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皇上,这是西南六百里加急奏折……”丞相秦仲誉,年迈五旬,躬身将一道加密公文呈给皇上。
皇上迅速撕开封条,浏览片刻后,略带银灰的发须微颤,将奏折递给秦仲誉,愤怒地说道:“振远将军颜坤,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秦仲誉老眼昏花,奏章上的字,他也要很费力地连猜带看,若不是为了稳定朝纲,他早就辞官归隐了。秦仲誉合上奏章,道:“皇上,西南大军掌控了我朝过半的兵马,当年因为平定西南暴乱,才授予了百万兵卒。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应该早将这些人马收归皇族麾下,以防发生兵变之祸。”
皇上思忖,将奏章一掷,道:“朕何尝没想过,颜坤屯兵西南,名义上是为朝廷招揽将才,实则培养了一群‘颜家军’,年年跟朕要军饷,想把整个国库都掏空了。颜氏一族,在朝堂上羽翼广布,稍有风吹草动,后果不堪收拾。”
秦仲誉喃喃点头,颜氏已兵部尚书颜奎宁为首,锋芒早就改过自己这个丞相,在朝廷上独成一党,再无其它党羽可以与之抗衡,历朝历代,党争并不可怕,怕的是皇权和单一党派的对立,将会直接冲击皇权。
“所以皇上此次为太子选侧妃,实则是要抑制颜氏在朝中的地位。”秦仲誉恍然地说道。
皇上凝思略想,道:“颜奎宁在打什么主意,朕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秦仲誉豁然,喜色入眉,道:“皇上圣明,皇上是想将这趟水给搅浑了……”
两人相视,眼神一个碰撞,顿时明了,多年君臣,能与皇上相通者,也只有这个名相秦仲誉。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在外候旨……”御书房外太监回报。
“传——”
“儿臣叩见父皇——”
“平身——”
皇上打量太子,闻着他一身的汗味,问道:“去了校场?”
“是,与三皇弟切磋了武艺。”太子恭敬地回道。
皇上悠然踱步,道:“此次选妃,颜氏、刘氏、水氏,三人中,可中意谁?”
太子微愣,父皇似在闲话家常,如此云淡风轻,倒让他顿生疑惑。太子朝一旁的秦仲誉望了一眼,自己的岳父,太子妃秦敏敏的父亲,此时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怎么?没有一个中意的吗?”皇上见他久久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
太子明言,一字一顿,道:“水映月——”
皇上面色一闪,浅笑慢慢爬上脸颊,“你选的是她?你倒说说原因。”
“没有原因,儿臣只是单纯喜欢她。”太子说话时,脑中浮现了水映月的影子,一个个相遇的片段,清晰明朗。‘喜欢’,这个词,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了,原来还并未生涩,心中暗暗自嘲。
“哼哼~自你年幼时,朕就跟你说过,你以后将担起江山社稷,成就一番帝王业,‘喜欢’,是一个皇帝最忌讳的字眼,这些你都忘了吗?这些年朕是怎么教导你的,朕说过,朕不想再听到‘喜欢’两个字。”皇上怒目而视,太子的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却太重感情,这恰恰是作为储君不该有的‘品德’。
在皇上的厉声中,太子回想起过往的种种,因他是太子,他必须比其他皇子更勤于课业,因他是太子,他必须舍弃一切爱好,因为他是——太子。
“朕以为你这些年是长劲了,没想到你……”皇上欲言又止,太子的心智仍未长成,有朝一日,如何担起这千斤重任。
“仲誉,”皇上将他招至跟前,说道:“替朕好好跟太子分析,让他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
“是,老臣遵旨。”
“你们跪安吧——”皇上疲惫地说道。
晚霞将两人的背影拉得狭长,寂寞空庭,尤其到了傍晚时分,仿佛是一个帝国的日落西山,凄凉得很,金碧辉煌的殿堂,却映衬着寂寥沉闷。
秦仲誉默默地跟着太子,满腹劝词,不知从何开始,几番话到唇边,却见太子的满目怆凉,硬是吞了下去,转而沉沉地叹息。
“相爷要说什么我知道,天色晚了,相爷赶紧回府去,不必跟着我……”
太子驻足,方才御书房的一番话,自己是无心还是有意?水映月于他,并非那么重要,开口要她,只是不想她去算计皇弟,那个女子又怎会得到自己的真心?
“殿下……”秦仲誉凝思,百般考量,道:“有些话老臣早就想跟太子说,敏敏的事,已经过去五年了,太子也该放下了,毕竟太子是储君,万般皆以江山为重。太子还记得敏敏的那个心愿吗?她说过,想看着太子君临天下,威震四海,担起我天圣王朝亿万苍生的福祉……”
太子目光遥远,仿佛看穿了茫茫尘世。身为太子,是幸运的,受到万人的敬仰,无数人羡慕的高贵身份,而自己一出生就注定了这一生的使命。身为太子,又是不幸的,他必须敛藏起所有的欲望,甚至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想喜则喜,想怒则怒。
太子深邃地目视着苍郁的垂柳,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望涯湖’,五年前,也是在这里,失去了这生唯一的挚爱,五年后,依旧是这里,物似人已非……
秦仲誉见太子久久出神,无奈地摇头,道:“老臣听太子说喜欢水映月,老臣宽心了不少,若老臣没记错,五年来,太子第一次说出‘喜欢’二字,但正如皇上所说,太子若真喜欢水映月,就不该选她做侧妃……”
“相爷——”太子黯沉地望向他,截断了他欲往下说的话,自己喜欢水映月吗?怎么可能!心如磐石,只为某人,五年来,从未动摇过。尤然记得那日大婚时,他执起她的手,告诉她,‘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可为何刚才面对父皇的问话,自己会脱口而出,‘只是单纯的喜欢她’,是‘喜欢’吗?!
神思之际,一段悠悠琴声,从柳丛深处传来,婉婉的清喉,丝丝的靡音,如泣如诉,扣人心弦,唱词凄迷婉约,却不清晰。太子撩开垂柳,隔着‘望涯湖’,向对岸寻去……
唱词渐渐明朗,抚琴高歌之人,正是水映月,玉指轻挑,霞光照映着她酡红色的双颊,清风挑拨着她飘逸的青丝,一样的位置,不一样的人,当年抚琴之人,今昔何在?一旁的晋王和云初,静静地注视着水映月,听着这场悦耳的盛宴。
无意间,一个暖笑,勾起太子的嘴角,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他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歌词又清晰了几分,只听着她唱道: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我心如风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
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
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秦仲誉也被这歌声沉浸,直到曲终,才喃喃地说道:“难怪太子钟情于她,她的身上有敏敏的影子……”
太子顿时清醒,方才那番唱词,仿佛是敏敏为他所弹,是啊,她们是相似的,不,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始终只是水映月,而非秦敏敏。
“太子哥哥……”云初眼尖,挥手叫道。
太子朝她们浅淡地一笑,几分无奈,几分愁慨,一并隐去……
秦仲誉躬身,“太子殿下,老臣先行告退……”
太子颔首,穿过水榭,向云初她们走去……
橘红的晚霞,如同金缕衣一样耀眼,迎着那道道霞光,尽显温柔,小心翼翼地为他们披上了绚丽的金装。洋溢的笑容,似柔风般,抚慰着夏日的烦燥……
“太子哥哥,你在柳树下偷听了多久?水姐姐的曲子好听吧,把我这个冷酷的太子哥,都给听傻了。”云初嬉笑着说道。
太子垂视云初,只用眼角匆匆地瞥一眼水映月,“水姐姐?”
“是啊,我已经认她做姐姐了,反正太子哥迟早要娶水姐姐的,我不是早了一步,先叫顺口,省得以后改口麻烦。”云初挽着水映月,转动着她那天真无邪的双眸。
“云初,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这些话可以乱说吗?选妃大事,全有父皇定夺,怎可擅自私下议论?”太子怒目地说道,他在气愤,可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气愤,片刻之前,他还在皇上面前请求赐婚,可转眼间,面对云初的玩笑话,却是那么在意。
“可……可宫里的人都说,说皇上为太子哥选的侧妃就是……水姐……”云初不禁一战栗,太子不喜欢水映月吗?可太子从未对自己这么大声说话过,云初茫然地望着太子。
“你还说?你私自带着水映月去校场,已是有违宫规,还不快回自己宫里去,把这身男装换下,要是被父皇撞见了,谁也不帮你说情。”太子的心,像是被一根摸不着的丝线牵动着,莫名的抵触和烦躁袭上心头。
云初水汪汪地双瞳一闪,以前不管自己闯什么祸,太子都是一笑置之,可今天,为什么……云初朝晋王和水映月相视一眸,转身离开了那番烟柳繁华。
“太子哥,云初她也不是有意的……”晋王也诧异于太子的反常,心中揣测,难道父皇斥责了太子?还是为了……水映月?
“云初也大了,不该再宠着她……”太子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只是借口!
不过是托辞,晋王知道,太子肯定是为了其他的事烦心,会是什么事呢?太子从来都把心事藏起来,不向任何人吐露,谁也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晋王殿下——”
晋王一眼认出,他是宸妃宫里的护院侍卫,上前问道:“何事?”
“回晋王殿下,宸妃娘娘请王爷去‘关雎宫’……”
晋王向太子投去一个眼神,转身随那个侍卫而去……
水映月垂脸而立,太子说的话,尤然在耳,误会真得那么深吗?为什么他一眼就认定自己是工于心计的人呢?他是善变的,一定是!他在谈笑间,会突然生气,简直就是喜怒不定。也许正是这一次次相遇,水映月无形中,在心里给这个太子贴上了一道封条。
“太子殿下万安,映月先行……”
未等她把话说完,太子闲散地触动那把琴,发出了‘叮咚’的声音,将水映月的话打断,弦声利落干脆,太子垂视古琴,神闲地说道:“你弹得不错,唱得也不差……”
水映月一怔,太子也会夸她?水映月有些狐疑,难道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随后,太子信手挑动几个高音,话语一转,“但以后不准再弹,曲子虽美,可惜抚琴之人不配唱这曲……”
哼~水映月在心里发出一阵冷笑,不配?!这两个字,又一次创动水映月的心,水映月肃然地福身,不屑地说道:“谨遵太子殿下的话,映月不会再弹了。”
望着她的屈服,望着她给自己低头,太子却更加的心剜,她是怎样的人?太子不想去深究,但为什么现在,他好想知道,她是众人眼中那个完美的水映月吗?
“映月告退了……”水映月绝然地离开。有些时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