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武汉街头,陈良屏似乎闻到南京血腥的咸味,他想的是:日军攻占武汉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听副司令庄达说,蒋介石此时还没撤离,陈良屏默默舒缓了一下,似乎吃了个定心丸。
尽管如此,当夜他仍几乎一夜无眠。
10月24日一大早,陈良屏到司令部后,听同事们正在议论,说江北的日军已攻取黄冈,黄陂也发现敌情;江南的日军则攻陷樊口和鄂城。
就在这一天,陈诚召集第9战区的众人在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崇阳(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召开会议,布置撤退问题。在会议尾声的时候,关麟征和罗卓英吵了起来。
已升为第32军团长的关麟征,本来隶属于汤恩伯第31集团军。但在会上,按陈诚的安排,关的部队和李延年军团调给罗卓英第19集团军指挥。同样属于中央军的关麟征不服罗卓英,觉得自己还是在汤恩伯下面打得顺手(关麟征很傲,也顶撞过汤恩伯,但最终还是认可汤恩伯的)。
几个月前打徐州会战时,关麟征率部向归德撤退,至安徽与河南交界的砀山、杨集间的大桥,在日军于桥对面建起火力封锁线的情况下,关麟征带15名骑兵敢死队员,一个冲锋就冲垮了日军的工事。后来在武汉开会时,蒋介石问关麟征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关麟征只回答了一句:“我是校长的学生。”
蒋介石非常满意,在会上说:“各级部队长就要像关麟征这样,退得下来,冲得上去,身先士卒,何愁敌寇猖狂?”
再后来,关麟征受到蒋介石关照,升为第34集团军总司令,成为继胡宗南后黄埔系里第二位集团军总司令。
关麟征虽然小罗卓英将近10岁,但却不买罗卓英的账。罗卓英呢,虽然是“土木系”二号人物,陈诚的左膀右臂,但并非跋扈之人,面对暴脾气的关麟征,只是不冷不热地点了一句:“这是战区的安排而已。”
罗卓英的意思很明显,并非我想要你“关大刀”。
就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关麟征的部下张耀明不免替关担忧。在座的卢汉、李延年、李仙洲、甘丽初、张冲、方靖等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两个人吵。怎么说话呢?一个桀骜不驯,一个是陈诚的影子,事情最后还得陈诚来了结。
陈诚能说什么呢?一拍桌子,吓了关麟征一跳。
关麟征的桀骜脾气,陈诚早就知道,也领教过,那是10年前,当时陈还是他的起家部队第11师副师长,关在他手下做团长,罗卓英则是参谋长。当时罗想联合诸人拥陈上位做师长,问到关时,关表示不屑。后来陈当上了师长,关另投他部,否则关也是“土木系”元老了。
陈诚并不是个记仇的人,所以后来对关麟征还不错。只是此时陈诚觉得关麟征有些过分了,虽然罗卓英脾气好,但在这样的会上,也不该这样叫他下不来台,于是一锤定音,说:“雨东(关麟征字)!你何来急躁?此事已定,服从军令,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会战行将结束,在协作转移上不得出现任何问题!散会!”
回过头来再说武汉。
这几天,船舶运输司令部渡江处和渡河处都很闲,没接到任何渡送军队撤离的任务。军队前些天都已经撤下去了。
武汉江防工事中还留有最后的哨兵,但用陈良屏的话形容,此时“了望枪口,寂静无声”。
10月24日午前,司令部所属船只都已开往长江上游,各方面基本上都已撤离完毕。坚持不走的,也不能绑架,但已是寥寥。
武汉三镇已相当于一座空城。
但是,还有招商局的一艘名为“江兴”的大型火轮没走。
按这艘巨轮的计划,将于24日午后两点,接走最后一批离开武汉的公职人员和市民。此外,船舶运输总司令部下面还有一艘速度轻快的小火轮在江边待命,定于当晚9点再撤离武汉。
1938年10月24日下午两点,“江兴轮”装满了人,然后准时开出。这时候,蒋介石还没走。
这一天,日军第6师团前锋已迫近汉口郊区。
很多人认为:蒋介石要面子,别人不催他走,他就不走。催他走的,是他的黄埔学生,也不行,还必须是非嫡系出身的将官,比如军令部长徐永昌这样的。也有人说,是在做样子。“做样子”在中国的词典里是个贬义词。问题只是在于,在日军马上就冲进城的情况下,谁能做这个样子呢?
蒋介石没走,宋美龄当然也没走。
进入10月中旬,大家就都催促蒋介石离开武汉了。蒋介石不走,大家也没办法,只好陪着。侍从室主任林蔚已经口干舌燥,另一位主任陈布雷的话蒋也没听。
这时候,还没撤离的,除了蒋介石外,还有白崇禧、徐永昌等少数高官。陈诚此时在长江南岸的崇阳第9战区司令部,李宗仁长江北岸的钟祥第5战区司令部。
蒋介石告诉林蔚,武汉是国民政府行都,现在抗战即将到新的时期,他需要坚守到最后一刻,借此鼓舞军队和国民。
林蔚和陈布雷互相看了看,也无话可说。
陈布雷怎么想的,林蔚不知道,林蔚想的是:理儿是这个理儿,但问题是,万一被日军抓了俘虏,那这一切就太荒诞了。
但蒋介石固执己见,毕竟是天蝎座。
关键时刻,徐永昌的话起了作用。他再一次告诉蒋介石,必须最晚在10月24日撤离,因为武汉城中已经混入日军便衣队。如果再不走,就真危险了。
徐永昌说:“这不仅仅是委员长一个人的事。”
直到这时候,蒋介石终于答应在10月24日撤离。这时已经是10月23日清晨。
林蔚的心才放到肚子里,但随即又提到嗓子眼。因为跟汉口机场地面站联系后,一时间抓不到飞机。
林蔚脑袋顿时大了三圈。
当时蒋介石并没自己的专机。每次坐飞机出行,都要调中国航空公司的普通商用飞机。武汉陷落前,中航的飞机上下忙活,往重庆、成都和宜昌运送政府要员,加上蒋介石表示要到最后一刻再走,所以一时间中航的人没打蒋介石的牌。当蒋介石决定24日走时,临时抓不到飞机了。
这时候,武汉外围基本上已经没中国军队了。
24日太阳落山后,汉口郊外已经听到日军枪声,侍从室的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在几乎难以说清的情绪下,汉口机场地面站的留守人员打电话来,要蒋介石一行在晚上7点前赶到机场,很快会有一架飞机降落。林蔚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在林蔚等侍从室留守人员的簇拥下,蒋介石、宋美龄走出珞珈山寓所旁的防空洞,傍晚6时,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汉口机场。
此时汉口机场进行了灯火管制,只有飞机降临前才会打开灯光。
蒋介石、宋美龄、林蔚等人站在黑暗清冷的机场跑道边,遥望着武汉上空的天际。按计划,他们要飞往湖南衡阳。
终于,一架中航商用飞机降落在机场。
蒋介石、宋美龄、林蔚等人上了飞机,飞机立即起飞,在漆黑中向南飞往衡阳。
在蒋介石所乘飞机起飞后,白崇禧乘一辆德式吉普,在少数警卫的保护下,前往武汉西北面的钟祥,到那里去跟李宗仁会合。
在此之前,徐永昌也已经撤离。
该走的都走了。
但蒋介石又回来了。
蒋介石所乘飞机的飞行员是个美国小伙子,刚拿驾照没两年,导航员也是个菜鸟。当飞了一段时间后,导航员满头大汗地用英语告诉宋美龄:“我们迷路了。”
宋美龄说:“为什么?”
导航员说:“现在飞的方向可能不是衡阳,导航系统出了问题。飞机已经盘旋了一会儿,照这个情况下去,到不了衡阳我们的飞机就没油了。即使到了衡阳,也应该是半夜,而我们的飞行员是个新手,大约没办法保证在黑夜中平安降落。”
宋美龄问:“你什么意思?”
导航员说:“看来我们得飞回汉口机场了,需要在那里重新加油和校对飞行航向。”
宋美龄说:“你疯了吗?”
导航员耸耸肩,说:“夫人,机上有您和委员长,我们飞行责任重大。在现在的情况下,为了万全,必须返回汉口……”
宋美龄一闭眼,说:“必须?只能飞回去吗?”
导航员说:“是这个意思。”
宋美龄说:“没别的办法?”
导航员说:“没有。您知道,飞行员的飞行时间很短……”
宋美龄想说她不知道。但有什么意义呢?她只好告诉蒋介石,后者这时候也有点惊了,他想到王牌飞行员刘粹刚因飞机迷失方向撞在城楼上殉难的事。他再次通过宋美龄问了一句:“必须飞回去吗?”
导航员说:“委员长先生,必须飞回去,否则我们无法保证安全。”
一边是飞回去,闹不好被日军抓俘虏;一边是继续往前飞,闹不好空难坠机。你选哪一个?
蒋介石当然会选择前一种。
虽然蒋介石经常坐飞机,对此不憷头,但他也明白,这天上的事都是说不准的。
但飞回去也不那么容易。汉口机场此时已经一片漆黑,而机上与机场地面站的电报联系又一度中断,所以飞机只能在漆黑中盲目地寻找汉口机场的位置。
蒋介石面无表情,只是闭着双眼,他是否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飞机在武汉上空来回盘旋。难道汉口机场不见了?此时燃油已快耗尽。如果再找不到机场,只能一头撞山了。幸好的是,在最后一刻,他们用电报联络上了机场地面站。最后坚守岗位的职员在机场亮起备用的红灯笼。因为这架飞机刚才飞走后,士兵立即破坏了机场的电力系统。
飞机轰隆着着陆。
跑道边,已经来了一些工兵,他们正准备在跑道上埋雷,破坏机场的各种设施。当地面站的职员发现蒋介石又回来了,一个个的大惊失色,慌忙把一行人接进机场边的房子。
蒋介石听到从汉口郊区传来的枪声,已经开始密集了。
日军第6师团牛岛支队佐野虎太第23联队进抵汉口北郊戴家山了,最后留守的部队为延迟日军攻入武汉做最后的努力。三镇多处起火,城中潜伏的军统人员正在做最后的破坏了,日本正金银行等建筑被破坏殆尽。
当机组人员重新定位好航向,在工兵爆炸机场汽油桶之前,为飞机加满了油。当飞机再次升空时,已经是10月25日凌晨4点了。再过几个小时,日军就进城了。
这是抗战中蒋介石的几次遇险之一。
整个事件像一个玩笑。但无论如何,蒋介石最终还是安全地飞走了。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说“江兴轮”了,它的命运就没那么好了。
就在它开出武汉3个小时后,船舶运输总司令部突然接到白崇禧来电,说此时在汉口日租界还有6座高射炮、500箱弹药和一个高射炮队,叫“江兴轮”立即返航,等守备日租界的部队撤退时,把高射炮、弹药和士兵运送出来。
船舶运输总司令部本来就是为战时运输而设立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白崇禧的命令无可指责。如果说有指责的话,就是这个命令下迟了。白崇禧不知道,此时“江兴轮”上,除载有最后一批撤离的军事人员外,还有大量决定最后一刻离开武汉的市民。
电报中,白崇禧说:“此时倘有贻误,以军法论处!”
也就是说下了死命令。因为当时中国军队缺少对付日本飞机的防空武器,所以白崇禧很看重这批高射炮。没办法,船舶运输总司令部只好叫“江兴轮”掉转船头,拉着满满的一船人,重新向武汉驶去……
要知道,这已是日军攻入武汉的前一天了。
前面说过,除“江兴轮”外,船舶运输总司令部还有一艘速度更快的待命小火轮,叫“建兴”。接送日租界的武器弹药,派“建兴轮”去再适合不过了。大约是因为这艘船太小了,所以最后决定叫大、小两艘火轮同时返航。
“江兴轮”开出武汉是10月24日下午两点,在傍晚5点多接到的指令,回航3个小时,在晚8点多重新停靠在汉口码头。船上的人员尤其是市民陷入巨大的焦虑中。他们都清楚:多停靠一秒就会增加一秒的危险,而这种危险是呈几何递增的。
但此时高射炮守备队还没撤离,士兵们正在破坏日租界的建筑,当联系上他们并将6门高射炮和500箱弹药装上船时,已是10月25日凌晨3点。弹药可以装到船舱,而高射炮却没办法下舱,只好放在船面上,用帆布蒙了起来。
就这样,“江兴轮”重新起航,像个落伍的伤兵一样,奋力向上游开去。
“建兴轮”则显得轻便快捷,最主要的是可以不选择水线,自由地直航,所以开着开着,就甩下“江兴轮”了。“江兴轮”呢,作为当时的超级火轮,必须按“曲线水槽”前进。也就是说大船受吃水深度限制,必须按一定线路航行,而不能像小船一样在江面上直行。当行至新堤江面(临近洪湖)时,“建兴轮”已超越“江兴轮”20多公里了。
天色已亮,到10月25日清晨了。
“建兴轮”追上了军委会侍从室的“建武轮”。
蒋介石走前,曾命令侍从室的主要人员先撤。武汉撤离虽不像南京撤离那样仓促,但对最后的撤离者来说,仍有自己不可知的命运。蒋介石本来想叫陈布雷坐飞机走,但后者表示和同事坐“建武轮”走水路就可以了。
“建武轮”上除陈布雷等侍从室人员外,还有船舶运输总司令部的机关人员,包括副司令庄达和秘书陈良屏等人。他们启程时,已是10月24日下午。相对于飞机,水路撤离自然更危险。当天他们就遭日机袭击,射造成十多人死伤,当时陈布雷藏身锅炉旁,身上的长袍被子弹打了好几个洞,幸而本人没被击中。
按当时的规律,船只离开武汉超过15公里,也就是说超出武汉卫戍区防空范畴,就随时可能遇到日机。攻击长江航道的日机通常是水上飞机,不携带炸弹,只配备机关枪,两架编为一队,看到中国船只后,先用机枪扫射,来个下马威,随后一架在空中监视,另一架俯冲,或干脆跟个大蜻蜓一样落在江面,机上日军做出检查手势,用蹩脚的汉语说:“你的国军?”“武器的有?”“检查检查!”
值得一提的是,长江航道上空的日机,见到中国船只后,不是一律攻击,如看到船上有士兵和军用物资,攻击当然是肯定的;但如果是纯粹的民船,或船面上贴有“百姓回乡”之类的字样标志,日机通常在确定不是军船后,就会兀自飞走。这不是日军飞行员有多好心,而只是出于最大限度地在军用船只上取得战果的考虑。
对中国这边来说,如果是军用船只的话,通常都会把物资塞到舱里,船面上放些别的东西迷惑日军,在日军询问时,穿便衣的押送人员会揭开篷布一角,表示都是百姓用的东西,并无军用物资,会来事儿的船工再鸣笛三声,表示向日军“致敬”。这样的话,日机就会得意洋洋地飞走。
日军对长江航道的袭击从战争爆发后就开始了。一年来,航行于长江上的中国船只都积累了不少经验,“建兴轮”开出后也曾遭日机多次袭击,但由于船工经验丰富,所以始终比较安全。问题就出在重新由武汉回航的“江兴轮”。
按当事者给出的数字,此时船上挤了一万多人,从底舱到顶层,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身在“建武轮”上的陈良屏此时非常担心“江兴轮”。
这时候,一名引水员走进底舱。聊天时,引水员告诉船舶运输总司令部的几个人,一个小时前,两架日本飞机飞过去了,后来听到下游传来枪声,两轮之间相距30多公里,“江兴轮”可能遭日机攻击了。后来又看到那两架日机飞走了,一架好像被打伤了。半小时后,又来了几架轰炸机,看来“江兴轮”凶多吉少!
大家几乎同时闭上眼,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副司令庄达随即叫3名船舶运输总司令部人员外加一名水手,乘火轮上的一艘备用小木船前往下游出事地点进行查看,命令他们3日内赶到沙市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