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行宫,蓬莱居。
皇帝一脸风尘,急促地跨进卧房,却见皇后和云初守在床边,她们的眼眶都红肿着。太医正在为水映月施针,当看到那一根根银针刺进她如雪的玉臂,他怔忡难安……
“皇兄——”云初扑向皇帝,哭诉道:“太医说水姐姐病情恶化了,怎么办?”
皇帝看向太医,问道:“九恭,朕临走前不是交待要好生照顾娘娘的吗?朕走了才三天,为什么会这样?”
“皇上,娘娘的身体底子很差,臣已经尽力挽留了,但……”沈太医无奈地摇头。
“还有几天?”皇帝低沉地问。
“就……就这一两天了……”沈太医如实说,声音却不禁颤抖了。
皇帝倒退了一步,像是听到了死亡了讯息,心头一凉。他从身上掏出一张方子,拿给沈太医,道:“娘娘中了此毒,你能不能根据这个,配出解药?”
沈太医粗粗一看,回道:“这纸已经残破不全,但臣一定尽力调制解药!”
“皇上,”皇后拭了拭泪,道:“皇上面色疲倦,一定没有休息过,臣妾知道水姐姐现在这样,皇上也睡不下,但皇上也要为水姐姐保重龙体啊!万一水姐姐醒来,看到皇上这样,该有多伤心。”
皇帝顾自坐在床沿,朝皇后她们说道:“你们都出去,朕守在这里,就绝不会让她出现意外。”
“皇兄,我也要在这里陪水姐姐。”云初泪眼汪汪地说。
“出去——”皇帝微斥道,深邃的眸光越发的幽暗了。
皇后拉了拉云初,轻声地说道:“就让皇上一个人陪着水姐姐吧,我们出去!”
云初点点头,带着众人离开蓬莱居……
皇帝握上水映月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自责地说:“我以为我能给你幸福,可是到头来,我……依然保护不了你,月儿,还有两天,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一定要醒来,看一看我,好吗?”
床上的人毫无声息,始终安静地躺着,不管他如何呼唤,终究得不到丝毫的回应,这种感觉就好像房内只有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说着话。
皇帝轻柔得给她盖好薄被,眼角瞥见安置在一角的琴架,忽而勉强地笑了,对水映月说道:“我记得那天我弹了一曲《潇湘水云》,然后你就醒了,你说你还想听《思春》,我现在弹给你听,你答应我,当我弹完后你也一定要醒来!”
他自语地走向琴架,安然地坐下,手指触上琴弦,丝丝的凉意从指尖传来!他的嘴角轻轻地勾起一弯笑弧,依旧的笑靥,依旧令人如沐春风……只是这样的他,她却没有看见!
猱……挑……抹……他的十指不停地跳跃在琴弦之上,一个个音符,如同精灵一般从他的指尖流出,张扬着它们白色的翅膀,守护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内。
《思春》的曲子,像是流动在山野的一泓清泉,春意绵绵,无限思量,琴声谱绘出一朵朵白云,裹挟了无边的爱恋,一眼眼山泉,孕育了无穷的情话……他是用心在弹,琴声似一句句呼唤,情深如海,漫无边际地袭来……
一曲终了,他的眼角轻轻地落在沉睡的人身上,他一闭眼,一蹙眉,指尖回转,重新将曲子续弹下去……他的心底在咆哮:月儿,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不信,他好不容易能与她厮守,为什么竟会是如此短暂?往事,像洪水般席卷而来,她的一个眼神,她的笑容,都让他不能自己……这一路收藏了太多了欢乐,他渴望着延续,渴望着他们能携手走过每一天……
他一直想着,一直弹着,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开始,房内的乐声一直没有停过,他不知疲惫,哪怕他的十指渗出血丝,染红了冰冷的琴弦,他仍不为所动,他害怕,害怕当他停下乐声,她的生命也随着走到了尽头……
‘吱呀~’菱花门沉沉地开启,皇后亲自端着食盒进去,轻轻地放在桌上,隔着珠帘朝里望了一眼,化为一声长叹,轻声地说道:“皇上,该用膳了——”
“出去——”皇帝仍然只说了这两个字,但语气却极其的冷淡和斥怒。
皇后朝门外的人摇了摇头,离开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启禀皇上,有人揭皇榜——”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守夜的太监禀报道。
皇帝心中一喜,忙叫道:“快带进来——”
“草民叩见皇上——”
“快起来!”皇帝双眉扬起,仿佛曙光即将到来。
“谢皇上。”那人缓缓地起身,抬起了低垂的头。
“是你?”皇帝愕然地发现,他竟是——兰蝶谷的胡大夫!
“是草民,”胡大夫颔首,道:“草民受人之托,一直在研制长命散的解药……”
“这么说,你手上有解药?”皇帝欣喜地问道。
“没有,草民始终没有研制出解药,”胡大夫摇了摇头,却道:“但草民听说娘娘的毒激发了,而且娘娘怀有身孕,所以,草民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只不过……”
皇帝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直言道:“只不过什么?胡大夫但说无妨……”
“只不过,此法若成,皇子不保,此法若不成,娘娘跟皇子都保不住……”胡大夫如实说。
“不能两全吗?”皇帝悲怆地望向纱帐内的人影,如果没了皇子,她会多么伤心呢!
“草民的方法是将长命散的毒,就像上次一样,封锁在胎儿的体内,然后将胎儿打掉,将毒素带离母体,只有死去才能活来,或许能让娘娘有机会活下去。”胡大夫解释道。
“或许?”皇帝质疑,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不到一层,”胡大夫叹道:“这种方法从没有人试过,草民也只是猜测罢了,行不行的通,草民实在没有把握。”
皇帝思忖了片刻,兀然问道:“你说过你是受人之托,那个人是……”
“商蠡!”胡大夫直语道。
“你的这个方法,他同意吗?”皇帝继续问道。
“是的,他赞同草民的法子。”胡大夫点头道。
皇帝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朕相信你们,娘娘就交给你了。”
“是,草民一定尽心竭力。”胡大夫应道。
皇帝退到珠帘后,临走前,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的人儿,这一别,他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她醒来?这一面,他牢牢地印在眼中,记在心间!
皇后宽慰道:“皇上放心,我们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水姐姐一定会度过难关的。”
皇帝侧目望了一眼皇后,她诚挚的眼神,感化了他的心,他轻握着她的双肩,凝思地点头。他一心扑在水映月身上时,其实他的身边,总有人默默地支持着他!此时此刻,他才恍然!
“皇兄,你流血了——”云初咋呼地叫喊道。
皇帝抬了抬手,指尖裂了几道小痕,“小伤,很快就好了。”
“什么小伤?”云初忙传唤道:“快宣太医过来。”
“不要管朕的伤了,现在月儿生死未卜,你们还在意朕的小伤?”皇帝淡尔地说,沉下心,等候在外。
皇后拉住了云初,轻声道:“算了,由他去吧!水姐姐没醒,他不会觉得痛,水姐姐醒了,他也不会觉得痛!”
云初会意地点头,不再言语,静静地跟他们一起等待结果……而珠帘内,胡大夫的额头,早已冷汗如雨。
半个时辰后……
胡大夫步履沉重地出来,面容甚是疲倦不堪,仿佛多日未曾合眼一样。
“怎么样?”皇帝犹豫着问道。
胡大夫叹了口气,道:“草民的法子已经用了,娘娘应该很快会醒来。”
“太好了,”云初一蹦一跳,道:“我就知道水姐姐会好的,皇嫂,我们去看看水姐姐。”
“嗯!”皇后笑着应道。
胡大夫跪地磕了一个头,道:“草民能做的已经做了,草民告退——”
“那……皇子已经……”皇帝像是在争取着什么,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还没有,等娘娘醒后,再服一帖藏红花即可……”胡大夫跪说道。
皇帝长长地叹气,挥手让他退下,道:“朕已准备了赏金……”
“皇上,”胡大夫打断了皇帝的话,道:“草民并不是为了赏银才救娘娘的。”
皇帝抬眸看他,却道:“就当是朕给商蠡的,感谢你们曾经照顾他。”
“皇上,商蠡并不需要这些,”胡大夫浅笑,道:“草民告退了!”
“等等——”皇帝叫住了他,话到了嘴边,却犹豫了。
“皇上是想问商蠡好不好?是吗?”胡大夫替皇帝说道。
“他好吗?”皇帝问道。
“好,他过得很好,每一天都很开心!”胡大夫笑说道。
“开心?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反复念着,忽而笑着拂手,道:“告诉他,朕答应他的事,一直记得,一定做到!”
胡大夫躬身作揖,道:“草民一定把皇上的话带到。”
皇帝转身入内,却见云初正在叫唤,想把那个嗜睡的人儿叫醒。此刻的水映月,脸颊逐渐有了红润,像极了院中正盛开的蔷薇,淡淡地释放着生命的讯息。
“皇兄,皇兄,水姐姐醒了——”云初忽然大声叫道,整个蓬莱居都能听到她的大嗓门。
皇帝心头一喜,像是一块失而复得的宝贝,疾步地走到床前,凝望着那个沉睡已久的人。
水映月漆黑的眸子转了转,看清了周围的人,朝他们投去错愕的眼神。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太累了,所以睡了一觉,为什么醒来会有这么多人在身边?
“快去准备吃的,”皇帝朝宫女说道,又问水映月,“你睡了这么久,饿了吧!”
“我……”水映月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变了样,沙哑干燥。
“水——”皇帝一说,宫女动作敏捷地将水端过他。
皇帝抬起她的头,轻轻地喂着,道:“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话。”
云初眼见这一幕,呵呵地笑说道:“水姐姐醒了,这里也没我们什么事了。皇嫂,我们还是识趣一点,自动消失吧!”
皇后温婉地一笑,道:“水姐姐大病初愈,好好休养。皇上,臣妾告退了!”
“去吧!”皇帝朝她一笑。
水映月动了动身,由皇帝掺着坐了起来,她疑问道:“我……病了吗?”
皇帝点点头,眸中掠过一丝阴暗,少许的无奈,却笑道:“不过,你很快就会好了。”
“可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我梦见我在一处山泉旁,耳边都是泉水叮咚的声音,那个地方很美,像是世外桃源一样!”水映月笑语道。
“是个好梦?”皇帝轻问道。
“嗯,很美的美梦!”
皇帝的心猛然一抽,她的好梦,还能延续吗?他甚至在担心,该如何告诉她实情?凝望着她富有生气的活力,不知她能否经得住即将到来的打击?
“你在想什么?我都饿了!”
她的话,让他猛地惊醒,笑着命人将饭菜端上来。水映月吃着膳食,问道:“我多久没吃东西了?为什么我感觉很饿?”
“你四天多没进食了,只喝了一点水。”皇帝不断地把菜端给她。
“四天?”水映月摸了摸腹间,责怪自己道:“娘亲也把你饿坏了吧!以后一定按时吃饭,好不好?”
水映月冲皇帝笑了笑,却见他落寞地一笑,那么的勉强!皇帝强忍着心头的痛楚,起身走到了窗前,不去看她那幸福的眼神,他从未想过,如今,他必须要逃避这种幸福!
等她用完膳,皇帝才调整好心境,走回床前,道:“你病刚好,多休息。”
安置她躺下,皇帝横下心,朝外说道:“来人,备药——”
这个决定,他必须做出,哪怕心里多么的不甘,多么的不舍,但是,他宁愿失去这个皇子,绝不能失去她……
宫女小心翼翼地将药端来,丝毫不敢怠慢。他在心里不断念叨,他在安慰自己,他这么做是对的,是对的!为何他仍是心痛如绞?为何他不能挽留住这苦等多年的血脉?
“月儿,把药喝了,喝了再睡!”皇帝扶起她,柔声地说,若仔细听,他温柔的语音中却有哭泣的哽咽。
“嗯!”她绝没有想到,这一碗,不是安胎药,而是要将她的胎儿打去。
“月儿——”
当她的丹唇碰触到碗口时,他叫住了她,他不忍心,却不能让她察觉出一丝丝的不妥,他笑着,问道:“烫不烫?”
“不烫!”她说,毫不犹豫地喝完了那碗药。
皇帝的心,沉没——
“睡吧,朕在这里陪你——”皇帝说道,为她盖好薄毯。
最后一次,他们三人共处的最后一刻,他要陪着她一起走过,一起送走他们的孩子,那种痛,谁也不会知道!他默默承受着煎熬,等待着药性的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