苏州那边就一封家信寄过来了。太太看了信,不吃不喝,又闹又哭,总有好几天。那一日……那一日早上,小翠见太太没有起床,就到里屋去看。却看到……看到太太挂在屋梁上,已经断气了……”
盛宣怀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了好久,才问道:“信上,信上写的什么?”
“信是苏州留园老太爷寄来的。讲已托人替老爷在常州谈好了两桩婚事,一家姓庄,一家姓魏,都是大户人家名门闺秀,要老爷请假回苏州成亲。”
盛宣怀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路颠簸,赶到海关道衙门时,已是日斜西沉。盛宣怀虽然心中悲恸,但礼数却不忘,对黄建芫一拱手道:“多谢花农兄弟,这一路辛苦了。”
“盛道节哀。”黄建芫犹豫不决,盛宣怀不禁问道:“你有什么事?”
“盛道,”黄建芫勉强咽下口唾沫,这才艰难开口,“你这两天在海上,怕是还不知道。傅相老人家让我下船就告诉你一声。朝廷大动,恭亲王、李鸿藻、景廉、翁同龢,均以战和不利革职,左宗棠开去两江总督,督办福建军务。曾国荃任两江。至于盛道你……因牵连战和上书,廷旨免去天津海关道署任,怕是过几日就要明发的。”
黄建芫不得不讲,担心盛宣怀诸多重压支撑不住,已想好要去扶他一把。但盛宣怀两眼空洞,看着门里门外撒得白雪铺地一般的纸钱,淡淡地讲:
“明天,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