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冬，我降生在关雎宫。
我有高贵的血统，母妃常常跟我说，我将来会是人中龙凤。对于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知道，我的二哥——本朝的太子，他才是天之骄龙！
二哥向来沉敛，所以其他的兄弟们都不太愿意与他亲近，只有我跟云初不同，云初的生母是密妃，同时，密妃也曾抚养过二哥，所以他们的感情较之常人深厚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我对二哥，是绝对的服从和效忠，曾经我想过有朝一日，二哥登上了龙位，我要做他的股肱大臣，帮二哥守江山。
二哥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冷淡的外表下，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至诚至性。那年，太子妃过世，他沉沦了数月之久，把父皇急坏了，以为二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去劝导二哥，他望着我问：“要是你心爱的人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拍拍他的肩头，“我会去陪她！”
二哥的眼中这才有了生的光芒，朝我笑了笑，举起酒埕灌了下去。
我抢过他的酒，“但你不一样，你还有责任，你是储君，你不能出事！”
是的，二哥肩负着天下，他是属于天下苍生的，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女子！我第一次为他的身份悲哀，同时，我也庆幸，我不过是一个皇子，我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日过后，二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更加冷酷了，但我知道，内心深处的他，一直都没有变过。他待我和云初一如以往的关爱。
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是父皇要为二哥选侧妃，而且已经内定了是翰林学士水致远的独女。我乍一听，愣住了，水致远博学多才，自从我十岁之后，他就是我的课业师傅，他的女儿我也听说过，恩师总是挂在嘴边，应该是个才女。
——相遇！
那是我刻意在等他们，我知道他们要去觐见父皇，必定要走那一条道。也正是那一次相遇，让我怦然心动。我有意地望向她，她却羞然地低下了头，她像是一袭清风，吹动了我心中的一池春水。
她，像是一瓣落红，悄然地落在我心头。从前，我不信那种一见钟情，生死相许的****，所以，每每翻过《诗经》的关雎篇，我都不屑地匆匆合上。如今，我恍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我却落寞了，为什么她会是二哥的侧妃？二哥会爱她吗？我甚至坏心的希望二哥不要喜欢她，不要宠她！但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任何人的思想。
父皇在群芳阁设宴，我本不想去，因为我并不是主角，二哥才是！我不过是多余的人，我应该割舍，二哥待我深厚，我不能对他的侧妃有一丝一毫不尊重，不能有任何的遐想。
如果人的感情真能掌控自如，我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群芳阁，哪怕只是让我静静地在一角看着她。
她不愧是学士的女儿，出口不凡，她的一首诗，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我笑着凝视她，她仿佛也看到了我，仅此一个眼神的交汇，我的心，竟不由自主的狂跳着，从没有过的眷恋。
二哥也笑着看她，我陡然有种失落，她那么出色，二哥怎么会不喜欢她呢？我何故自欺欺人？！
父皇将他用惯了的夜光杯赐予她，难道还不能说明她的身份吗？传言都是真的，父皇已经认定了她！
席间，我总是有意地向她望去，但每一次我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瞧出了端倪！她好像有些失望，总是盯着那只空空的夜光杯，话也不多。我倏然明白，她是喜欢那葡萄酒！
散筵后，我孤身在亭间喝酒，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但仍是备了一付酒杯。她若不来，我也只能对着天上的月儿，独酌相邀。
——她来了！
我难以抑制的激动，亲自为她斟上酒，我知道她想饮一杯，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她是对的，皇宫里，并不是一个可以畅饮的地方！
我幡然醒来，交待了她几句，借口要她把酒去倒了，我知道她会偷偷留下那残酒，这就够了！
命运总是会让人不期而遇，我去给母妃请安时，又遇到了她！她吟的那首诗，她的才情再一次震撼了我，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爱慕之色。
母妃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也只好借口离开，我跟她，注定只有短短的几日相聚，何苦把自己陷得那么深呢？
我去找二哥，我想知道二哥的想法，如果二哥不喜欢她，那她就不一定能当上侧妃。我跟二哥走在日暮的宫道上……
“二哥，父皇为你选的侧妃还真是才貌双全啊！”我不敢直说，只能这样旁敲侧击。
“是谁都一样！”二哥平淡地说，我知道，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已故的太子妃，那她以后的命运该怎样呢。
“二哥，珍惜眼前人，你才会幸福的！”我说，如果我能为她做什么的话，只有这么多了，二哥不是个滥情的人，他会待她好的，至少她会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这样她就幸福了吗？我暗笑自己的天真！
“你今天这么奇怪？”二哥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连连否认，但有点不打自招了。我陪二哥默默地走着，却见她跟如玉在争吵，走近听时，却听她说了一番势利的话。我一怔，这些话怎么会从她口中说出？
二哥故意刁难她，要她当众跪下。我垂望着她不屈不挠的模样，居然有些心痛。刚才她一定是无心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追上二哥，说道：“二哥，她毕竟会是你的侧妃，就饶了她吧！”
“我是罚她，也是在帮她！”二哥这样说，像是知晓了我的心事，朝我说道：“不要太容易相信人！”
“二哥，你未免太小心了！”我含笑说道。
“宫廷险恶！”二哥意味深长地说，又朝我笑了笑，“两个时辰后再让他起来，你可不要心软了！”
得了二哥的令，我心头一悦，真想马上去让她起来，但转念一想，我先去了一趟太医院，要了一瓶活血散瘀的药，也许她用得上！
她很是倔强，认准了没有二哥的话，她就不起来！我在她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笑着告诉她我的话就是二哥的意思！
我解了她的处罚，本该各自回去，但我却渴望能与她独处一回，仅仅一回！我暗自告诉自己，让自己没有遗憾！
我带她到了望涯湖边的亭子里，备了些水酒，而她却一下就闻出了那酒的来源，我惊讶之余，更觉得她就如同父皇说的一样，她是酒中仙子！
我抚琴，她小酌了一杯，竟合着音律唱了起来。她的歌喉，她的盈笑，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如痴如狂。那首曲子，我已是弹得很熟悉了，但却在望她时，心漏了，曲也漏了！
云初的出现，绝对是一个意外，云初向来是个鬼精灵，我的心事也瞒不住她。我生怕云初说漏了嘴，带给她不必要的困扰，我宁愿被云初敲竹杠，将两坛子羊羔酒送给了云初！
这一次独处，够了！
几天后，云初竟然带她来了校场，当时我正在跟二哥切磋剑法，那偶然的一个回眸，我望见了她，同时，我也——输了！
我已经尽量避开她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会出现在这里？我故意捉弄云初，云初骑马走了，我也骑上马追去。与其说是去追，倒不如说我是在逃，逃开她，也许就不会想她了吧！
一阵驰骋过后，身心舒展了不少，仿佛一下轻松了。我们再回去时，二哥不见了，听说是被父皇叫去了。难道是父皇要跟他谈侧妃一事？我不想面对，却不得不去面对！
云初拉着我跟她去望涯湖边，她见琴架上的那把琴，伸手抚上了琴弦。我见她喜欢，就让她弹一曲，她没有拒绝。
那首曲子，我永远都记得，她唱的词，深深地烙印在我脑中，‘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那一句仿佛专为我唱的，我静默地收集着她带我的一切欢愉，或许永远都只能珍藏在心底。
二哥从父皇那里回来，他在柳树下也听到了她的曲子？云初故意调侃二哥，我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湖底。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二哥居然会为了云初的话而生气，他的反常太让人疑惑了！
来不及细想，母妃派侍卫来请我过去。我知道，母妃又是要跟我说颜如玉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母妃那么热衷于我与表妹的婚事。我只是应承着，她即将成为二哥的人，没有了她，娶谁不是娶呢？
我答应了！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作主，我做得很好了吧！我自嘲，我想起了二哥曾经问我的话，如果心爱的人死了，该怎么办？
有些时候，死并不是最痛心的，最让人疾首的恰恰是想见却不能相恋，相思相望不相亲！
二哥，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