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馨眼前又浮现起数月前的一幕——
清晨,有雾。
淡淡的雾。
在晨风中闻着梅花的香味,在薄雾中欣赏着红红白白的梅花,是馨妃娘娘梅馨最爱做的一件事。
延禧宫里种着万千梅花,而此时正是梅花开得最艳、最浓烈的时候。
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晶莹如雪般的梅花。
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小心地从梅花上采撷下朵朵雪花,细心地倒入鬼脸青花瓷坛中,待会儿再埋在地底下,到来年再取出来泡茶喝。喝着她用陈年的雪水泡出的茶,皇帝总是意犹未尽,赞不绝口。
手中的瓷坛已经满了,梅馨忙唤贴身的宫女,“秋儿——”却半天没有人应答,这个丫头,许是天气冷,又偷溜回去了吧!正这么想着,一转身,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外面披一件着明黄镶金绣金龙的狐皮大氅,他身材伟岸,立体的五官如雕塑般俊美,嘴角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多情的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那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他就是孔雀国的皇帝凤逸轩。
不知道他是何时过来的,也不知他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馨妃唬了一跳,也顾不得地上有雪,忙蹲下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手上的坛子一时间却不知是端着好还是放下好,她急得雪白清丽的脸上飞上了两朵红云,更显得娇羞动人。
皇帝经常到她这儿来,只是像今天这么冷的天,来得这么早却是她未曾料到的。所以,她只是着了寻常的五成新的诸青夹袄,外面套着件海青羽缎的斗篷,因刚刚起床,头发也未梳理,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虽然情有可原,但这副模样在御前见驾也是很失仪的,她心中又是一阵慌乱。
皇帝却只是微笑,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目,既冷静却又无比地多情,融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摄人的风情,“好一副美人采雪图啊!馨妃,朕瞧你专心得很,不忍心惊动你哦!”
“臣妾罪过。”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但仍然是谦恭柔顺,或许,这就是皇帝对她情有独钟的原因吧!
皇帝的眼中却是显而易见的宠溺,不象是帝王瞧着他的妃子,而更象是丈夫瞧着心爱的妻子,这种神情在后宫是确实是少见的。
孔雀国人尽皆知,梅馨馨嫔娘娘是凤皇凤逸尘的新宠,她成了孔雀国里麻雀变凤凰的传奇,暗地里,她也诧异自己的命运,自己先前本不过是永和宫里服侍娘娘的小小宫女,忽然就入了皇帝的眼,先是被皇帝宠幸,然后是第二日即被册为馨嫔,半年后又晋为馨妃,入主延禧宫。
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可是被封为妃的加连上她在内也只不过是四位而已。
莹妃乐莹不仅容颜出色,而且舞姿出众,还是当朝宰相之女,姚妃姚宨妩媚艳丽,她的父亲是安乐王爷,青妃李青霞倾城绝色,即使在盛出美人的孔雀国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还有一位就是她,梅馨馨妃了,比前面的三位,她出身低微,容貌虽然清秀,但在美人如云的后宫,却也只是中上之姿,而且,她原来服侍过的主子也不过就是个嫔。所以,宫里人皆道,这就是人的命啊!馨妃娘娘真是个有福泽的人啊!
其实,在她心里觉得先前的主子琳嫔一个极好的人,她不像后宫其他的嫔妃们挖空心思想要讨皇帝的欢心,相互之间也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背地里却是妒忌得不得了。她好像对于所有的东西,包括受不受皇上的宠爱都丝毫不在意,再加上她家里也没什么权势与背景,所以在宫里一直是不太起眼的,不仅其他的嫔妃们看不起她,就连许多宫女也都不怎么把她当主子。可是,她梅馨却不是那样的人,她觉得琳嫔不象宫里的其他娘娘,她待人诚恳,性情平和,与其说她是主子,倒不是说她像姐姐,所以,在永和宫时,琳嫔、她还有同为宫女的疏影亲得倒像是姐妹一般。
所以,即使她得了宠,却还是经常去琳嫔那里,可是,渐渐地,她发现琳嫔对她不再热情,而是越来越疏离与冷淡了,疏影更是对她爱理不理。
她也是知恩必报的人,她更不是得志便猖狂的人,她还是善良的人,她知道,皇帝如此地宠爱她,其他的嫔妃们虽然嘴上是连连恭维,心里却不知是怎样的妒恨,琳嫔虽与她们不同,但先前的下人现在级位比她还要高,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所以,她想,她冷淡她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起先她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对琳嫔的冷淡也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受着,她想总有一天,琳嫔会懂她的。
但那块石头似乎总没捂热,次数多了,要她总拿着冷面孔去碰热面孔,任是谁也受不了的。所以,渐渐地,她去永和宫的次数少了,到后来,她也不去了。偶尔大家见了面,也只是该行礼地行礼,该问安的问安,然后就离得远远的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神色不由有一丝恍惚,皇帝却不在意,只是温柔地牵了她的手,温颜道:“又在想什么,如此地出神?”
皇帝虽然宠爱她,但临幸她的次数并不是特别多,他更喜欢到她这里坐坐,听她说说话。她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喜欢在宫里走,朋友也不多,以前常常到琳嫔那里去,所以讲的时候或多或少就会提到琳嫔,开始,她有些惶恐,以为皇帝是不待见琳嫔的,所以,忙住了口,但总也有忘记的时候,后来,她发现,即使她谈到了琳嫔,皇帝也不会厌烦,有时好像也听得很认真,眼里的神情却是恍惚、不可捉摸。
在她印象里,皇帝是很多情的、博爱的,撷取了一位又一位美人的心,似乎每一位妃子都认为皇帝心中是爱自己的。
但唯独对琳嫔,给她的感觉是,除了没让她住在冷宫,其他方面皆如打入冷宫的妃子一般,一年到头都难得到永和宫去一次。她不知道皇帝为何如此对琳嫔,或许与琳嫔清高的性情有关吧!她更想不明白的是既然皇帝厌恶琳嫔,那为何她无意谈到琳嫔时皇帝却好像从不反感。但是她知道,皇帝的心是深不可测,皇帝的心思也是无人敢去猜度的。后宫美人这样地多,他却如此眷顾她,她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有更多的心思去探究其他的呢?
“你多到其他宫里走走。”皇帝总是这样说,“老是一个人呆着,会闷坏的。”
“回皇上,臣妾到各宫都去了,长春宫、咸福宫、永寿宫、翊坤宫、钟粹宫……”她将去过的地方一一地、细细地告诉皇帝,在宫里待久了,她也知道,哪些人是皇帝喜欢的,哪些是皇帝不喜欢的。
“好,好!”皇帝淡淡地点头微笑,末了,有意无意地又加上一句,“朕第一次见是你是在永和宫吧?”
听到皇上突然提起旧事,她粉脸飞红。却又不知皇帝意欲为何?东六宫西六宫几乎都走遍了,却独独少了永和宫。
那时候,她是琳嫔身边专门梳头的宫女,永和宫本就无人过问,她们也免了很多繁琐的礼节,也乐得个自在。无人时,琳嫔与她总是以姐妹相称,那天她帮琳嫔梳了头,然后,琳嫔也要帮她梳头,她执意不充,琳嫔当时真诚地说,“这宫里,馨儿就像我的妹妹一样,姐姐给妹妹梳头,有何不可啊?!”
她只得散下了头发,宛如披了一肩的黑色瀑布。
谁料到从来不来的皇帝偏偏就在那个时候走了进来,吓得她粉面惨白,而琳嫔却仍是镇定自若,好象无事一般。
再后来,皇帝又到永和宫了,不过那一次很不巧,琳嫔带着疏影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她见了皇帝,仍是心有余悸,小心冀冀地捧了茶进来。
皇帝盯着她瞧了半天,她心里吓得发毛,忙跪下去颤声道,“请皇上用茶。”
皇帝伸手欲接茶,却又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上次琳嫔是在帮你梳头吗?”她吓了一跳,手中的托盘一个不稳,那茶水竟然倒了皇帝一身,她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趴在地上,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半晌,皇帝却笑了,“朕记得,就是你!上次,你也是吓得这个样子!”皇帝又道,“你难道要让朕穿着湿衣服出门吗?”她战战噤噤地起来,想去替皇帝更衣,却被他的手臂拥住,动弹不得,惊惶失措中她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皇帝的脸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她却不敢挣扎,慢慢低下头去,任由那唇贴上她的脸颊。
过了许久,方听见皇帝低声道,“朕要好好地宠你!”
皇帝照旧只是小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当然还给她带了别国新进贡的丝中至品——碧罗纱。
“云想衣裳花想容”,碧罗纱轻如蝉翼,冬暖夏凉,这应该是每个女子喜爱的罗裳吧!想着皇帝说的话,她想起自己也真的是很久没有去过永和宫了,叫了秋儿过来,换衣梳头。
对着妆奁上的琉鑫铜镜,镜中美人如玉,一身胭色簇新宝蓝织金百蝶袍,头上赤金凤玉坠、翠环垂着累累的,真是皎若明月,艳如桃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谁能想到她原先不过是永和宫的一个梳头的小丫头呢?
想起待会儿与琳嫔或许会有尴尬,只让秋儿在永和宫外间候着,她自己则拿了碧罗纱到了琳嫔的屋里,见她来了,琳嫔有些吃惊。
琳嫔依然是如先前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冷落而变得憔悴,反而是一如既往的清新怡人,衣着打扮也依旧是合体的,既不华丽也不朴素。
馨妃忙道,“好久没来看姐姐了!”上前行了个礼。
“我怎么敢劳馨妃娘娘的大驾呢?”琳嫔却依旧是淡漠。
她心里就有些委屈,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娘娘这么冷淡我,是在怪我吗?”
琳嫔错愕,眼中也渐渐地漾上温柔地笑意,握着她的手道,“我怎么会怪你呢?”
她急急地辩道,“娘娘,我真没作别的想头,如今,娘娘为何要与我生分了呢?是皇上他——”
琳嫔却微微叹了口气,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为人,早些回去了。”
她无奈,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只得起身,突又想起带来的碧罗纱,忙说,“这是皇上新赏的碧罗纱,我不敢独享,姐姐——”
琳嫔却只是淡淡地道,“女为悦己者容,妹妹觉得姐姐需要这个吗?还是妹妹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准备起身了。
她也只得告辞,走出永和宫,心中却是有些怨愤,这又是何苦来呢?皇帝宠爱我是我的错吗?越想着心里越是想不过去,转身就又向永和宫走去,却听见疏影气愤的声音,“娘娘,您瞧她那个样子,这是皇上新赏的!有什么了不起?!当年,她还不是咱们永和宫的宫女?”
“疏影,不得胡说!”却是琳嫔那清淡如水的声音,“馨妃娘娘是个单纯的人,她不是这种人!”
“唉,我的娘娘,您又是何苦呢?您明明知道皇上是为了气您,才对她那么好的!”
“住嘴!”却是琳嫔严厉的声音,半晌,又听到琳嫔喃喃道,“我对她冷淡,也是为了她好。我只希望皇帝对她是真心的,她实在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四面里的风忽然就扑到脸上,馨妃站在雪地里,觉得全身都好像浸在了冰洞里,从头凉到了脚。前尘往事轰然倒塌,她所曾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皇帝的赌气,或者说因为皇帝对某一个人的报复!
自己所执信的宠爱与深情,却原来是这后宫中最可笑的一个笑话!
“娘娘,请容奴婢去请御医!”秋儿见梅馨簇眉凝思,好像人已经痴了,顾不得许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道,“娘娘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秋儿,你——”梅馨心中又涌上一股酸意,在这宫里或许只能这个丫头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吧!
“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胡太医慢条斯理地诊完脉,揪着那几缕山羊胡须,渐渐展露出一个笑容。