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别走
荻洲立兵带第13师团北上呼应的情报最先被武汉军令部情报厅拿到。蒋介石随即将荻洲师团的动向通知给在徐州的第5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同时,给第3战区的顾祝同发了份急电,叫他派部队在第13师团后面进行牵制作战。考虑到李宗仁那边兵力不足,又把廖磊第7军从第3战区划到第5战区。最后,叫第1战区的程潜随时作好支援第5战区的准备。
抗战爆发后,白崇禧飞赴南京,与蒋介石协商抗战大计,李宗仁留在广西,编练新军。淞沪会战期间,李被任命为第5战区司令长官,进驻徐州,战区在鲁南和苏北的津浦线两侧以及陇海线东段。
韩复榘擅退,津浦路正面洞开,为安全起见,蒋介石希望李宗仁把第5战区的司令部从徐州迁到河南归德(今商丘)或安徽亳州。但李还是坚持留在徐州,因为交通和通讯便捷,有着四通八达的电话网。假如迁到归德或亳州,只能依靠无线电了,电报来回及翻译耗时太长,而且容易被日军破译,于军事指挥大不利。
此外,还有极重要的一点:司令部及其兵力集中在徐州周围,等于是内线作战(如圆形堡垒一样,与从外面进攻的多路敌人进行作战)。内线作战看似被动,但一旦打好了,在保证内侧交通线的情况下,可以互相穿插,对外围分散的敌人各个击破,后来张自忠部在徐州战场上南北纵横,对友军多次进行支援,就完全得益于内线作战的好处。当然,内线作战也有致命处,一旦打不好,包围圈会越来越小,有被敌人围歼的危险。
就在李宗仁拿到蒋介石发来的情报不久,另一份军情摆在了案头:青岛失陷后,板垣师团沿胶济线西进,攻到潍县后转向南攻,连破高密、诸城,兵锋直指鲁南重镇临沂。
鲁南的临沂和滕县,徐州北面的两扇大门。
各路援军此时还没到达第5战区,李宗仁手上人手很少,又没总预备队。想来想去,只好急命庞炳勋带第3军团去临沂阻击日军。
第3军团正在守备苏北海州,军团长是兼着第40军军长的庞炳勋。
此人是个长者,早年在直系军阀里做事,在跟奉系的战斗中被炸残一条腿。跟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他也跟过冯玉祥,而且打过韩复榘,袭击过张自忠。其人虽谈不上狡猾,但总有小算盘,最会保存实力。后来,到了1943年,在一次战役中陷入困境,终于降了日军。有人说,那也是为了保存实力,暂时的。其实,历史哪有那么复杂?汉奸就是汉奸,就跟他在1938年的春天即将成为英雄一样。
按后来李宗仁的回忆,庞炳勋被划入第5战区,到徐州面见李时,两个人有一场对话。
李宗仁说:“庞将军久历戎行,论年资,是老大哥,而我是小弟,本不该指挥你。这次抗战,在战斗序列上,我被编为司令长官,担任一项比较重要的职位而已。所以在公言事,我是司令长官;在私交言,我们是如兄如弟的战友,不应分什么上下。”
庞炳勋说:“长官客气了。”
李宗仁又说:“我们在内战中搅了二十多年,虽然时事逼人,我们都是被迫在这漩涡中打转,但是仔细回想那种生活,太没有意义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败虽不足耻,胜亦不足武。今日大如人愿,让我们这一辈子有一个抗日报国的机会,今后如能为国家、民族而战死沙场,才真正死得其所。你我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死也值了。这样才不愧做一个军人,以终其生。”
李宗仁的一席话如情感炸弹在庞炳勋内心深处炸开花。后来老庞死守临沂,与这一席话有着直接关系。
当时庞炳勋说:“长官德威两重,我们当部属的,能在长官之下为国效力,天日在上,万死不辞,长官放心——”
放什么心呢?
庞炳勋说:“我这次决不再保存实力了,一定同敌人拼到底。”
李宗仁说:“好!”
他叫庞炳勋火速驰援临沂。可以说李宗仁的思想工作做得真不错,因为老庞爽快得提兵就走了。
庞炳勋虽然挂着军团长的名号,但下面实际上只有1个军,也就是第40军。这个军下头有多少部队呢?只有一个师。一个装着一个,一个装着一个,名号很多,但实际上就那么点人。加上直属特务营,炮兵、工兵、辎重兵、通信兵各一个营,以及骑兵连和手枪连,满打满算5个团,一万多士兵。
这是支地道的杂牌军。
不过,如果看第40军总参议李瘦吾的回忆,会发现,这支部队的武器装备并不差,人虽然只有13000人,但装备有:步枪8000支,手枪900多支,重机枪60挺,轻机枪600挺,掷弹筒200多具,山炮4门,轻重迫击炮60多门。
这个数字甚至叫人产生怀疑:一万多人的部队,即使补充了武器,会有600挺机枪的配置?
李瘦吾是第40军总参议,执行参谋长之职,虽然他的话是最原始的资料,但在这里也只能存疑。
只说临沂,古之琅琊,诸葛亮和王羲之的老家,魏晋六朝第一豪门王氏的郡望所在地,虽是人文胜地,但也躲不过1938年的硝烟。还好还好,那些历史长河里的人物注视着后来者,并给他们以力量。
庞炳勋把指挥部设在南关省立乡村师范学校,构筑前进阵地和主阵地后,以一个旅守城北诸葛城,一个旅守城东相公庄,城内是补充团,炮兵及直属部队在城南军部附近。
庞军团到达临沂不久,李宗仁就打来电话,说从青岛撤下来的部队正在莒县跟日军厮杀,叫庞炳勋立即派人增援。
庞炳勋派出去两个团。
在路上跟一股敌人遭遇。按拿到的情报,说这股敌人是伪军,但打着打着觉得不对,因为对方火力太猛,再侦察,才知道来者是日军第5师团的坂本支队。支队由步兵第11联队(长野佑一郎)、第21联队(片野定见)为基干,加上野炮兵两个大队和山炮兵一个中队,共5000多人,支队长坂本顺少将(第21旅团长)。
遇见的日军,则是坂本支队的前锋,片野定见联队的一部。
庞炳勋这两个团,总算突破了日军拦截,赶到了莒县,随后一个入城,一个在郊外,本想互相呼应,但实际上这种陈旧的战法起不到这个作用,结果被日军分割,两边失去联系,最后城里的人只好再突围出来。
两个团损失惨重。从莒县撤下来,片野联队一路追赶,追到了1938年3月5日,顺势攻占了临沂外围的汤头镇。
临沂一下子有了敌情。
开战后,日军第5师团除一部在平型关被袭击外,在其他地方几乎没打过败仗,一时间成了日军表现最好的部队,后来板垣征四郎从师团长的位子上直接升任陆军大臣,虽有其他因素在里面,但跟师团的战绩也有很大的关系。
如此说来,就可以想象坂本顺的心态了,面对小小的临沂和一支杂牌部队,按他的计划,两天攻下临沂算是客气的了。
坂本拉过来坦克二十多辆、野战重炮三十余门,狂击临沂县城北6公里处的诸葛城阵地。
但庞炳勋也不含糊,在诸葛城一线,叫部队跟日军展开近距离炮战。
中国这边的山炮,如按通常的炮位布阵,很容易被日军的重炮压制而摧毁,所以就把山炮当迫击炮使,等日军逼近了再开炮,一时间巨响隆隆,一名团副甚至被炮声震昏在战壕里。
只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体会到战争的残酷。这并不是一句废话。
多日激战后,补充团也被顶到一线,其中排长李宗岱受命在葛沟阻击日军。
领命后,李宗岱带弟兄们立即出动。这个排有6挺轻机枪,每人背后一把大砍刀,虽然还是初春天气,但很多人光着膀子。
3月9日,日军摸至葛沟。
据侦察,阵地正面是日军的骑兵部队。李宗岱侧耳贴着地面,判断日军马蹄声的远近。他叮嘱身边的士兵,即使日骑进入射程也不要着急开枪,一定等他的命令。
日军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最前面的一名骑兵举着军旗,后面的骑兵舞动着马刀。
日军每个师团都有一个骑兵联队(特设师团有的为骑兵大队)。虽然当时日军对骑兵的使用已经非常少了,通常只起到运输作用,但并不是说就完全杜绝了骑兵的冲锋。
在阵地上阻击骑兵是个技术活儿。离远了打吧,由于骑兵在疾速运动中,所以命中率会很成问题的;近点打吧,虽然命中率相对会提高,但阵地却容易在瞬间被敌骑冲垮。李宗岱还是比较有经验的,当日骑相距300米左右时,他仍一动不动。当日骑大约又前进了几十米后,他狠狠地一挥手,大喊一声:目标!正前方敌人骑兵!瞄准马头!打!
一时间,机枪、步枪同时开火,奔在最前方的马头最先中弹,马上的日军旗手凌空摔了出去,后面的同伴纷纷中弹……
这个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日军步兵随后跟进,但不是很多,也就一个中队,冲了两次都被打了下去,于是在对面构筑战斗工事。
李宗岱当夜即决定发起袭击,绕道日军阵地的侧翼,对其拦腰一击。他选了20名战士,步枪上好刺刀,每人腰挂8枚手榴弹,背一把大砍刀。
当迂回到一处山坡时,听到坡下传来铁锹挖地的声音。李宗岱立即做手势,敢死队停下来。那是构筑工事的声音。李宗岱带了两个队员,从旁边的一条小路摸了下去,远远望见两个黑影在抡着铁锹,知道碰到日军工兵了。
李宗岱带人潜行。
到距离日军10米左右的地方,看到地上有挺机枪,还有两箱子弹。箱子上,放着两顶钢盔。两个日军工兵一个抡十字镐一个用铁锹,正埋头干活,构建机枪掩体。
李宗岱从背后抽出大砍刀,跟一名队员对了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两人一块数道:“一,二,三!”
话音刚落,他们就已冲了上去,就在其中一名日军转身时,李宗岱的刀已经落了下来,那个鬼子的半边肩膀被砍了下来;另一个鬼子听到惨叫时,李宗岱的同伴已经把刀捅进他的肚子。但那鬼子似乎还想反抗,李宗岱的同伴咆哮着往前顶,直到鬼子死死地钉在坡壁上。李宗岱对倒在地上的鬼子补了一刀,抬头时,发现又冲过来4个戴着钢盔的鬼子,前面两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后面两个正在装刺刀。
此时其他敢死队员也上来了,李宗岱带人飞扑眼前的日军。
日军是蚁集的动物,又是负隅顽抗的动物,意思是说:在一个场景里,当其人数居多时,他们不会怕什么;虽然人数少,但却非近身战斗,他们也不怕。可一旦他们人数少,而且又是近身格斗时,他们的恐惧心理就会成倍放大。所以当李宗岱带敢死队员扑向他们时,那几个鬼子立马含糊了,竟转身朝旁边的阵地逃去。
落在最后面的一个,被追得最快的敢死队员一刀砍在后背上,栽倒在地。
李宗岱带人顺势突入日军阵地。肉搏中,日军搞不明白来了多少中国军队,一时间无心恋战,向后退下去。
在葛沟,日军攻了8次,最后都被打了回去。
李宗岱因功提升上尉连长,连获两枚血染的勋章,但他的连最后只剩下了29名士兵。
庞军团的顽强抵抗不但叫日军吃惊,也让李宗仁多少有点意外。他有把握叫庞炳勋不耍滑头,但庞部到底能支撑几天他实在不晓得。而现在庞炳勋给了他一个惊喜。惊喜是惊喜,部队伤亡也确实惨重,庞炳勋最后不得不向李宗仁求援。
电话是战区参谋长徐祖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3期,江苏昆山人)接的,问:“你还有多少预备队?”
炮弹爆炸声不时响起,庞炳勋怕那边听不清楚,于是扯着嗓子喊:“前两天还有个补充团,现在也已经顶上去了,我手里已经没人了,连警卫连都到诸葛城增援了。再往一线顶的话,只有我自己拎着枪去啦!”
徐祖贻说:“庞军团长!你不要担心,李长官心里有数,在你来电话前,援兵就已经派出去了,天黑前必到临沂,这半天你一定稳住正面,一定要顶住!”
庞炳勋问:“哪支部队过来?”
李宗仁的这个战区参谋长,是那个年代最出色的参谋人才之一,早年于东北军任职,后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进修,军事素养极佳。为人精明干练如他,此时却有些闪烁其词,但军情紧迫,不容扯淡,只好如实相告:“59军。”
作为第59军军长的张自忠,已经从公众视野里淡出半年多了。他本来率部驻在河南,归第1战区节制,津浦线危急后,军委会将其编入第5战区,经归德来到徐州。
见过李宗仁后,张自忠一度奉命驰援正在淮北跟第13师团打的于学忠,但后来由于淮河之围暂解,张自忠又率部北往。过津浦线上的一个小站时,看到冒死工作的铁路职工,张大为感慨。
在小站,有集会的各界人士,张自忠受邀演讲,谈对时局的看法。其间,有人这样问:“张将军!去岁‘七七事变’,我们看当时报纸有消息称,日本人有个命令,就是只打冯治安的部队,不打您的部队,而且您也曾访问过日本,对此您现在有什么解释呢?”
张自忠说:“对兄弟过去做的一些事,国人不谅解我,骂我是汉奸,这是兄弟终身所痛心的一个污点,只有留待用事实来洗雪,所以我现在是无话可说的。”
在徐州,得闻兖州被日军围攻,李宗仁又命张自忠驰援兖州,3月12日傍晚到滕县下火车后,得知兖州已失。正在这时候,又接徐祖贻来电,说庞炳勋所守的临沂处于危急中。张自忠苦笑。怕什么,来什么。
1930年中原大战时,庞率军反戈,弃冯玉祥而投蒋介石,并就近袭击了张自忠的部队,一颗炮弹砸下去,张差点被炸死。多日前,在徐州,张自忠跟徐祖贻闲聊时曾说:“作为戴罪之人,自忠各战场皆可一死,但我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作战,更不愿受其节制。”
后计划调张自忠部驰援临沂时,徐祖贻是非常担心的。但李宗仁叫他不必忧虑,说:“我与北方将领不太熟,唯独这张自忠倒是有些交情。”
原来,去年的时候,张自忠从北平潜行到南京后,媒体皆喊杀汉奸,军委会中也有人建议设立军事法庭对张进行三堂会审。张自忠无言以对。后李宗仁到南京开会,颇闻张之名,于是倾情相邀,张羞愧不至,经再三邀请,才拜见李,按李宗仁的说法,张甚至不敢抬头。李见张终是忠诚老实之人,便在开会之余给蒋介石说了张的情况,蒋本意也不想制裁张,说:“好吧!让他回去,到第1战区做军长,戴罪立功。”
李宗仁说:“张自忠必不会不顾大局。”
的确,张自忠带部队乘火车由滕县连夜奔赴临沂。
在火车上,张自忠跟副军长李文田、第38师师长黄维纲(行伍出身,河南项城人)、第180师师长刘振三讨论军情。
刘振三说:“军长!我们可去救那庞瘸子?当年您可差点死在他手啊!”
张自忠听到这话,开始沉默不语,后来笑了,说:“你倒提醒了我。不过,我们救的不是庞瘸子,是另一支中国军队。”
刘振三虽解张自忠之意,但自己还是没法接受,说:“军长,要救您去救,我不去!这个扣,我解不开。”
张自忠说:“你要不去,就回徐州给我待着!”
刘振三说:“回就回!”
两人是生死之交,说话并无顾忌。李文田、黄维纲等人并不插话,都闭着眼睛半睡,后来就真的睡着了。这些天,在津浦线上东奔西走,他们太过疲惫了。
列车到峄县,天色大亮,新一天又到来了。
对当时的中国军人来说,每当天色熹微时,就是又一次战斗到来的时候。叫醒耳朵的,是日军呼啸而至的战机。在车站的军用电话点,张自忠接到李宗仁的电话。当时,李宗仁安慰完徐祖贻,发现自己心里又没把握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张自忠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